随内侍步出牢狱那一刹，一片雪正落在眉间，凉凉化开，沉沉坠在眼睫上。方要拂去时，却被手铐压得抬不起手来，只好抿紧了唇，怕张口便要将那些周人激怒。
那日浩浩周兵踏碎靖的版图，宵小冲进殷府，将父叔之辈于朝有职等与自己一并带走，送入了阴森冷清的牢狱之中。
狱中湿气重，素来矜贵的身体不堪承受，已有些发热，单薄衣衫更不经寒风侵袭，身体止不住颤抖，步履仍沉稳有度，也不曾乞怜。
他想起那日他被从殷府拽出时，周国年轻的将军以南蛮人戏他，要他于众人面前作旧族中舞，他张皇间瞧见周围人嬉笑的神情、也瞧见了昔日为质的周王，他注视那个方向许久，生生忽视了耳畔将军越来越高的声量与其中饱含的怒气。
待回过神来，他已站在昔日靖的宫中，方才冻得失去直觉的四肢百骸被房中炭火暖得几乎支撑不住，险些向前倒去。
内侍按着他跪在地上，却逼不出那一句“参见陛下”。

深冬厚雪，留周去靖。
卫跃坐在地龙烧得极暖的大殿内，翻阅着昔日靖国的藏书。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堂下跪着的人，挥退内侍。
“殷郎博学以闻名，朕久有耳闻。今日瞧这世家志，颇有些不解，还望殷郎替朕解解惑。“
他起身，负手步下陛阶，将手中记载着殷家自南蛮迁长安，事新主的旧卷丢在跪拜的人面前。
“……你说，靖帝是新主，朕，也是新主，怎么令尊，贵族人，如此不同对待呢？”

声音自发顶传来，悠悠传在空旷的殿内。他垂着眼帘，瞧见被摔来的卷册，其上殷氏一族离乡入中原，南国贵族臣事靖君的记载历历在目。
殷檀沉声，不辨喜怒
“靖君于殷氏，有庇难之恩；而周国于殷氏，除亡国之耻，更兼弑主之仇。”
他抬首，直直对上君王的双眼，不卑不亢，甚至眸中锋锐尚存。语出带刺，不曾对眼前人身份有丝毫忌惮
“若是你想让我劝父亲率族归顺——我愿同族人一同赴死。”
他尚清楚，殷氏断不可能再次易主，此情此景，更不可能求活，哪怕活下去，对于重振、抑或复仇才可能有希望。

“归顺？再劝？”
卫跃嗤笑一声，对着那双眸眼，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
“即便是你殷家想反悔，那也晚了。朕给的机会，你当有多少？”
“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才。”
他注视着眼前那双眼，目光流连在青年俊秀的轮廓之上。这才恍惚忆起，昔日坊间，与殷郎才学并驾齐驱的，还有这样一幅好相貌。
他逡巡过那眸眼眉梢，仿似巡视自己的领土一般。尔后，挑起一丝笑，
“书上还载，南国人，尤善歌舞，与中原舞姿相比，别有一番趣味。不知是真是假？”

“不缺人才，但是缺能立刻安抚朝局的靖臣。”
靠铁骑打下来的江山，在靖略无根基，招贤纳士至少需半月，精挑细选则需年余，而处理靖中勋贵耆旧盘根错节的势力，绝非他挥剑可以解决。殷檀无心帮助卫跃，但他很想看看，这位一举荡平靖土的周王如何尽快平定残局。
后言入耳，与昔日将军的言语不谋而合，本就因低烧而模糊的思绪霎时沸腾起来，为他撑出了几分清明，他带着沉重的镣铐站了起来，忽而有了几分笑
“……不问苍生问歌舞，周国国风如此么？”

卫跃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人的容色眉眼，眉尾一扬，
“如何安抚，怎样平定朝局，那是朕的事，是周国的事。怎么？殷郎如此迫不及待要替朕出谋划策了吗？”
卫跃讽他一句，嗤笑一声。靖臣？若真有铁骨，靖又岂会走到这般穷途末日？
不过一群贪生怕死贪图舞乐之辈。
他回身，往殿上。不顾身后镣铐响，君子笑。架上长剑徐徐出鞘。
“殷郎大概还没明白，朝政时局，苍生天下，与你殷家——”
银刃出鞘，剑光一过，狠狠劈下。
“——已无半点干系！”
铿锵声过，镣铐从中断裂。
“周国国风，盛事当庆。朕灭靖扩周，乃苍生之大幸！”
卫跃反手，长锋随手一抛，大步踏回陛阶之上，长袍一掀，大马金刀坐下。
“殷郎，请了。”

