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燕双飞》
“各位不远万里，专程赐教，一路辛苦。”一个男子的声音忽然响起，虽不洪亮，却似能深入每人耳中，直达心底。
原本围坐在篝火边的百来人几乎是一齐抬头，寻声望去。只有峨嵋派掌门纪晓芙是个例外。她一动不动，置若罔闻。在这人说出第一个字时，她剧烈地全身一抖，随即控制好了自己。
火边的一个青年人朗声问道，“阁下何人？”
“在下杨逍。”
纷沓的脚步声和刺耳的拔剑声接连响起，众人纷纷散开。纪晓芙慢慢站起身，做了个让门人冷静的手势，向来人望去。
一个白衣男子广袖宽袍，缓步而来。月光如水，满地清辉，此时的沙漠不再干燥荒芜，却像波澜壮阔的海。
武当派的俞莲舟走在最前面，剑已出鞘：“阁下是魔教光明左使杨逍？”
杨逍微微一笑，“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球，轻轻向上一弹。那小球发出黄鹂鸟般的鸣叫，曳着一线微光，飞上夜空，在高处“哒”得一声炸开，变成一个耀眼的紫色光球，几乎和空中圆月相仿，停留片刻后，光晕收缩成一片繁星，闪烁着消失在夜空中。
武当、峨眉众人色变，眼看着远处沙丘后尘扬满天，来了三四百人，都是短打白衫，头上裹着红巾，出现时就是四队，走过来时仍是四队，丝毫不乱，脚下步伐完全一样，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巨人越移越近，在杨逍身后十丈处停住。
火边各人全神戒备，却见杨逍把手轻轻一挥，这些人弯腰把手中之物放在脚边，随后转身跑走，还是那样整齐，全踏在来时的足迹上，就这么消失在沙丘后。

杨逍目光从眼前诸人身上一一移过，最后停在纪晓芙的脸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西域苦寒，诸事不便，敝教不敢不尽地主之谊，略备些食物、清水和宿营之物，虽然简陋，请不要嫌弃。”
纪晓芙悄悄清了清略微发哑的嗓子，提起声音，“承蒙高义，我们有备而来，不敢劳烦。”
杨逍看了看纪晓芙手中的倚天剑和指上的铁环，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纪掌门，怕有毒啊？”
纪晓芙还没来得回答，身后一个年幼弟子着急地叫了出来，“掌门，小心有诈！”
杨逍脸上笑意更浓，“纪掌门，有诈！”
纪晓芙握紧了手中的剑，几乎把指环嵌进身体，“练武之人，不畏艰苦，该带的东西都带了，没带的东西就是不需要。”
这时一个中年汉子越众而出，拔剑在手，“杨逍，在下武当殷梨亭，向你讨教！”
杨逍侧头看了殷梨亭一眼，淡淡地说，“如此良宵，舞刀弄剑，煞了风景，何苦来哉？” 他对众人肃然一揖，“今夜一会，幸何如哉？请各位好好休息，杨某在光明顶恭候大驾。失陪。”
众人看着他转身而去，只是面面相觑。纪晓芙在心里默默地想，十几年了，他瘦了好些，颌下蓄了胡须，脸上竟也有些风霜之色了。没有一个人肯去动杨逍送来的东西，众人照旧露宿，在沙上铺了毛毡，围了斗篷，各自睡去。

