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30万字/长篇完结】且把美人做星辰

【第零六章·此地一为别】一
（共七贴）
清风镇墓地，郝眉打出那两个久违的字母：“KO。”虽然死掉，但他们击杀了皇帝，这是辉煌的胜利。
两人的回城点没有设在宏伟的白帝城，而一直保留在清风镇，因为此处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初次见面，手可摘星辰只给莫扎他留下一道背影，而今两人早已熟悉并肩同行。
白首作为极品酒酿，是游戏中独一无二的道具，莫扎他与手可摘星辰获得稀有Buff：同生共死。两人组队时，收获的经验值提升百分之五十，且角色生命值共享。
这意味着只要一人活着，另一人便不会死去。如果一个人死了，那必然是两人共赴黄泉的结果。
手可摘星辰在频道里道：“谢谢。”等待三个月后，他终于再次见到原本寸步不离的郝眉，以及他必备的欢呼口号：“KO！”
是胜利的呐喊，也是他对他真心的表彰。
真好。张辰想。
另一边，美人师兄在电脑前却未能开心太久。高手只身杀入皇宫，死去数十次，只为拿到一杯和他共白首的美酒。如此感动的场面下，手可摘星辰说的任何话，郝眉都不会拒绝。
张辰开麦说出“嫁给我”时，他激动万分地打出“好”，那一刻，管他什么艰难险阻，管他什么世俗冷眼，高手既然要娶我，我就嫁！
分隔的时日里，即便对自身性取向有万般纠结，但郝眉从未淡忘张辰。
可是——可是，一番头脑发热的遐想过后，他还是无法迈过那道坎：两人都是男生。
他心中不会放弃对高手的喜爱，然而对方呢？取向的鸿沟、人心的成见都是无法逾越的大山，郝眉与张辰之间并非爱与不爱的区别，而是该不该爱的抉择。
世界频道中，加入东陵阁的玩家欢天喜地，旷日持久的南北势力战争中，东陵阁在今日获得巨大的胜利，因为星莫侠侣杀掉了皇城的天子。虽然明天系统就会安排下一任皇帝登基，但此刻的无限风光，已经载入长安月下的史册。
手可摘星辰，莫扎他，这两个名字重新进入玩家视野，唤起群众曾经对他们的憧憬与崇拜。早有人翻出东陵落音场景战役的背后细节，群众明白星莫侠侣从一开始，就主宰着服务器的历史进程。
对玩家而言，这是何等无上的荣耀！
张辰在对话框输入：“我们去登记。”
“登记啥？”美人师兄问。
“结婚。”
果然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高手！纠结的莫扎他不再挣扎——只是游戏中的婚礼而已，他心中安慰道。
不只是一场游戏的婚礼啊……下一秒，他对自己说。
片刻的犹豫间，手可摘星辰发来两字：“美人。”
“哎哟我去！”电脑前的郝眉险些从座椅中跳起来：“高手，你怎么知道我的外号？谁告诉你的啊？”
“你猜。”
这还用猜？郝眉立马拉出QQ，质问于半珊：“你居然敢把我的外号告诉高手，快来跟哥决战！”
“你这么快就知道啦。”
郝眉怒上眉梢：“你还交代了什么？我的名字照片？还有我是人妖号的事情？啊啊啊……于半珊，你***回青岛，哥今儿个一定得揍得你满地找呀！”
“没有没有！”愚公立即求饶，“高手用极品的盾牌只交换了我一条信息，他问我你的朋友平时怎么叫你最亲近……”
“好你个愚公，太没志气了吧？区区一件游戏装备就把你收买了？我对你很失望……”还好，高手仍然不知道他是男生，郝眉舒了一口气。
毕竟如果对方知道，也不可能要和他在游戏里结婚吧。
现在想来，张辰今天杀进皇宫并非无的放矢。他早便通知到于半珊，确保郝眉知道他的动作。手可摘星辰一直在等他回来，郝眉心中触动。
美人师兄回到游戏界面，高手发来一个问号。
莫扎他道：“愚公移山都交代了，高手你以后别叫我美人，太羞耻了！”
“郝眉。”
莫扎他：“我去！愚公还把我真名告诉你了？他果然没有老实交代完……高手你居然还交易给他极品的装备？他哪儿值啊！”
“嗯。”
“而且你的落星弓也没了。”
“嗯。”
“你耗费了很多还魂丹，都是大把的金币啊！”

【第零六章·此地一为别】二
“嗯。”
“你的角色还掉了好几级！”
“嗯。”
“高手……”莫扎他哭丧着脸，“太不值得了啊！”
“值得。”手可摘星辰道。
在燃烧平原时，张辰曾对赶来与他一起赴死的莫扎他说：“别来，不值。”但郝眉说值得。
那么今日，他当然也值得。
简简单单两个字，正中美人师兄内心深处，比别的情话都要真诚。
星莫侠侣踏入白帝城，走进月老殿，殿前广场早就人山人海。
“他们真的来了！”有人在世界频道喊道，顿时偌大的广场冒出无数文字泡，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周围的天空。
一位有心玩家在查询皇帝的掉落物品时，看到“白首”的存在，于是推断星莫侠侣今日再续前缘，很有可能就会到月老殿来做结缘任务。果不其然，人群蹲到这对神之搭档后纷纷送上祝福。
“手可摘星辰，你给我好好记住，一定得爱护我的莫扎他女神！”
“我必须要去喝喜酒，还要弄洞房！”
“祝二位早生贵子……”
“我明天要结婚，有没有人来捧场啊？”
“一边儿去！星莫侠侣，你们一定要幸福啊！”
名人的爱恨是人群永恒讨论的八卦，随着无数祝福与爱心表情飘来，月老殿前的广场成为浪漫的文字海洋。
郝眉很感动：“谢谢大家。”
“多谢。”手可摘星辰道。
于是更多的祝福从远方飘来，频道的刷新频率再创新高。
两人穿过人群走进月老殿，堂上的月老问：“手可摘星辰，莫扎他，你二人是否决定喜结良缘？”
郝眉选择“是”。
“一段姻缘一线牵，两心相守两白头，祝贺二位！但在姻之前，老夫还需看看你们的缘，接受你们的考验吧。”
每队前来结婚的游戏情侣都会接到相同的任务，要求两人去往幻想星球九处恋爱圣地，携手通过各类关卡，证明相爱的决心。
这一系列的任务并不困难，但九处圣地相距遥远，做起来相当耗时，因而十分考验玩家的耐心。
任务栏已经详细列出九处坐标，莫扎他与手可摘星辰必须前往每一处收集共九枚徽章，最后交到月老手中。
再次谢过玩家们的祝福，两人开启漫长的姻缘任务。
第一站是维也纳爱情之都，这座曾经写满仇恨与战争的古城，却因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而举世闻名。
莫扎他站到古楼的卧室窗畔，身上白裙飘飘，将手中系统赠予的信纸抛到楼下。手可摘星辰精准操作，在楼下完美接住信纸。
郝眉按照任务要求打出规定对话：“你今日还要什么满足呢？”
高手回复：“你还没有把你爱情的忠实的盟誓跟我交换。”
“在你没有要求以前，我已经把我的爱给你了；可是我倒愿意重新给你。”这是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原台词，完美描述了美人师兄当下的心境。
