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太阳直射点过了赤道后继续向北挪动,久违的比夜晚更长的白昼终于带着春季特有的温柔,小心翼翼地降临在这个被冷落了一整个冬天的半球。
北半球的春天来了。
除了这座北极圈附近终年严寒的小城。这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小的地区之一,曾好几次差点儿被划分到“无人定居区”里。用当地人的话说,这是一处被荒芜和寂寞诅咒的缄默之地,这是一座被寒夜和风雪笼罩的空旷小城。
伊万·布拉金斯基是在一束有些刺眼的阳光猝不及防从窗口斜射进来后才意识到这一年极夜已经过去的。这个想法使他吓了一跳,冬天就这样过去了?这个冬天他做了什么?
想到这个问题,伊万似乎有些恍惚。也许自己又放任了一个冬天的溜走。显然,不管是满屋胡乱堆放的伏特加酒瓶还是烧得正旺的壁炉都不能给他满意的答案。那么,出门去走走怎么样呢?
而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事实上要打开紧闭了一整个冬天的房门并不是一件难事。伊万探出一条腿,踩到覆盖着一层厚厚雪被的大地上,不久前这里还飘过一场大雪,但此刻却奇迹般地停了。气温依旧很低,但伊万并没有戴手套,他准备直接去他家的向日葵园子,看看那些一整个冬天没见的花儿怎么样了。
说是“花儿”其实并不太恰当,因为这些向日葵并没有真正开过花。伊万是在很久以前从一个东方商人那里买来这些向日葵种子的,原本对于这些花儿能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中活下来他几乎不抱希望。但事实上这些向日葵并没有被严寒打倒,反倒还在这块荒芜的土地上生活了下来。虽然一整年都没有开过花这一点确实令他有些沮丧就是了。后来他每年都种向日葵,但情况都是相似的,不开花。
这个冬天向日葵们挺过去了吗?
但他正准备往向日葵园子迈的脚突然被另一件事打断了。伊万突然发现在不远处的雪地里分布着一排浅浅的脚印。显然那里不久前有人来过。他顺着这排脚印的方向看过去,它们通往不远处的一片针叶林。
探险家?还是科研人员?他努力在大脑中搜索着所有的可能性,试图确定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伊万和这块被荒芜了太久的土地一样,对每一个闯入者都有着本能的在意和好奇?噢,当然,只是好奇而已。你见过大地对还未飘落但终将融化离去的雪花有过什么其他的感情吗?
于是他顺着脚印走过去,来到那片针叶林的边缘。紧接着他看到了背对着他在一棵松树上摘树叶的,背上还背着枫叶图案背包的金发青年。
他感到有点不知所措。许多年来,他很少独自面对陌生人。那么,自己应该怎么做?打个招呼吗?
于是他说:“那个……你好?”
对方并没有过多惊讶地转过头,回给他一个有些腼腆的微笑:“你好!”
于是伊万看清了对方的面容。那是一张略带青涩的北美人的脸,透出彬彬有礼和腼腆的气质来,最引人注意的也许是那双深紫色的眼睛,那颜色使伊万首先想到了伏特加酒瓶的玻璃,但他很快否认了这个比喻,对方的眼睛比那更加柔和明亮,就像极夜星空中偶尔划过的美丽极光。
伊万理清了一下思绪,然后提出了自己对每个来访者都问过的问题:“请问您是?”
“噢,我叫马修·威廉姆斯,是来自加/拿/大的植物学家,来这里研究这里植物与环境的关系。”
简明扼要的语句,清晰地点明了对方的身份和来这里的目的,语气也很和缓。和这个人说话让他很舒服,伊万这样想。
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对方说话的内容上。植物学家吗?这个词汇伊万很熟悉,曾经一位和蔼可亲的邻居也是植物学家,这使他对这个职业有些好感。看来,对方是和自己一样爱着自然的人啊。
正当伊万琢磨着该怎样继续这段他并不想就此终结的话题时,对方却先说话了:“请问您是住在这附近吗?我想去针叶林里采样,但因为不熟悉地形……所以想请一位向导。”他又小声补充说,“向导的酬金我会全额支付的!当然,不同意也完全没有关系,毕竟这个工作很危险……我可以去那边的游客中心请向导什么的……”
到后面,马修的声音越来越小,其中的不安也越来越明显。
但显然他的某句话刺激到了伊万,使他大声说道:“我当然同意!你不要去找游客中心的向导,他们都是拿了钱就帮人砍树的人!这片森林我去过多少次了,肯定不会有危险。还有,我不需要酬金!”
“太感谢您了。”马修的语气中明显有如释重负的成分。
伊万又说:“别再说‘请问’,‘麻烦了’,‘非常感谢’这么客气的话了,显得我像个吃人的北极熊。”
听到这个分外形象的比喻,马修忍不住大笑起来(尽管那笑容依然很腼腆,但和先前比起来已经夸张极了。),他几次想让自己停住大笑以表示对对方的尊重,但都以失败告终。
当然,布拉金斯基先生也完全不介意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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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森林里出来时,已经是午后两点了,阳光比清晨时又耀眼了许多。马修一路上说着自己所考察的体验和感受,伊万认真地听着。二人都是满载而归,马修带着一大堆植物标本,伊万则摘了不少松果。也许对方不像北极熊,更像一只略带孩子气的松鼠。马修这样想道,随即又为自己神奇的脑回路感到吃惊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