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季。。沈清轩?” 。。。
“看什么呢,还不进来?”
南衡觅着声线过去才发现,安置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店内,还坐着一个人。
伊墨坐在屋内一张朴质的圆椅上,半个身子倚在雕花镌木的商柜旁,右手正从左手掌心上捻起一颗炒葵瓜子。
沈岑闻言先一步迈进了屋,却并不径直走到伊墨跟前,而是从进去腰坠旁第一个木柜上的糕点看起,柜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个个精巧糕点的绸缎上,一格是鹅黄的冰糖槐花糕,另一格盛着缤纷的槐花奶酒,还有装在小瓷罐里的槐花蜜酱。
沈岑双目跟着这些琳琅细致的点心,细细看了一路,大多是每年来会见到的样式,细微之处略有些不同,但香味却是依旧的。
“椰膏槐花饼,盐糯冰镇槐藕,这两样,怎么今年不见摆在外头的?”沈岑忽然问到两人。“你伊兄说,这两样笑东西做起来费人精神,不肯大刀阔斧地做,只各自做了十来块,你那份,给你留着了。”
店家是位中年男子,相貌不俗,一身麻布青衣偏也让他穿出几分书卷文雅来,步履轻缓,清瘦挺拔。
“多谢沈老板了,家中侄女爱食,我方才还苦恼,每年都带得这两样回去,今年若是少了,该如何与小姑娘交代。”说罢,煞有其事般浅笑着摇了摇头。
怎料沈清轩却并不怎么搭理他的客套,“客气”两字敷衍得人神可见,却朝南衡正站的门道上晃了晃手,笑盈盈地提高音量道:“这位公子,可不进来?我家的糕点,新客旧客,皆童叟无欺哟。”
南衡望着那张毫不含糊间说笑得干脆利落的脸,眉心眉尾活像一根律动的弦。
真是能耐啊,这两位。南衡止不住想,倘若他当初真的未曾应允两人,规规矩矩地寻觅,沈清轩是否真就有这番能力让沈岑不认他。帝君心里未尝没有不是滋味过。只是说到底,是他欠下的一段情,薄力撑着那祥纹龙袍,锦绣河山的人世几十年,也只有这么一个人,是亲密无间的,呵护关怀陪在身边。从头到尾,他也并不全然是冷眼旁观的。世间万般情份,最后都不过在乎一句认与不认之间,继养之情尚可认祖归源,糟糠之妻亦能弃之如敝履,因由一旦落地生根,便没有回旋的余地,只有结果是把人的一念充作源源不断的养分,横七八竖地劈出每一道命数。人和妖物尚且如此,三界四海之尊,南衡又怎会是连认都不敢认的人。他从凌霄仙山一步千里追到了万鬼孤魂之地,也始终记得未曾来得及答复的那句,“可曾畏惧”。
还有那夜无故跳下水的眼前这位,一股自己被人设了一道道方才后知后觉的满腹郁愤,如春笋般在帝君心里潜滋暗长起来。南衡此刻在空灵境中,似乎有种想伸手摸一摸那并不存在的一缕白须般,由衷地想,是该到阴曹地府,与阎王那不懂事的小辈好好喝口茶吃了。
这番光景,伊墨终于把他那副慵慵倦倦的身子从温柔卧里重新立起来,胡乱扎起一头被人精心打理过的黑发后,走向屋后藏物的冰鉴。虽说是冬日,有些糕物却仍是金贵得很,要单独放置,还要在渗着寒气的冰盒内保住鲜甜,幸好这般腊月便是从房檐梁柱上随意敲啄几下,也能得块大小可观的冰块。沈岑每年来点名要的那两样,就是这其中之二,也难怪沈清轩提到时,凌然是一副,“此物可遇不可求”,就差给沈公子直说一句,换作别人来留不留就看完太阳看心情了。沈岑接过伊墨递过来的木盒,是座上下两层的黄花梨木圆盒,圆晕如钱,纹理或现,就如制作它的主人一般,风华内敛,温润不喧。带着笑的沈清轩又说,“天寒,佳酿可暖身。”便把不知从哪处拿来的酒囊,塞到了沈岑空着的手上。