“你要把他收回去吗？为什么呢，爱人？”高手念出与他风格完全不符的台词。
莫扎他：“为了表示我的慷慨，我要把他重新给你。”
手可摘星辰：“那我必将永远保存它，如同珍视我自己的性命。”
游戏画面切换，两位角色深情注视对方。而后信纸在光芒中化为一枚徽章，上面镌刻有一句短语：“从今时直到永远”。
任务完成，两人骑上获得“神之搭档”称号时，系统奖励的双人飞行坐骑，赶往下一处圣地。
二十分钟后他们来到另一座欧洲区域的古城，目的地是城中的布拉格广场。任务要求两人观看半小时的黄昏日落。金色的光辉里，两位角色使用动作“/接吻”。为了上到这座桥，莫扎他在河中水逆流行走了很久，角色的移动技能也被锁定。
姻缘任务的每一环，都是在考验玩家的耐心。
角色亲吻的瞬间，郝眉将画面截取保存在电脑中。
等天光散尽，他们从桥上起身，获取第二枚徽章，上面刻着：“无论顺境或者逆境”。
下一站，科隆城。

【第零六章·此地一为别】三
城中央是人们认为“离上帝最近”的地方——科隆大教堂。哥特式建筑风格华丽繁复，令人迷醉。两人按照任务指示，将包裹中的五分之一金币捐献给教堂，以帮助食不果腹的流浪汉。
神父授予他们第三枚徽章：“富裕或者贫穷”。
第四站是距艾尔文森林不远的斯特拉福德小镇。这里风光妩媚，宁静浪漫。在某座绿林深处的小屋里，曾有一对老人因为疾病携手离开，世事流转，只剩炉火温暖依旧。
莫扎他使用“净化”驱散屋中的瘟疫Debuff，手可摘星辰为火炉添加两截木柴，他们获得徽章：“健康或者疾病”。
第五站位于奥比都斯，城中的楼宇和街道都散发着甜蜜的诗意。两人帮助一对陷入冷战的情侣解开心结，获得徽章：“快乐或者忧愁”。
第六站是闻名遐迩的普罗旺斯，薰衣草的海洋连接到天际，紫色的浪漫开满视野。花丛的中央，手可摘星辰向莫扎他许下一生不变的诺言：“我将永远爱着你”。
诺言从对话框中飘起，于花海上空镌刻成第六枚徽章。
随后的圣地是碧蓝的爱琴海，两位角色潜入水中，从一百只贝壳里找寻唯一的第七徽章：“珍惜你”。
第八枚来自极东区域的富士山下，樱花满天洒落，两人在寺庙前许愿：“对你忠实”。
最后的爱情圣地是华夏区域的江南祝府。手可摘星辰击杀马文才，与莫扎他来到祝英台坟前，共同种下七色的花朵。等待雨水降落，两位角色化作两只缠绵飞舞的蝴蝶，一路越过高山河流，人海城池，世间大地——最终回到白帝城。
两人恢复人形，蝶翼织成第九枚徽章：“直到永永远远”。
月老来到星莫跟前，将九枚徽章合为一物。游戏画面亮起满屏白光，而后播放两人在姻缘任务中经历的点点滴滴。
系统里有位温柔的女声念道，正是所有徽章上镌刻的文字：“从今时直到永远，无论顺境或者逆境、富裕或者贫穷、健康或者疾病、快乐或者忧愁，我将永远爱着你，珍惜你，对你忠诚，直到永永远远。”
完成冗长的任务，几乎绕整个星球一圈，疲惫的郝眉在听到这段话后，再无怨言。
无论玩家选择中式还是西式的婚礼，这段誓词都一样。月老满面慈祥，笑容和蔼：“恭喜！你二人通过了姻缘的考验，现在你们随我到后厢房，选择婚礼的时辰与形式。”
这是极为重要的一步，玩家选择黄道吉日后，还需要确定花轿的样式、喜酒的桌数、每个阶段的背景音乐、叩拜的细节、洞房的装潢等。
高手道：“你来选。”
“一起吧！”莫扎他回。
两人花去半小时，终于确定所有步骤，他们订下的时间是周六晚上八点整。
等走出月老殿，手可摘星辰忽然给郝眉发来一段话，同时道：“刚在网上找人帮忙写的。”
莫扎他略一浏览，惊喜道：“高手你效率也太高了吧！这段话是送给我的吗？文采真棒啊……”
忽然，系统响起“叮咚”的提示音，郝眉看向游戏界面。他刚刚才读完的那段词，此刻居然出现在所有玩家的屏幕上。
【系统公告：玩家“手可摘星辰”发布世界语音：】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星莫侠侣双飞燕，相遇几回寒暑。东陵水，皇城雾，就中更有痴情路，鸢花不语，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倾心两相赋。
落星故，玉佩护，清风绿叶如初。北极冰封久长时，与君朝朝暮暮。白首结，即便是，燃烧平原化黄土。星辰有语，许莫扎他之心，千山暮雪，执手百年处！】
【系统公告：亲爱的玩家，“手可摘星辰”、“莫扎他”将于本周六（8月24日）晚八点，在白帝城月老殿喜结良缘。在此邀所有玩家前往，共饮一杯喜酒。】
花去两张昂贵的传音符，高手包裹中的金币所剩无几。
一封请柬，千里相传，万人可见。
8月23日清晨，知了在网吧的树梢聒噪鸣叫，大概想抓住夏天的尾巴。
老板娘张凤一脸欣慰，因为张辰重新有了活力。虽然后者沉默依旧，但眼神不再如同死水。
打量着张辰剑锋一般的两道眉毛，张凤想，如果自己有儿子的话，一定和张辰一样帅。
网吧门外走来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神色略带着急，四处张望。
“您找哪位？”张凤问。
男子勉强笑道：“请问这里有位叫张辰的网管吗？”
“啊有的。你找他什么事啊？”张凤转头喊道，“小张，有人找！”
张辰拿着清理键盘的抹布走到柜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问：“什么事？”
“你就是张何的儿子张辰吗？”
面色一动，张辰问：“你是……？”
“我叫夏敬文。”男人从钱包里掏出名片，手腕上戴着昂贵的劳力士。

【第零六章·此地一为别】四
竟然是附近人气极旺的白马商城的总经理，张辰盯着名片，不知这样的人物为何会找自己。
夏敬文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爸爸在青岛有位朋友，叫郝彬？”
张辰摇头。
“是这样的，你爸爸早年曾经帮助过这位郝彬，两人是至交。虽然后来联系不多，但他一直牵挂着你，特别是你父母去世后。我之前去你舅妈家询问，他们不确定你的位置，后来你的堂弟林遥才告诉我你在这儿，我于是匆匆赶来……”
张辰道：“你好。”
夏敬文犹豫了一下：“因为事关重大，我希望能看看你的身份证……嗯，不错，姓名和地址都对的上，我没找错人。”
说完，他看了一眼张凤，将手中的黑色包裹塞到张辰手中：“这是你郝叔叔给的一点儿小心意，就两万块，不多，你拿去买些生活用品，不要亏待自己。还有这张是我商城的VIP卡，你去买东西都有折扣。”
张辰摇头拒绝，他不会接受一位不认识的长辈的恩惠。
夏敬文将包裹放到柜台上，转身就走：“我是受人所托，你就不要拒绝了。”
他离开的步伐十分匆忙，看来还有别的要紧事。