纪晓芙安排好了守夜之事，也回来找了地方躺下来，虽然心浮气躁，但白日劳累，终究慢慢睡着了。忽觉有人在肩上轻轻拍了拍，忙睁眼坐起来，却是杨逍。
他示意她不要做声，又做了个“跟我来”的口型。纪晓芙不想惊动旁人，只好悄悄起身跟上。杨逍转过沙丘，毫不停歇，继续往沙漠深处去。
纪晓芙低声问：“你要带我去哪？”
杨逍停步，凝神看她，轻声问，“晓芙，我会害你么？”
纪晓芙一怔，不再多说，跟在后面走下去。沙漠一成不变，没完没了。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前方出现了一片竹林，像是一块翡翠，镶嵌在灰茫茫的天地里。
纪晓芙又惊又疑：“这是哪里？” 借着月光细细望去，不由喃喃地问：“为什么那么像……” 她只敢在心里说下去，“那个竹舍？”
杨逍柔声说：“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纪晓芙慢慢走了过去。一样的幽径，一样的小溪，一样的精舍，连院子里挂着的灯笼都是一样的，不过还没有点亮。月光却是格外明亮的，照亮了一切。
纪晓芙走进院中，一点一点，一步一步，最后停在那个亭子里。桌上那琴还在。她低下头，用指尖轻轻在琴弦上轻轻划过，连那美妙的琴音都是一样的。
纪晓芙感觉到杨逍走到了自己的身后。她无力躲闪，任由他从背后把自己拥住，任由他把脸靠在自己的鬓边，任由他用手把她的手盖住收紧。
“我终于等到了你来。没想到，是来征讨光明顶。”
“我……是身不由己。”
“也挺好的。挺好的。晓芙，想我了么？”
她没作声，也不敢点头或者摇头。他把她转过来，把她的下巴轻轻托起来，低头吻住了她的唇，过了很久才放开，再次低声唤了一声“晓芙” ，用力把她拉进了怀里。
纪晓芙再也狠不下心，柔顺地靠紧他，两只手悄悄抬起来，搭在了他的背上。
“我老了。”杨逍在她耳边喟叹了一句。
“没觉得。” 纪晓芙小声说，“留了胡子，像个大人了。”
“你一点都没变，还是我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小姑娘。”
“胡说八道。”
他看着纪晓芙，她还是当年的那个姑娘，白里透红的肌肤，含羞带怯的眼神，标致端正的五官，清雅玲珑的身段。
他说不清她有什么好，可偏偏就放不下。他发疯似地想她，以至于用了幻术入她的梦。他历来最恨这些邪术，但是，若非梦中，她怎么肯向他袒露半点心事？她太会掩饰了。当年分别时把话说的那么决绝，却把他的信物时时戴在胸前。
他几乎每年都会悄悄去看她，看着她变成了另一个他，杀伐决断，闲下来时会看着远处出神。她回去以死明志，要潜心武学，不愿嫁人，得了灭绝的支持，退掉了亲事，继承了衣钵。她的机变远超过他的想象，居然易容寻术士问了纹朱砂痣的方法，自己寻药物伪作了守宫砂，一切掩饰得天衣无缝。
他暗地里帮她立过些除恶杀贼的功劳，对灭绝也做了些手脚，省得这尼姑留在人间，不定何时会为难晓芙，还是尽早去黄泉下会情郎才好。

双飞燕

那条竹林幽径，就是他当年第一次抱她回来的那条路。当初，他觉得那条条路太短，还没走几步，就到了，不得不把她放下。后来，他送她离开，那条路长满了刀子，但他宁可它再长些，他能再尝试一些徒劳的挽留。
今晚，他觉得它还是不够长，他希望它无穷无尽的就这么陪着她走下去，一直到死。这些念头，他对她无法宣诸于口，只因为不舍得去为难她，只能借幻术在梦中密会，聊以慰藉刻骨的相思。
他伸臂把她拥近，让她倚在自己身上，低头吻她，许久才松开。他想说“我想你了”，不知为什么却说不出来，还是又叫了她一声，“晓芙”。
纪晓芙心里轻叹一声。他的所思所苦，也是她的。看着眼前人清瘦的面容和沉郁的眼神，她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的手不受自控地触上了他的眉毛，然后顺着他的脸颊慢慢划下来，停在他下颌的微须上，再开口时，发觉自己的声音绵软中带着暗哑：“怎么这么瘦了？”
他微微笑了，“幸好没有髀肉复生，不然可就无颜见故人了。”
纪晓芙脸上一红，鼓起勇气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啄，“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晓芙，明天，或者后天，如果你们到了光明顶，你会杀我吗？”纪晓芙怔住了，似乎被他的注视溺死了。
“你知道的，” 她开口，斩钉截铁，“不会。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只要我活着。”
他把她拥进怀里，把脸靠在她鬓发上，“足够了，有你这句话足够了。晓芙，我也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如果，形势所迫，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知道吗？你好好着就行。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只死在你纪晓芙一个人的剑下。别人不配，懂吗？”
纪晓芙伸出手臂，紧紧圈在他背上，说不出话来。她也有很多话想告诉他，可是似乎一切都不必开口了，包括她一直在等他来找自己，但没想到他居然一次都没有来过。她有点想哭。她居然愚蠢到误会他对自己只是露水情缘。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要再说什么，忽听脚步声近，院门外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
“晓芙，你在吗？”

