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君埋泉下泥销骨
城郊。
展昭坐在新坟前,看着面前的火堆哔哔剥剥燃烧。
“白兄,请见谅,我无力将你送回故土安葬。”
他一扬手,碗里的酒液倾泻而下。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火堆中央的酒坛,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在哪吒的帮助下强拆了冲霄楼,并带出白玉堂面目全非的尸身后,他用身上所有的银子置办了一口棺材,还有一坛他最爱的女贞陈绍。
现在白玉堂就躺在这口棺材中,和他的画影一起。而酒,在火中。
哪吒的来历他已无意深究。神仙也好,凡人也罢,似乎都逃不开这生死轮回。
哪吒在一旁担忧地望着他。
二哥已经坐在这里一天一夜了,黯然神伤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似乎从来都没看懂过二哥。
哪吒感叹着,取出一坛酒开启泥封,岂料一口都没喝上就被展昭劈手夺过。
“小孩子不能喝酒。”
展昭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拎起酒坛灌了个痛快。
这样说他岂不是永远不能喝酒了?!
哪吒正想反驳,却怔忡了片刻。
从前二哥也喜欢这么管着他,让他少喝酒,让他别整天胡作非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大概是从他穿上朝服的时候吧。听说二哥要到天庭任职,一开始他还很开心,因为他又可以经常见到二哥了。
可是换上朝服的二哥,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第一次看见如此陌生的二哥。
冰冷。淡漠。不近人情。
他忽然意识到以前那个笑得温润的二哥不见了,或者说,被他自己杀死了。从此这个遗留下来的躯壳叫做司法天神,再没有杨二郎了。
他不甘地质问,希望这只是二哥和他开的一个玩笑,换来的却是冷漠的一瞥和敷衍的话语。
出奇的愤怒之下,他口不择言说出了“不屑同殿为臣”这样戳心窝子的话语。
其实说完他就后悔了。无论二哥变成什么样,他们的曾经都是抹不掉的。
他飞也似的逃开,同时又忐忑不安地等二哥追来。
谁知二哥根本没有来。
他只是一甩大氅,回了真君神殿。
他小孩子脾气发作,硬要等到二哥先道歉才服软。
结果这一等,就是八百年。
火苗燃烧的声音让哪吒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我才不是小孩子呢!***哥你现在大多了。”
哪吒强颜欢笑,为自己申辩道。
“二哥啊,其实有句话我想对你说很久了……”
展昭侧过头看着他。
他已经懒得再纠正他对自己的称谓了。
“其实……其实……其实你穿朝服真的很好看,我真后悔当时没有画下来!”
展昭一愣。
朝服?什么朝服?他又不用上朝。
他的疑惑还没问出口,眼前突然一黑。
“你……酒里……加了什么……”
眼看展昭即将摔倒在地,哪吒急忙上前扶住他。
“二哥,对不起。好好睡一觉吧,醒了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到时候哪吒一定好好道歉,要打要罚都悉听尊便。”
展昭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梦里,他以旁观者的视角见证了一个惹是生非的少年是如何一步步蜕变为算无遗策的司法天神的。
展昭觉得错不在他,相反,他做出了他能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什么时候神仙也默认官官相护,亲亲相隐了?
凡间尚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为何到了神仙这儿,秉公执法也成了罪大恶极?
展昭觉得这世道不能好了。
好吧,虽然他也说不上完全无私——三圣母一家毫发无伤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果硬要说他错了,那他就是错在太沉默,太孤独。
他们有着极其相似的脸,却终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在他微笑着张开双臂,像迎接投林的乳燕一样迎接开天神斧的时候,展昭强撑着,却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可惜!可叹!这样的司法天神今世再无缘得见了吗?
他又叹道。
法,从来都不讲人情,也不应讲人情。
喧嚣潮水般退去,现实中的感知也一点点恢复。
但纵使千年一梦过,梦醒了,他仍是展昭。
一睁开双眼,视野就被哪吒焦急又期冀的脸庞占据。
“二哥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还以为……”还以为太上老君那儿偷来的药不管用呢。
展昭拨开哪吒,撑着地面坐了起来。
“二哥!对不起!我……”
哪吒欲言又止。
展昭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如果他果真与那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他的二哥大概真的回不来了吧。
“很抱歉,我不是你的二哥。”
此言一出,哪吒满腔的激动、踌躇、愧疚统统僵在了脸上。
他试探着打量展昭,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丝毫破绽,以此来证明二哥又在和他开玩笑了。
“二哥!这一点都不好笑!”
展昭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这个大名鼎鼎的三坛海会大神,不置一词。
他的沉默似乎默认了什么。
哪吒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冲着天空号啕大哭。
“二哥!你回来吧!哪吒知错了!哪吒知错了!”
回应他的只有天际轰鸣的雷声,片刻,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雨中,展昭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官服,将其罩在即将熄灭的火堆上面。
他那么喜欢喝酒,那他就在临行前,再请他一次吧。
大抵人都是这样的吗,只有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一夜无话。
天明雨歇。哪吒颓丧地瘫坐在地,身旁摆满了空酒坛子。
展昭扫了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因为会语重心长劝他少喝酒的那个人回不来了。
他起身,抖抖官服上的水渍,将其搭在手臂上。
是时候回去了。公务繁忙,开封府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包大人也不能离了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