张凤望着包裹，惊喜道：“我觉得他应该不是骗你的，哪有人上赶着给别人送钱的啊？”
对方提到舅妈和堂弟，应该没有作假，张辰收下包裹，正要继续去打扫键盘，身后又来一人找他：“请问张辰在吗？”
今日他的客人倒不少，张辰看过去，来者他小时候见过几次，是母亲那边的一位长辈。
亲戚一眼认出张辰，眼神流露出悲伤：“辰辰，你外公走了……明天的葬礼，你随我回去看看吧。”
张凤惊呼一声：“哎呀……请节哀顺变。”
张辰没有忘记明天是他和莫扎他的婚礼，然而人的葬礼一生只有一次。外公和他见面虽然不到三次，但对方曾经去舅妈家帮他要回保险金，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走一趟。
“我准备一下。”他对亲戚说。
手可摘星辰快速登上游戏，莫扎他很幸运地正好在线，他发去消息：“抱歉，明天外公葬礼，婚礼可以推迟吗？”
“啊！”郝眉惊讶万分，“这么突然……高手你节哀顺变啊！游戏的婚礼随时能推迟，你别担心。然后你现在没事吧？”
“没事。抱歉。”张辰与外公并不熟悉，他不会强迫自己必须悲伤。
莫扎他道：“那你一定保重自己啊！我们的婚礼就推迟一周，到下周六晚上怎么样？”
张辰翻看电脑上的日历：“好，8月31号见。”
见手可摘星辰下线，莫扎他在世界频道更新了两人的婚礼日期。原本兴奋期待的玩家发出惋惜的声音。这时，郝眉忽然听到母亲上楼的声音，连忙关掉游戏，打开早就准备好的Word文档。
王慧端着削好的西瓜走进卧室，笑道：“做作业辛苦了啊，来吃点水果吧。”
郝眉拿起一牙通红的瓜瓤，道：“妈你也吃。”
王慧摇头：“你自己吃。”
母亲的脸色不对，郝眉问：“妈你怎么了？”
王慧盯着儿子，后者差点儿以为他偷完游戏的事情暴露了，却听母亲说：“你知道你爸爸在北京的那位朋友，夏叔叔吧？”
郝眉点头：“知道。夏叔叔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
母亲轻轻道：“你夏叔叔倒没什么病，只是最近快气出病来了。”
“难道是成哥又犯事儿了？”
“哎……你夏成哥哥他最近啊，居然……居然找了个男……男朋友……”王慧的眼中是不解，还有厌恶。这番话让郝眉耸然一惊，房间里是许久的沉静。
终于，母亲又开口：“儿子你说啊，他不听话不上学也就算了，怎么还想不开去找男生呢？这两个大男人在一起，他也不嫌丢脸吗？”
“就……就是说啊！”郝眉的声音有些颤抖，背后渗出一层冷汗。
王慧看着极力掩饰惶恐的儿子，内心疑虑更甚。
从小到大，郝眉的一举一动王慧全都看在眼里，比如儿子说话的声音偏细，走路的姿态偏柔弱。
但在没有契机之前，她这样传统的女人不会往其他方向去想。今天她听说夏成的事后，儿子过往的行为忽然一一浮现，难不成……？
王慧立刻打断心中不安的遐想：儿子到底只有十五岁，恋爱都没有谈过，这一切很有可能只是她的胡乱猜测而已。
“妈妈就是替你夏叔叔感到不值……好了咱们不聊这个了，儿子多吃水果，学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啊。”
母亲的笑容重新变得熟悉，郝眉松了口气：“谢谢妈妈！”

【第零六章·此地一为别】五
他略微苍白的脸上，依旧惊魂未定。
8月24日，清晨五点。
张辰走在并不熟悉亲戚之中，目送外公的尸体被送入火葬场。而后骨灰被抬进殡仪车，礼炮哀鸣，车队在天未亮之前出发。
刘丽芬远远看了他一眼，或许是太过悲伤，一路都在咳嗽。张辰记得舅妈在家做菜时也会咳嗽，但没有今日严重。林伟在旁参扶妻子，他比张辰记忆里瘦了些，也老了些。
堂弟林遥在人群中朝他招了招手，到最后，他与他们一家人都没有说话。
墓碑前磕过头，烧过纸钱，张辰在许多陌生而诧异的目光里，安静离开墓地。
在大门口他回看一眼墓园的名字，这些年他是这里的常客。
而后张辰转身，将生离死别抛到脑后，走向那一颗他心中的星辰。
8月31日，傍晚七点，长安月下服务器的玩家惊讶发现，登录游戏还需要排队。
整座白帝城塞满慕名而来的角色，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盛况空前。
月老殿前方的广场是人海最密集处，大殿周围悬挂着数以百计的庆贺对联。新人收到玩家赠送的对联都挂在这里，而星莫侠侣收到的数量，是通常婚礼的数十倍。其中不少来自榜上有名的大公会。
远远看去，月老殿仿佛垂下无尽红色丝绦的柳树，喜庆极了。
莫扎他盖着红色头纱，静坐在厢房。角色身上的华美礼服，是所有可选服饰中最贵的那套。大红绸缎上绣着金色的龙凤，纤毫可见，栩栩如生。
电脑前，郝眉在对话框输入七个字，却迟迟没有敲下回车键：“对不起，我是男的。”
“妈妈就是替你夏叔叔感到不值！”母亲的话在耳畔回响。
原来两位男生的爱情是巨大的错误啊——仔细想想，他真能够无视对高手的欺骗，心安理得地接受对方的好意吗？
不能，郝眉做不到。
高手给他的爱热烈而纯粹，作为男生，他认为自己没有承受的资格。
母亲和他谈过之后的一周里，郝眉都处在煎熬之中。然而婚礼本就因为张辰外公的葬礼推迟，如果再有变故，就像是把长久期盼之后的美好事物无情打碎。
他不忍高手被他欺骗，却也不忍高手伤心。
“当……当……当……”
月老殿敲响开启仪式的钟声，世界频道沸腾起来，网络平台甚至有知名主播进行现场直播，更多玩家闻讯赶来，气氛推至高潮。
除了公测第一天，今晚是幻想星球最具人气的时刻。
焦点中心的莫扎他终于走出厢房，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里，他走到手可摘星辰身旁。高手身着新郎的红衣，身材挺拔，俊朗不凡。
月老高声念道，压过排山倒海的欢呼：“一拜天地。”
两人朝着朗朗青天拜下去。
广场喷出数不胜数的烟花，是玩家们掏钱买来祝贺的。铺天盖地的火花汇聚天空，各种光彩叠加为最耀眼夺目的白色。
“二拜高堂！”
两人朝着座位上，自己职业门派的掌门拜下去。
白帝城上空撒下盈千累万的粉色花瓣，纷纷扬扬，原来是系统为长安月下的“神之搭档”送上的彩礼。
系统出手自然不凡，所有玩家抬头，看着浩如烟海的花瓣落下，不禁沉醉其中。
月老最后念道：“夫妻对拜！”
大殿里的彩纸反射烟与花的光华，尽皆灿若星辰。
手可摘星辰对着莫扎他鞠躬，这一拜过后，二人将正式结为夫妻。
在他弯腰低头的瞬间，忽然收到莫扎他发来的话，同时也是后者最后的声音：“对不起，我是男的。”
璀璨生辉的月老殿前，莫扎他的角色忽然消失。
手可摘星辰对话框里正要回复的三个字——“我知道”——便再也无法传达。
直到很多年后，郝眉依然没有看到这句话。
金秋十月，国庆节第一天，美人师兄从学校回到家中。