回去的一路,忽然便无人急了,仿佛那最后一丝咋暖还寒的拘谨疏远,也随着陈年梨木雕的甸甸木盒和芳香酒酿,化开在了沈老板一家明媚温风的暖意上。沈清轩身上的那股欢惬与温溺是显明和易见的,加上身后看似平心静气却半步不离的伊墨,两人落在南衡眼中先是厌占了三分,最后才是一份羡慕之意,暗自长了七分。沈岑也终于记起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阿松少年,接过了自己侍卫身下那匹闲云踏步得就待要原地坐下的骏马,把缰绳递给南衡。
并肩同骑在青年一侧的南衡惊觉间才忽然想起,自己两百年八荒漫迹的游历,日月同沐的慰籍,皆是由何而来。
他的帝王,是来携起他的手的。
沈府。
沈家大宅高墙白瓦上的天空,仍是两百年前那片,越冬时节有越冬而来的北方黑雁,春日里看得见嫩枝脆丫上清脆啼鸣的小雀。沈家别院换了主人,不再是有着沈清轩名姓的人,也不是沈岑。新主是沈家这辈中唯一一个算得上纨绔的,比沈岑大两岁的舅舅沈笑青。
流沙聚散,新朝更迭,人世百年便能完成一次物转星移,沈家族谱上分离出的一支支旁系中,沈清轩与其弟那一脉,五百年前随着一场明烈火光沉落人前,风平浪静后便各自隐姓散落在了青山绿水或庙宇高堂。五百年的光景,能让籍籍无名的妖魔占霸一方,也足以让曾经驻足远眺的城楼变得驰骋由缰,后人能在众多浩劫后读到前人的筋肉骨血,亦可于大喜大悲中脱口而出一句他们曾经用来形容自己的爱恨离肠。前尘往事前世尽,春风尤怜草木青。
如今的沈宅,便是在这样一番风雨里重新屹立不倒着。
当然这里边的种种,南衡过去并不曾深切了解过,沈岑也更不会无端生出一番物是人非的感慨。
两人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后迈进沈家门槛,不待眼尖的仆从欣喜通报,一道倩丽的嫣红身影便忽然陷进雪地,一起一落留下两串浅印,沈殷鱼也似地般扑向舅舅的怀中,手里还紧紧环着在屋里呆坐时未来及搁下的火笼。
沈殷懂事地探了探他的手道,“舅舅的手怎这样寒?啊岁哥升好了别春炉,舅舅回来我便喊他送过去。”
沈岑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遂她意地应了声好。
要说沈岑搁置在沈家这座大宅院中的慰籍,有得并不算多,眼前这个尚未到及笄之年的侄女沈殷,便算一个。沈家这位小姐是他大哥和长嫂殷氏长女,隆安十二年的正月初一,新房传来了当家家主第一位子嗣呱呱落地的响朗啼哭,沈岑记得,那年早已准备好辞旧迎新的沈家大院,鞭炮燃到了大年初一天边亮起第一抹鱼白。
却只有寥寥无几的族中长辈记得,这其中殷氏被心怀不轨的门生落药催至难产,是除夕夜坐在山中别苑的沈岑连夜奔袭到宫中请了来陈医圣手,牵了千里骏骑把老太医亲自护送回沈家,这才万般惊险地保住了母女双全。
也是从十二年前的那个隆冬起,沈家大院每年吃的那顿团圆饭的饭桌前,逐渐开始也有了沈岑的身影。
他的大哥沈钰徵对着自己这个小三岁的弟弟,其实不可谓是不矛盾的。沈岑似乎是要把一份担起家族的荣光十成十地尽数让给他,若是沈府到了他们这代手上已是山穷水尽,摇摇欲坠之势,便是罢了,但事实却并非这样,沈家这脉家业到了兄弟俩人父亲这代,确实是在山穷水尽中复燃起来,沈老爷也许不是个好官,但却确实是个成功的商贾,沈家家业落到沈钰徵手中时,制度徽章与分门别类的条桩,早已像是上了轨道的机器,他只要顺着这条道不荒祖业地延承下去,百年后族谱上光大祖业的名录上,势必便能添上他三字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