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珠珞
暮色四合。晚霞渐渐沉为绛紫与暗蓝的织锦,极目深红云影将天际都燃得空透了一般。廊下搁着数盆开得正盛的宝珠山茶,花瓣都繁复如绢绡堆叠,红艳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热气将风中花香蒸腾过,别有股酥靡的舒适感,和着蝉鸣悠悠长长,叫人昏昏欲睡。
屋里死寂一片。
洒金藕合珠帘高高的挂起,齐承瑜倒在床上,已然昏昧不醒。两个洋人大夫围着他忙得团团转,替他一寸一寸肌理地清洗伤口,屋中有浓烈的肌肉腐烂的气味,夹杂着脓血的腥气和西洋大夫那瓶瓶罐罐里刺鼻的味道,熏人欲倒。廊下站着一排仆婢,屋里没有传唤谁也不敢动,就连齐承瑾近日盛宠的那蜀中女子也端端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触他霉头。
一直放在齐承瑾塌前的软凳被远远地搬到了门口,他阴沉着脸背对着塌上的齐承瑜在低矮的软凳上弯腰掩面坐着,神色森冷如冰。他如今的母亲阎氏正操着洋文指挥着两个大夫替齐承瑜清洗伤口,听到门口响动,即刻回过头来:“大哥!坤儿!”
齐承坤心下起疑。
齐承瑜拼命要护送回北平的宝贝是一串珠珞。
他割开了胳膊,把这串珠珞掖进血肉里缝上。千里迢迢栉风沐血地回来,直到设计躲开众人耳目把这串珠珞塞进齐承坤手里,未敢声张半句。
齐承坤大喊了那些话,一是叫听见的人赶紧去给三哥找大夫,二是堂而皇之地要跑去找自己父亲。
他一路上把那血肉模糊的珠珞攥在手中,竟然沁凉砭骨,水蛇似的顺着骨头缝儿往上爬,叫他脊背发寒。
终于四下无人时,他把这串珠珞高高举起来递给齐宗瀚。隔着一张桌子,父亲负手而立,尚未来得及洗去血污的脸起初紧紧地绷着,忽然间扭曲起来,再是眼角眉梢都急剧地抽搐,突然身形一颓继而似用尽全力般倾身上前攥下那串血淋淋的珞子。
如茫茫荒漠里久行的旅人忽见一片湖泊,几乎要痛哭出声来。
齐承坤便知道这是多贵重的东西,值得自己父兄以命相博,那自己也愿意为之豁出性命。
而眼下,阎氏不按齐府里的规矩自作主张请来两个西洋大夫,半截断刃还在齐承瑜腰上却忙不迭先清洗细小伤口。想起那串珠珞是齐承瑜缝在血肉里带回来的,齐承坤不由皱起眉头。
“伯父,”坐在门口的齐承瑾突然抬起头,双目赤红,声线微微颤抖,“他们怎么敢这样对我的弟弟,他们怎么敢……”
一句话未完,已是恨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愤懑到不出话来。
齐宗瀚沉默半晌,拍拍他的肩膀:“已过酉时,带你母亲和坤儿去用晚膳罢,我会一直守在这里直到瑜儿醒来,你放心便是。”
齐承瑾垂下头掩面长长叹了口气。塌前阎氏闻言回过头:“可大哥一人守在这里,我怕这洋大夫说话……”
齐宗瀚不置可否:“Legt eure anteile nicht Anders aus, als in der neuen arena zu verwenden.”
阎氏茫然地看着他。
“I believe speaking German to a German is more appropriate than speaking English.”齐宗瀚重复道。
(我认为对德国人说德语比说英语合适)
此时两个大夫已经清洗完伤口,向阎氏示意:“It is over,madam. ”(伤口清洗好了,夫人)
阎氏梦醒似的哦一声:“of course,of course……”(当然了,当然了)
齐承瑾深吸一口气站起来,缓缓回头瞄了一眼床上现如今被绷带缠得木乃伊似的齐承瑜,立刻紧紧闭眼回过头:“母亲说等会要洋大夫做个手术替承瑜取下腰上的断刃。伯父是京师同文馆里执教的先生,承瑾信伯父比信母亲还多些……”
他低头紧紧皱眉,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等会子手术时承瑾便不过来了……但若是……若是承瑜有什么三长两短,请务必立刻派人知会我一声!”
齐宗瀚点点头:“瑜儿福气厚,断断不会有事,你且放心去。”
“伯父……”
气若游丝,呓语般的音量齐承坤却听得清楚。
“等等!三哥醒了!”
齐承坤这一句话后,满堂寂静里是齐承瑜气息虚弱的第二声“哥”。
众人惊喜地要上前去,却听见齐承瑜声线骤然分明:
“父亲……折在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