王慧听到开门声，微笑着迎上去：“儿子你回来啦！”
郝眉轻声道：“我回来了。”
“你爸爸和我都帮你收拾好行李了，咱们今天就出发，去泰山玩儿！”她说着递来刚洗的苹果，儿子没有伸手接。
郝眉望着客厅顶部垂下的玻璃灯，道：“妈，我说了我不想去。”

【第零六章·此地一为别】六
王慧的脸上笑容僵住，用力扔掉手中的苹果，怒道：“郝眉，你跟我老实说，你是不是还记恨着妈妈把你电脑摔坏的事情？”
“真没有，妈。”郝眉的声音有气无力，母子二人就此事已经谈过很多次。
“妈妈也是为了你好啊！”王慧摆出痛心疾首的表情，“你说你，啊？居然在开学前一天被我逮到在玩游戏！我和你的早就约法三章高考前不能上游戏，你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呢？完全不当回事……妈妈真的很伤心。”
郝眉站着：“对不起。”这句道歉他也说了很多次。
母亲捡起地上的苹果，扔进垃圾桶：“儿子乖，等你上了大学，妈妈一定给你买台最好的电脑。现在你最重要的就是考大学，知道吗！”
“我知道了，妈。”郝眉点头。
两月前的8月31日，是他注定无法遗忘的一天。婚礼的第三拜，他给高手留下七个字后，因为母亲突然进屋，摔碎电脑——他因此没看到手可摘星辰的回复。
再然后，他便不敢期待张辰的回答。时间越久，越不敢期待。
只要没有见到，那被接受或被拒绝就是永远解不开的谜语，他怕结果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选择不看。
然而郝眉虽然给母亲说了很多次“对不起”，却没能给高手说一声抱歉。他在烟花炸开最美的时候，将火花浇灭了，或许他不完全是罪魁祸首，但高手一定是受害者。
九月末他曾在同学家偷偷上线一回，手可摘星辰没有在线。记录显示，高手消失已经三十天，离别在他们婚礼的当晚。
没了。
心里那个脆弱的，关于初恋、关于隐瞒、关于性别、关于不安与爱的气泡，在“噗”的一声响后，彻彻底底碎了。
“再见。”郝眉对遥远的张辰说，到最后他仍然不知道对方的模样。
但一切都不重要了。
时间回到9月1日。
张凤拨开正酣睡的张辰的手臂，将一瓶喝光的啤酒从书堆里拿出来：“今天饭也不好好吃，网管也不好好做，我白吃白喝地供着你啊？真是的……”
老板娘收拾好垃圾，泛红的眼睛端详张辰紧闭的双眼，他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重。张凤伸手捋顺张辰的乱发，轻轻道：“你这孩子……”而后她放下一杯水，悄悄离开。
张辰深夜醒来，双眼无光，盯着屏幕上幻想星球的图标，只觉口干舌燥。
游戏论坛依旧在争论星莫侠侣半途而废的婚礼。于半珊给张辰发来消息，说他也联系不到人，张辰于是明白——郝眉真的走了。
他喝下杯中的凉水，转动脖子，打开编写黑客程序的软件。
脑袋虽然很疼，却不影响他的操作。很快，他根据游戏ID的追溯，顺利找到郝眉的个人电脑，并打开内存中的相册。
映入眼帘，一位男孩。
原来他是这样的，一张娃娃脸，眼睛很好看。
果然他是这样的，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比世上别的东西都要好看。
张辰盯着第一张照片看了很久，盯到心中戾气消散无踪，盯到眼眶有些湿润，他真的喜欢上他了啊。
鼠标滚动，一张一张往下翻，每张郝眉的样子都深深印在眼中。忽然张辰看到一张郝眉接受电视采访的照片，瞬间勾起他快要遗忘的一段记忆——当初在电视上看到的青岛市中考状元，原来就是郝眉。
——中考状元。
回忆中北极的冰山大雪纷飞，手可摘星辰曾问：“什么大学？”
莫扎他曾回答：“清华或者北大，还没确定啦！”
合上回想，他敲出一串字符，侵入郝眉所在高中的学生档案，打开后者的成绩单。
“高一上学期第一月月考，年级第一名：郝眉。”
“高一上学期第二月月考，年级第一名：郝眉。”
“高一上学期第三月月考，年级第一名：郝眉。”
“……”
张辰身心疲惫，却很耐心。这一刻他仿佛解锁一个珍贵的宝箱，小心翼翼、一页一页往下翻。每看过一次优秀的成绩，他就仿佛多看过一缕明亮的光辉，到最后，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重新笑了起来。
当年陈星走之前，张辰想使出浑身力气牢牢抓住他，即使对方要下地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追随。
而现在，郝眉走了……
张辰内心深处一直沉默地哭泣着，但他脸上在温柔地笑着。因为他看到郝眉美好而光明的未来，那个未来里，即使没有他，郝眉也能活得快乐幸福。真好啊。
——或许这就是喜欢与爱的区别。
张辰关闭软件，卸载游戏，而后关掉电脑，小屋顿时一片漆黑。
“拜拜。”他对心里的人说。

【第零七章·及此见君归】二
“小希你别说，这儿的菜真的好好吃！”
“我的嘴一直都很挑剔的。”
而后KO走近，端上麻辣小龙虾，女生们立时收声。
四十分钟后，他送走两步一回头的赵林希三人，收拾餐盘时，发现碗底压着十块钱，大概是给他的小费。中餐馆没有这样的习俗，KO顺手将十元交给叶建军。
老板眼睛一亮：“你小子运气挺好的啊。”
KO没有说话，回厨房继续炒菜。
凌晨一点，巴蜀人家送走最后一桌客人。
KO清理好厨房，找叶老板借车。
“又要用自行车啊？”叶建军抓着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敲打，总结今日的营收，“下次轮胎你记得给我加气。”
KO点头。
“还有……”老板突然抬头，“你上个月是不是在清华大学找了份食堂的兼职？”
KO继续点头。
“最高学府的氛围怎么样啊？学生走路上是不是都会讨论的最新最高端的科学？”叶建军相当好奇。
KO知道老板有个今年高考的儿子，只回答：“不清楚。”而后他跨上自行车，往郊区的骑过去。
因为是雨后的夜空，月亮与星辰都能见到。每到这样的夜晚，KO都会去城市灯光较弱的地方看星星。
他刚才在店里五折买了瓶啤酒，将自行车停在这条尚未安装路灯的公路旁。
喝一口啤酒，KO的目光往北边天空看去，很快找到勺子形状的北斗七星，还有那颗离北天极最近的北极星。
当年在游戏里，紫薇玉佩上雕刻有北极星与北斗七星，而且玉佩的特殊技能是“千里相思”。古人所说的紫微星就是北极星。
从那以后，在KO心中，北极星便指代郝眉。
虽然这颗星的亮度在夜空中排名只一百开外，但它与北斗七星相对而望——尤其在春季——是夜空中最容易辨识的星辰。
