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内侍步出牢狱那一刹，一片雪正落在眉间，凉凉化开，沉沉坠在眼睫上。方要拂去时，却被手铐压得抬不起手来，只好抿紧了唇，怕张口便要将那些周人激怒。
那日浩浩周兵踏碎靖的版图，宵小冲进殷府，将父叔之辈于朝有职等与自己一并带走，送入了阴森冷清的牢狱之中。
狱中湿气重，素来矜贵的身体不堪承受，已有些发热，单薄衣衫更不经寒风侵袭，身体止不住颤抖，步履仍沉稳有度，也不曾乞怜。
他想起那日他被从殷府拽出时，周国年轻的将军以南蛮人戏他，要他于众人面前作旧族中舞，他张皇间瞧见周围人嬉笑的神情、也瞧见了昔日为质的周王，他注视那个方向许久，生生忽视了耳畔将军越来越高的声量与其中饱含的怒气。
待回过神来，他已站在昔日靖的宫中，方才冻得失去直觉的四肢百骸被房中炭火暖得几乎支撑不住，险些向前倒去。
内侍按着他跪在地上，却逼不出那一句“参见陛下”。

声音自发顶传来，悠悠传在空旷的殿内。他垂着眼帘，瞧见被摔来的卷册，其上殷氏一族离乡入中原，南国贵族臣事靖君的记载历历在目。
殷檀沉声，不辨喜怒
“靖君于殷氏，有庇难之恩；而周国于殷氏，除亡国之耻，更兼弑主之仇。”
他抬首，直直对上君王的双眼，不卑不亢，甚至眸中锋锐尚存。语出带刺，不曾对眼前人身份有丝毫忌惮
“若是你想让我劝父亲率族归顺——我愿同族人一同赴死。”
他尚清楚，殷氏断不可能再次易主，此情此景，更不可能求活，哪怕活下去，对于重振、抑或复仇才可能有希望。

“不缺人才，但是缺能立刻安抚朝局的靖臣。”
靠铁骑打下来的江山，在靖略无根基，招贤纳士至少需半月，精挑细选则需年余，而处理靖中勋贵耆旧盘根错节的势力，绝非他挥剑可以解决。殷檀无心帮助卫跃，但他很想看看，这位一举荡平靖土的周王如何尽快平定残局。
后言入耳，与昔日将军的言语不谋而合，本就因低烧而模糊的思绪霎时沸腾起来，为他撑出了几分清明，他带着沉重的镣铐站了起来，忽而有了几分笑
“……不问苍生问歌舞，周国国风如此么？”

手腕剧震之下，镣铐一分为二，他未曾喜于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只是盯着玉阶之上狂妄至极的君王，忽然眼梢瞥见断金裂玉的的长剑，他抬眸，一瞬咬破了下唇，被腥气激得灵台一清。
三言两语之下，殷氏一族已无价值，若卫跃弹指便可取全族性命——
他似是听从了君王的号令，神情放软，抬手移步，当真跳起舞来，步子却朝着那利剑移去。
俯首低眉，以折腰捧水之姿轻取帝王长剑，剑花空挽，一时间银光烁烁，只是须臾之间剑锋陡转，直取卫跃心口！

读档——

他环顾周身，如今国亡、家陷，一身傲气尽折，昔日声名蒙尘，为人作歌舞戏，称作歌颂周德！
长剑陡然被震落，手中颤意犹存，猝然抬眸看着迫近的卫跃，疑惑自眸中划过，也不过一瞬，便被嘲讽布满
“非明君治世，不配留我。”
但冷汗还是自后背渗出，额角痛得锥心，他方才一时只想着士可杀不可辱，而父母亲族若死，也为殉国，如今冷静想来，却有些后怕。
他的骄傲呵——
再无握剑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