手腕剧震之下，镣铐一分为二，他未曾喜于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只是盯着玉阶之上狂妄至极的君王，忽然眼梢瞥见断金裂玉的的长剑，他抬眸，一瞬咬破了下唇，被腥气激得灵台一清。
三言两语之下，殷氏一族已无价值，若卫跃弹指便可取全族性命——
他似是听从了君王的号令，神情放软，抬手移步，当真跳起舞来，步子却朝着那利剑移去。
俯首低眉，以折腰捧水之姿轻取帝王长剑，剑花空挽，一时间银光烁烁，只是须臾之间剑锋陡转，直取卫跃心口！

殿下人抬手起舞，卫跃斜倚榻上，指撑额间，一派散漫赏乐看舞之姿。他瞧殷檀踏步成调，低眉俯首，不由挑起一分笑。这般姿态，可比方才顺眼——
不对！
卫跃猛地回神，电光火石之间，长剑劈空。他眸一凛，就势侧身，避过剑锋，手一抬，直捏其腕。
“殷檀！”
兵刃被卸，长剑落在案下。卫跃横眉冷声，硬生生将人拖至一旁，信手一摔。
“弑君！你好大的胆子！”
脚尖一挑，长剑入手。他横锋直指其人——
“殷家是都不要命了是吗？！好得很！朕这就成全你们！”
他怒色毕显，眸中黑沉如墨，山雨欲来——
“来人！”

读档——

手腕剧震之下，镣铐一分为二，他未曾喜于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只是盯着玉阶之上狂妄至极的君王，忽然眼梢瞥见断金裂玉的的长剑，他抬眸，一瞬咬破了下唇，被腥气激得灵台一清。
三言两语之下，殷氏一族已无价值，若卫跃弹指便可取全族性命——
他似是听从了君王的号令，神情放软，抬手移步，当真跳起舞来，步子却朝着那利剑移去。
俯首低眉，以折腰捧水之姿轻取帝王长剑，剑花空挽，一时间银光烁烁，只是须臾之间剑锋陡转，直取自身颈侧——

殿下人抬手起舞，卫跃斜倚榻上，手中把玩一方私印，一派散漫赏乐看舞之姿。他瞧殷檀踏步成调，低眉俯首，不由挑起一分笑。这般姿态，可比方才顺眼——
不对！
卫跃猛地回神，电光火石之间，玉石印章掷出，直击其腕。
长剑“哐当”一声落地。
“这就不想活了？”
卫跃步下陛阶，拾起那柄长剑，垂眸拧眉直视眼前人，良久，方展眉嗤笑，
“也对，国仇家恨，父母亲族，存亡危机，只要这一剑下去，一死百了，什么烦心事都没了。殷郎才名在外，可惜了，也不过一个——”
“——懦夫。”
轻飘飘丢下两个字。卫跃摇了摇头，取帕拭寒锋，回身慢步。
“幸甚，没能污了朕这柄宝剑。”

他环顾周身，如今国亡、家陷，一身傲气尽折，昔日声名蒙尘，为人作歌舞戏，称作歌颂周德！
长剑陡然被震落，手中颤意犹存，猝然抬眸看着迫近的卫跃，疑惑自眸中划过，也不过一瞬，便被嘲讽布满
“非明君治世，不配留我。”
但冷汗还是自后背渗出，额角痛得锥心，他方才一时只想着士可杀不可辱，而父母亲族若死，也为殉国，如今冷静想来，却有些后怕。
他的骄傲呵——
再无握剑之力。

“非明君治世？”
卫跃止步，眉尾一挑，倏然笑道，
“朕破长安城登基继位已有数日，你入囹圄亦有数日。怎么，前些日子的朕就是明君，留得你？今日便留不得了？冠冕堂皇——
卫跃讽道，他在剑架前站定，长指抚过剑身，半指宽的剑身映出他眼睑轻垂的模样，
“既如此，且瞧着吧，瞧瞧朕到底是不是一个明君，留不留得你！”
广袖一甩，噌的一声，长剑入鞘，他沉眸敛笑，字句铿锵，
“朕等着，殷郎为朕歌功颂德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