这些年KO购买了所有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必修教材，最近便要修完。他当下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与郝眉读着相同的书籍，学着相同的课程。
当年在起点网吧，KO曾责备来上网的堂弟“不好好学习”——那何尝不是在表达他个人的遗憾。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街道上的车流几乎消失，夜色逐渐深沉，周遭漆黑一片。
KO望着北极星，伸出右手轻轻一握，然后骑车回家。
两年前，KO曾应聘过几家急需程序员的公司。
然而企业对文凭的要求颇为严格，他只上到初三便辍学，因此投出的简历鲜有回应。有家小公司看中他编写的一段程序，录用了他，KO在哪里任职了三月。
但沉默寡言的他与身边的同事格格不入，很快遭到排斥。上司看重他的能力，约谈过几次，但KO依旧没有学会曲意逢迎，最后他收到人事部发来的一封解聘书。
他发现，还是在巴蜀人家当厨师更合心意，叶建军与他的交流只限工作内容，两个字：炒菜。偶尔，KO还会在网上匿名接取破解软件的工作，其中有些难度不小，他因此几笔不菲的额外收入。
五年间他在银行存了些钱，父母的保险赔偿金几年前交房租已经用尽。
KO忽然想，或许该买个房子了。他孑然一身，不需要他人的陪伴，那么有栋房子就是家。
但在北京，存款只允许他考虑五环外的楼盘，于是KO去到清华大学的食堂兼职。
“新来的小伙子，把门口那桶青菜搬到这边。”食堂的厨师长，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师傅对KO道。
他将青菜搬到炤台旁，老师傅问他：“你现在炒大锅饭熟悉用盐量了吗？”
KO点头。
“那你给我现炒一盆。”
KO抬起手臂粗细的大铲，往锅中倒油，一边倒，老师傅一边在旁边大喊：“好了好了，别再放了，停，停……油老贵了啊！”
“少了不好吃。”KO道。
老师傅胡子一颤：“我们不是餐厅，是食堂！”
KO没管身旁的老大爷，待油烧热，放入切好的蒜瓣，倒入青菜，然后翻动大锅。锅很重，他手臂上的肌肉将衬衫撑起，线条饱满。
老师傅这才表示些许认可——一般新来的厨师连锅都抬不起来，眼前的年轻人力气不小。

【第零七章·及此见君归】五
郝眉依旧笑得开心，举手投足都洒落阳光。他变得更加活泼，他拥有很多朋友，他过得很快乐。
KO回转目光，捡起盆中的勺子。这就够了，知道他过得好就够了。
橱窗对面的学生选好菜式，KO将餐盘递回给他，眼神示意下一个。
食堂共有十六处窗口，因而学生们排成十六排。在KO的理性认知中，十六分之一是极小的概率，这意味着食堂中，郝眉几乎不会和他相见——如果这样，他的人生将和今日之前的每一天类似，一个人安静地活着。
但老天爷或许不愿他们两人的故事就此完结，美人师兄随便一选，恰恰就排到KO所在的队伍。不是左边，不是右边，就是这一条。
近了，又近了一个，还有五个。KO右手微微僵硬，随着郝眉接近，勺子似乎越变越重。
“下一个，吃什么。”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添菜的速度越来越快，相同时间里，隔壁的队伍比这边慢了四人。
肖奈斜看一眼左边的队伍，他正好和贝微微同时来到队伍最前列。
KO抬头，眼神却不由自主越过肖奈，与他身后的于半珊，停在更后方的郝眉身上。美人师兄正满脸无辜打量四周，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吃什么？”他问。
肖奈凝神观察身侧贝微微的口型，轻轻一笑，道：“糖醋排骨。”
两人同时出声，念出相同的菜式，肖奈立刻吸引到贝微微的注意。
KO看着只剩三份的糖醋排骨，心中闪过简单的计算：如果给肖奈一份，贝微微要走一份，同时肖奈身后的于半珊再要走一份，那郝眉就没了。
他会喜欢这道菜吗？
KO没有过多犹豫，只要美人师兄有一丝喜欢糖醋排骨的可能，他就要将这道菜留给他：“糖醋排骨就只有一份了，你们……”
“不用了。”肖奈立即道，“来一份盐水鸡。”他想将最后一份留给贝微微。
贝微微却怀着相同的想法：“我也不要了，这个就好了。”她指着另一盘炒肉。
“哎哎哎，这糖醋排骨我要了，都给我吧。”作为吃货，郝眉对美食的嗅觉一向灵敏，他越过于半珊与肖奈来到队伍最前端，一眼相中糖醋排骨，嚷嚷道。
K莫两人对视。
KO眼里是欲言又止、酝酿长久、闪烁如星辰却又静谧如夜空的目光。如此复杂的意味郝眉前所未见，他有些疑惑，但没有多想。因为此刻他只有对美食的期待：这可是最后一份糖醋排骨啊！
KO静静地看着他，希望能将过去这些年的时光一道看满，却知道自己没有超出两秒合理的时间。两秒，他看完郝眉柔顺的刘海，清晰的眉毛，漂亮的眼睛，唇红与齿白，还有温暖的笑容。
原来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一见钟情两次。
郝眉清澈的眼眸中，对糖醋排骨的渴望让KO有些好笑，更多的，则是他无法抗拒的，从心底里想要送出的宠爱。既然他要，就全部给他。
KO朝郝眉微微一笑，将三份糖醋排骨全部捞进后者的餐盘中。而后他略一思索，又将能提供素食纤维的炒三丝舀上满满一勺，手中的餐盘从没这么重过。
郝眉接过餐盘，笑道：“谢谢大哥啊。”他浑然不知眼前的男人，就是心中一直温存的那个人。
好好吃饭。KO默念。
美人师兄的声音充满活力，与他的想象十分贴合。KO目送郝眉走远，那个梦里的人影，终于有了无数细节，真实到触手可及。
如果说世间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则KO与郝眉今日的相遇更是如此。他们曾一起在虚拟的世界经历难忘时光，以及深情的浪漫。
现在，他们在现实的世界中平凡地相遇了。
因而，往日的璀璨不再是空中楼阁，而今往后他对他说出的每一句“你好”，都是等待许久的“你回来了”。
郝眉端着沉甸甸的餐盘，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肖奈坐在他身边，开始一丝不苟地吃饭。等到丘永侯和于半珊跟过来，郝眉兴奋道：“诶哥几个，这食堂比我们宿舍附近的那家好啊！你们看，我这菜量特别多！而且这炒三丝啊，肉丝也特别多！”
他说完从炒三丝里夹出一根长长的肉丝，显摆给肖奈三人看。
愚公往自己的餐盘瞅了两眼，摊在椅子上：“诶我就纳闷了，我这怎么没肉丝呢……一点儿都没有。”
他与郝眉可是排在一个队伍里的。事实上，本来属于于半珊的肉丝都跑到郝眉的盘中了。
猴子在盘里扒拉了半天，也奇怪得很：“是啊，我也没有啊？”

【第零七章·及此见君归】六