小燕子，你来啦？

纪晓芙如遭雷劈。门外的声音，更接近于她记忆中十六年前分别的那个少年郎君。
她蓦然把目光转向眼前之人，惊诧中夹着恐惧。她只觉得整颗心都要炸开了。眼前这人，从眉目到神情，也是她的杨逍啊？声音的确更低沉，更带点儿沙哑，可是这不是源于时光的斧凿吗？可门外的人是谁？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晓芙？我知道你在。我想跟你说，我改主意了，我不想让你走。”
纪晓芙更加惊骇。这不是当年他开口留她时说的话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她想清楚是怎么回事，眼前这人已经朗声对门外说：“有话进来说。”
门被推开了，门口一个清俊公子，白衣飘飘，金冠束发，长身玉立。
纪晓芙定睛看去，不是杨逍又是谁？纪晓芙目光在写两张酷肖的面庞上转来转去，真觉得自己所在并非人间。
公子盯住杨逍，“你是何人？”
杨逍微微一笑，“在下杨逍。”

我和我☞我们

公子满是疑惑，又见这人牵了纪晓芙的手，不由冷笑一声，“哪里来的西贝货？” 说罢飞步上前，一掌劈向杨逍面门，杨逍起身闪过，出手相格，两人缠斗在一处。
纪晓芙初时极为担心，也说不清究竟是在担心哪个，似乎哪个伤了皆非所愿，待看了一会儿后，逐渐把心放下来。她如今武功修为大有进益，眼光境界非同一般，看得清这两人武功一脉相承，各有千秋。这公子应变极快，动作机敏，而杨逍料敌之先，举重若轻。如果都尽全力，杨逍一定占尽上风，但显见他处处容情，留了余地。
纪晓芙正看得出神，忽见杨逍望了自己一眼，不由得脸又红了。杨逍给了她个“着眼看啊”的眼神，侧身卖了一个破绽。那少年公子瞅准机会，伸手直点他后肩穴道，却见杨逍身子折出了个古怪角度，随后极轻极快踏出两步，回掌伸开两指，把那公子的手指夹住。那公子急速收手，低声惊呼：“你怎么也会？”
杨逍后退两步，双袖一振，负手站定：“有什么是你会我不会的？哦，对了，论说话不计后果，办事作茧自缚，我不及你。”
公子觉得刺耳，冷冷答道：“好个狂徒。我怎么不计后果，作茧自缚了？”
“非要刺那孤鸿子几句，岂不知有些世人的心肠比琉璃还脆，比针尖还小，逞了几句口舌之快，有何好处？”
这公子哼了一声，“他没出息，怪我么？”
杨逍摇头，“怪我，好吧？再说光明顶的事儿。你的职责是接引明王出。教主失踪，无论如何，你应该选出一个能服众的，哪怕勉强服众也行，有了名分，把人拢住，你这个使者才有意义。你倒好，见一个吵一个。大树没倒，猢狲倒先散了。”
公子怒道：“明教的事儿，轮得着你说三道四？”
杨逍叹气，“你不就是觉得，阳教主不在了，谁也不配对你发号施令了，就这么君位虚悬着挺好，你威风八面，乐不得呢，是不是？” 他冷笑一声，话语中却尽是痛悔之意，“你扪心自问，你的私心，是不是妨碍了公利？将来，万一明教有难，谁来守卫？”
“用得着他们？” 公子气极反笑，“你哪儿来的？没少打听我的事儿啊？”
杨逍走到公子身侧，“年轻真好。” 他点了点头，眼角有些隐隐的湿意，“其实，我就是你。”
他没理那少年公子惊异的眼神，继续说着，“你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呢，是天凉好个秋。你可以仔细看看我的样子。还有，那些武功，世上应该再没人会。”
那少年公子警惕地打量着杨逍，想了一会儿，还是否定了这种荒诞的可能，“你少来怪力乱神这一套。人有相似，武功也有相似，原属正常。”
杨逍双眉一轩，“那你要怎么才信？” 他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心里有说不清的复杂情绪，“难道非得再交换点儿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公子瞪了杨逍一眼，“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那我可说了啊。” 杨逍在公子耳边低语了一句。公子脸上骤然一热，心里轰轰作响，事实上也不得不信了：“这……怎么回事？”
杨逍缓缓地说：“你，我，都在她的梦中。我没想到，你居然也在。” 他看向窗外。院中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仿佛是无数明月降临人间，又像是这座精舍飞入云端。
他看了许久，才重新看回公子脸上，“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