郝眉顿时得意笑道：“嘿嘿嘿，你们懂什么呀，这叫哥的人品，你们比不了的。”
愚公立马翻出好几个白眼，冷笑道：“人家呀是看你长了张娃娃脸，发育呢又不完全，所以多给你盛了点儿。”
发育不完全？郝眉怒道：“你说谁发育不完全啊，有种咱回去比比。”
他和于半珊从小一起长大，两人在青春发育时期早就互相借鉴过双方的隐秘部位，此刻的话，不过是挑衅而已。
丘永侯打岔：“行啦，你们聊天纯洁得我都看不下去了。话说咱们之前都没来过这食堂啊，离宿舍这么远。”他接着转向肖奈：“老三，什么情况，今天怎么来这儿吃？”
肖奈往嘴里送了根萝卜丝，目不斜视：“随便想的。”他自然不会告诉众人自己是为了那我叫贝微微的系花而来。
郝眉将糖醋排骨放进嘴里，油而不腻，芳香四溢，他满足地砸吧了一口，说：“我呢觉得这片食堂吃得很好。反正我是爱上了，以后咱们啊就来这儿吃。”
于半珊趁此机会出招，从郝眉的盘中夹走一根肉丝。
美人师兄拿筷子指着他：“好啊愚公，我记住了！”二人随即在餐桌上一阵日常乱斗。
等战斗结束，午餐也吃得差不多，郝眉起身道：“哥去个厕所啊，你们吃。”
他走向通往卫生间的走廊时，看到KO背对着他，正在搬运油罐。他不禁想：这小哥的腿真长啊，手臂也有力——啊，是给我盛菜的那人。
郝眉又看了几眼KO，想起昨天他在林荫道上见着的那个高大背影，很有可能就是眼前人，心中再道：以后一定得常来，然后指着这大哥给我盛菜，肯定爽翻了。
带着对未来伙食的美好憧憬，美人师兄走进洗手间。
凌晨，清洗完巴蜀人家的厨房，KO将路边的桌椅搬回餐厅，清扫地方，把挂在门外的竖直招牌拿进卷帘门，随后上楼。
繁忙的一天终于清净。
他躺在漆黑的卧室，回想在食堂与郝眉的相遇——对方当然不认识自己。
KO并不纠结这点。他打开手机，翻出留存的十五岁郝眉的照片，将相片中的模样与今天见到的真人对比，美人师兄在他脑海中变得越发细致生动。
是否去相认？他问自己，但没有答案。
忽然，KO注意到照片中郝眉上衣的商标与对方今天穿的一样。KO通过网页查询相关信息，即使做好心理准备，这品牌的高昂价格依然让他震惊。
单单那件看似普通的蓝色外衣，便超过五位数的人民币。
虽然父亲郝彬克扣不少生活费，但母亲放假时给郝眉买的衣服都是专柜里静心挑选的，自然每一件都贵的离谱。
KO对比郝眉的衣服与他每月的工资，相逢的喜悦忽然冷却下来。
他想起小时候为了买一根冰棍收集了整周的废报纸，去动物园都因买不起三张票、而无法三人成行，还有只吃过一回的荔枝……
郝眉的童年肯定没有类似的经历——说到底，游戏之外，两人是不同世界的人。
即便奢望以后相认之后重新相处，KO认为双方的不同必然滋生各种矛盾。他冷静地分析着未来的可能，无声关闭手机屏幕。
其实从一开始，他便没想过会和郝眉重逢，今日纯属意外。
早在五年前，KO已在心中跟莫扎他永远告别。
或许，不相认是最好的选择。

【第零八章·迢迢见明星】一
（共六贴）
周五中午，KO又见郝眉。
因为人群众多，后者没来得及一一细看十六处窗口，因此排到别的队伍。KO透过橱窗一眼看到他。郝眉身边跟着他强行拉来的于半珊和丘永侯，三人排着队，一边热烈讨论游戏中的趣事。
KO远远看了一眼，继续给面前的女生盛菜。
“帅哥，你还还记得我吗？”赵林希接过餐盘，冲他挥手。前天她偶然在此处看到KO，惊喜不已，当即决定今天画上精致妆容，来到食堂向KO表示谢意。
KO问：“你是？”
简单的疑问带来心灵的重创，小希捂住胸口，默默离开。两人明明已经见过两次，即使那天扶她的时候没有细看，但在巴蜀人家她特意留下了小费，怎么也该加深帅哥的印象才对啊？
难道在他眼里，自己普通得就像路边的花草树木？赵林希猜中原因而不自知，茫然坐到室友旁边，一边吃饭，一边继续端详KO的脸。
然后她突然发现，帅哥的目光总是悄悄落到一处，跟随一道人影来回移动。
小希循迹看去，第一次见到郝眉。
日子又来到周一。
掌勺的KO再次见到郝眉，身边跟着肖奈，人群又是一阵骚动。美人师兄这回直接排到最短的队伍，离KO的窗口相隔整整五队。
之前兼职的一月KO从未见过他，然而上回给他三人份的糖醋排骨后，就总能见到。KO知道对方不认识自己，有些奇怪后者为何忽然成为这里的常客。
美人师兄当然是为了足量饭菜来的，但他以为这里所有打菜师傅都和KO一样，比别的地方更良心。然而接连几天回头光顾后，他明白上回只是偶尔的走运，并非天天都能遇到。
每天中午食堂都人满为患，进来后根本看不到人群对面的打菜师傅，为了不耽误上课，郝眉放弃专门寻找KO。
这会儿，美人师兄排到窗口后并不直接点菜，而是朝着玻璃窗对侧左顾右盼，然后他找到KO。眼睛一亮，郝眉想抬手招呼他，却悻悻放下。
他与KO只有上回打菜的一面之缘——自己倒是因为特丰盛的那顿午饭记住对方了，但大哥并不认识他啊？郝眉低头点菜，没看到KO随后投在他脸上的温柔目光。
等到周三，美人师兄出现在食堂，这回他只有一人，打上满满一盘饭菜后坐到餐桌上。
KO盛饭的动作依旧熟练，他同时关注到郝眉盘中的炒青菜几乎没动，他想：菜的味道不好？
如果是自己炒的，盐味足，他应该会喜欢吧？
停。
KO忽然止住脑中的念想，惊觉自己这几天对郝眉的关注太过密切。如果继续下去，他无法保证不会沉沦在郝眉阳光的笑容里，随之打破心中的拒绝。
心里得到片刻清醒，但他的眼神却不能从美人师兄身上移开。除了郝眉，视线中的其他事物都没有色彩。
或许，只默默看着他也好。
五月下旬，荷花在池塘中冒出粉色的骨朵。
郝眉完成毕业设计，着手准备离校后的各项事宜。找工作这事儿他毫不担心，因为肖奈早就邀请他加入前者刚创立的公司：致一。虽然新公司初出茅庐，但美人师兄相信老三的人品与能力，况且工资还不低，他欣然签下“卖身契”。
结束一整天的忙碌，肚子叫起来，郝眉突然怀念那条很久没去的，学校附近的美食街。街上那家叫巴蜀人家的小炒店，他以前吃过一回，味道特别棒。
愚公与猴子还在微机室里，焦头烂额地里排查毕业设计的BUG，老三大约在公司忙碌，郝眉一个人说走就走。
七点左右，天色趋于黑暗，他来到巴蜀人家小炒店，找了路边一张餐桌坐下。
“给我来个小份儿的麻小……恩，炝炒白菜，再加个西红柿蛋汤。”郝眉看着菜单，继续说，“还有一碗米饭，一杯可乐。谢谢啊。”
叶建军迅速记下菜名，笑道：“好嘞，你稍等啊。”
等到美味上桌，他立刻开始大快朵颐，风卷残云过后，他站起来准备付钱。
KO起锅一盘干煸四季豆，将菜端到二号桌。因为那位收音兼服务员的妹子对他表白失败后直接离职，店里只剩老板和他两人。以往只在后厨忙活的他，不得不临时担当起服务员的职责。
赵林希就是在这段时间里看到他的。
KO正要转身回到厨房，却听到身后响起一道他十分熟悉的声音：“哎哎哎！”
是郝眉。

【第零八章·迢迢见明星】二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KO回头看着郝眉，心中情绪涌动，神色却冷淡如常。
“真的是你啊！”在食堂美人师兄不好意思隔着几队人挥手，但在这里相遇，他必须正视两人的缘分。“你不就是我们食堂那个打菜……”到了句尾，他意识到话中的不妥，停顿了一会儿。
KO眼神一黯，他看着郝眉身上的短袖，果然印着昂贵的品牌商标。
“不对，我是说……”郝眉略一讪笑，“你是我们学校食堂的……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找到描述对方职业的中性词汇，他悄悄松口气。
KO黯淡的眼神转为柔和，因为郝眉比他想象中更加温柔。
“抱歉啊。”郝眉道歉。
“没关系。”KO道。
“那你不回我们学校食堂了？”郝眉又问。
KO看他一瞬，目光转到别的地方：“我晚上出来打工。”他不想让郝眉知道自己是巴蜀人家的全职厨师，并且住在二楼破旧的储物间里。
“哦。”郝眉笑，“你做的菜啊是特别好吃，刚才我吃那个菜，就感觉味道特别熟悉。上次去了你们食堂之后，我就次次去了。”
KO微微一笑，原本毫无表情脸在郝眉眼中顿时变得生动且帅气。
“我知道。”
美人师兄愣住：“你知道？难道说你认识我？”
认识很久了。
KO盯着郝眉的眼睛，没有说出心中那句话。后者与他注视一会儿，挠着脑袋有些疑惑。
但疑惑没持续多久，郝眉最擅长抛开想不明白的事儿，又道：“那好吧，那你先忙。”
KO侧过头——这就要走了？
“啊，对了对了！”郝眉忽然在他身后喊道，“学校食堂炒的青菜太淡了，以后能不能多加一丢丢的盐啊？”
“学校不是每个菜都是我掌勺。”KO回头，两人的对话还没结束。
郝眉恍然大悟：“怪不得啊，有的菜美若天仙，有的菜惨不忍睹！”
KO微微点头，他注意到郝眉说话时，眉毛随着乱用的成语上去又下来，表达出厌恶或喜悦——非常可爱。
他转身走到收银台，拿出纸币，替对方写下亲自下厨的食堂菜式。
“这是什么呀，菜名？”郝眉靠过来，脑袋离KO的手臂不足五厘米。
KO将纸条撕下，能清晰感受到郝眉呼出的气息：“这几个菜都是我掌勺，以后你可以点。”
“哦！”想到自己与KO不仅有缘，对方还厨艺高超、为人友善，郝眉提议：“那啥，要不我们交换个手机号吧？”
KO几乎脱口而出的“好”字被冷静的心生生按下，他注视着郝眉，道：“我只是个厨师，烧菜的。”说罢他转身。
一个穷厨师，怎么能与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富二代做朋友？现在，对方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吧。
KO离开刚半步，郝眉的声音响起，带着些微羞涩：“诶呀，我就是个程序员，码代码的。”
对啊——你只是个厨师，那我不过是个码代码的啊！每人有每人的工作，只是分工不同，从来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别啊。
简单的一句话，让KO触动。
的确，家世是生来的差距，但品格来自后天的培养，郝眉几句话就表现出温柔体贴、为人着想的性格，难道不值得他往前一步，去试着走入没人能轻易下定论的未来吗？
KO定了心思，在手中的食堂菜单上写下他的电话号码。
美人师兄当即掏出手机，拨通电话：“这就是我的手机号啦！诶你的铃声挺带感的诶……那我先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见？如果有机会我还要尝好多你的拿手菜！拜拜。”
KO目送他离开小炒店，许久后，他抬头仰望夜色。
漆黑的天幕上，郝眉的身影似乎从遥远的天空缓缓下降。
那颗原本迢迢方可见的明亮星辰，从远方璀璨的海洋里坠落，落在大地上——那是KO可以徒步走到的地方。
宿舍中，郝眉躺在床上回想刚在小炒店的见闻。
真帅啊！
上回食堂只是匆匆一见，今日近距离观察，他确认KO从身材到五官都无可挑剔。
自己都已经帅成这样了，这世上除了老三，居然还有人比他更帅？美人师兄觉得此事当真不可思议。
话也不多，表情很酷，最重要的是——厨艺高超。

【第零八章·迢迢见明星】四
王慧问：“你的三位室友呢？”
郝彬加上一句：“尤其是那位，你们系的最厉害的那个肖奈。他平时肯定帮了你很多忙，爸爸晚上打算请你和他们吃顿饭。”
郝眉摇头：“老三现在和三嫂不知在哪儿约会呢，我都几天没见着了。愚公和猴子还在操心他们的毕业设计，现在应该泡在微机室里，更没空来。”
“说了多少次，不要总愚公愚公的叫珊珊。”母亲道，“随便给朋友起外号很不礼貌。说起来自从他家搬到北京后，我和他妈妈好多年没联系了。珊珊他现在怎么样？”
于半珊最讨厌别人叫他珊珊，郝眉为他默哀两秒，道：“他还是那样儿，整天生龙活虎的。”
郝彬忽然笑道：“肖奈都有女朋友了？那你什么时候给老爸带个儿媳回家看看啊？”
王慧立刻附和：“就是说啊。你都二十一了，该找个女朋友先谈谈了。就算结婚不急，但感情的事儿总是要先经历一下的。”
郝眉无力招架：“高中的时候妈你坚决不准我早恋，干嘛现在又催我找女朋友？”
“人生不同的阶段，妈妈对你当然会有不同的建议。”母亲面色严肃，“你真得去试试，妈妈不会对你的女朋友提什么要求，只要你喜欢，并且是正确的，那我和你爸爸一定全力支持。”
这句话里，郝眉听到“正确”二字的重音。
“我知道啦。你们饿了没，咱们去吃午饭吧？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大排档！”郝眉打算带父母去巴蜀人家尝尝KO大厨的手艺。
“大排档？”王慧闻声眼眶又是一红，“你平时都是去大排档吃的？那里面的东西虽然便宜，但是既不营养又不卫生，怪不得你这么瘦！老郝，你说你……”
郝彬赶紧道：“我们去找家西餐厅。”
王慧点头：“儿子，我们去吃你最喜欢的牛排。”
郝眉觉得母亲有些小题大做，况且他目前最爱的食物已经更新为KO做的所有菜。
KO脱下厨师帽，离开食堂，走到员工通道的出口时，他见到等待许久的赵林希。
小希见到他，迈着小碎步上前。她今天穿了条纯白长裙，略施脂粉，与上回的妆容专门做了区别，以展示清纯的一面。
两日没见，她眼中的KO越发俊朗。
“什么事？”
赵林希递上手中的礼物盒：“你好，虽然你可能不记得了，但上次我在学校西阶梯教室那边摔了一跤，是你帮忙扶我起来的。很抱歉当时我没来得及跟你说谢谢，这是给你的小礼物，表示谢意的。”
KO看了眼手表，道：“只是小事，不用。”然后他从赵林希身边走过，没有接受礼物。
经过礼堂前的广场时，他看到成群结队的毕业生，站在草坪里、雕像旁、教学楼前合影留念。礼堂内放着毕业的歌曲，有的学子欢喜，有的则因为不舍离别而哭泣。
面对镜头时，大部分人还是会笑，每张洋溢青春与自信的脸上，都是对未来的期盼。
KO往前走了两步，就看到郝眉，他总能在人海中一眼看到他。
美人师兄身边站着肖奈、于半珊与丘永侯。同寝室四位兄弟排成一排，站在雕像前伸出两指。他们不会太多上镜动作，每张都是这一经典姿势，当然其中不包括肖奈。大神只静静看着镜头，身姿挺拔。
愚公悄悄在郝眉脑袋后伸出两指，正在拍照的王慧捂嘴笑道：“儿子，你看你后面。”
郝眉不需转头便知愚公的小动作，他用肩膀撞击于半珊的胳膊，大声嚷道:“珊珊，你干啥啊你？”
“我去！”愚公大惊失色，“你敢叫我珊珊，好你个美眉！”
“嗨，刚才我妈叫珊珊你答应得不比谁都快？”郝眉哈哈一笑，“珊珊，珊珊……”
“美人儿，美眉……”两人开始互相伤害。
猴子吐槽：“快得了，你俩名字都挺美的。马上收声儿，阿姨举着相机不累啊？就算阿姨不累，老三端着那表情肯定也累了啊！”
“不会。”肖奈道。
一路上，KO远远看着郝眉。
他看他在不同地方拍下许多照片，有时摆出诡异却欢乐的姿势，拍照的中年夫妇应该就是他的父母。
既然是郝眉的父母，KO多看了几眼，记住两位的样子。
整个下午，KO远远跟随郝眉去了很多地方：逸夫楼，荷塘月色亭，体育馆……他没管逐渐倾斜的落日，也没管叶建军打来的电话。
郝眉与于半珊打闹时，他微笑看着。
郝眉对着镜头大笑时，他微笑看着。
每一帧，每一秒，他都看着，看到夕阳西下。

【第零八章·迢迢见明星】五
郝眉与拒绝掉晚餐的三位室友告别，同父母坐上出租车离开校园。KO走到停车棚，踏上叶建军的自行车。此时已过六点，巴蜀人家迎来繁忙时刻，他能预料到老板之后的责骂，但无妨。
赵林希紧紧捏着手中的礼物盒，看KO骑车离开，又往郝眉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心中充斥着两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失落与兴奋。
而后她拍拍脑门，走向宿舍。
叶建军站在街边招呼客人，看到KO姗姗来迟，顿时一通怒骂。而后两人匆匆走进厨房，开始整晚的忙碌。
十点左右，美食街口开来一辆漆黑的奔驰轿车，两个中年男人走下车。叶建军上前热情询问：“吃饭？”
夏敬文看向巴蜀人家的招牌，摇头：“我们找人，这儿有个叫张辰的吗？”
张辰是谁？
叶老板刚要否认，忽然想起KO的真名似乎就是这个，应聘时他复印过对方的身份证。
“他在里面忙，你们找他啥事儿啊？”叶建军看着身前近四百万的轿车，好奇KO与这两人有什么联系。
郝彬递给叶建军一支烟，后者认出是很贵的黄鹤楼，他顿时满面笑容，跑进厨房：“二位稍等一下，张辰正在炒菜，等炒完这盘我马上叫他出来！”
夏敬文与郝彬在路边塑料桌旁坐下等待。
“你儿子和他妈妈去逛街了？”夏敬文给郝彬点燃一支烟，再给自己点上。
郝彬点头：“去太古里了。我说换个地儿还是逛街多无聊啊，他妈妈不管，非得拉着郝眉去。”
夏敬文猛吸一口烟，叹：“还是你儿子孝顺啊！”
郝彬眯眼：“小成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咋的？”夏敬文冷哼一声，“我这月断了他的生活费，那小子就借他那群狐朋狗友的钱，依然逍遥得很啊……不过等时间一久，没人再给他钱了，我看他回不回来求我！”
郝彬将烟灰抖在桌上：“他从小就闹腾，说到底还是怪你这老爸太忙，没时间管他。”
“郝眉小时候你不也没时间陪他，怎么他就这么听话，还考上省状元……”
为了弥补儿子童年的缺失，郝彬与王慧在郝眉上中学后竭尽所能地陪伴，个中艰辛不足与外人道。他摇头，没有说话。
夏敬文又道：“我这小子脾气大，当初我要他断去那恶心的念头，你猜怎么着，他居然给我来个离家出走！多能耐啊，大学也不上了，毕业证也不要，到处鬼混。难得回趟家，还给我甩脸色？我是他老子，他多大的脾气啊！”说到气头上，老夏吐出烟。
“不是兄弟我说，你这么多年还是这暴脾气。”郝彬沉声道，“你就不能和你儿子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夏敬文盯着他：“我怎么没谈？老郝你不知道我和他妈跟他谈过多少次……又是找医生，又是找心理医生，钱花出去一大笔，啊，你猜最后他说啥？如果我不同意他和那小子在一起，就跟我断绝父子关系！要不是他妈拦着，我当时就要宰了这……不孝子！”
“你就打算跟他一直僵下去？一直这么吵，吵到你老了，信我，你绝对后悔。”
“他敢跟我吵那么久？”夏敬文皱起粗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居然要和男的谈恋爱？丢人啊老郝！”
郝彬轻轻摇头：“如果，我说如果，到最后小成也不改主意，你怎么办？”
夏敬文叼着烟，想再说些气话，却回忆起夏成坚决而疯狂的态度，忽然没了力气。
郝彬见他的沉默，接着道：“我问你，我们做父母最想看到的，到底是孩子在我们安排的路上活得安逸却不开心，还是在他们自己选的路上活得辛苦却不后悔？”
老夏冷冷道：“哼，不开心……这要过日子的人啊，有几个开心的？”
郝彬吐出一缕烟，又道：“四年前郝眉偷偷报考别的专业那会儿，我多气你是知道的。我气他不好好规划未来，只晓得跟着性子胡来！但录取通知书都收到了，我再气也改不了了，只能由他去。这些年我又琢磨许久，发现我真气的不是他乱来，而是不听我的话。
“对，我是为了他好，但我的想法就一定是最好的吗？四年里因为公司发展壮大，电脑软件的作用越来越大，我和他妈妈才逐渐了解了儿子选的这专业，其实很有前景。既然他还很喜欢，那我何必强拉他回头呢？”
夏敬文想要反驳，却听郝彬道：“郝眉爷爷走的时候，我还正在深圳打工，常常上顿不接下顿，但我觉得很充实，今天公司能有这么大，离不开我在那里的经历。但是，我爸因为我没听他的去当老师，跟我置气好些年。我爸走的时候，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后来收到老爷子的遗书，给我的就一句话：彬，好好经商。我当时就在办公室嚎啕大哭，十二年过去，我没有一秒不在后悔，后悔没和我爸保持联系，他走的时候我不在，是我不孝。但是，但是！我却从来不后悔去深圳，你也知道，否则我不会有今天的生活。

【第零八章·迢迢见明星】六
“要是当年我离家前再多和老爷子沟通沟通，一切可能就不一样了。因为这个，我时时都在问自己，我有没有变成我爸那种固执的人？年轻人的想法啊，永远是最难改变的，那为了这个家，我为什么不改变我的想法？”
郝彬的这番话让夏敬文沉默良久，后者灭掉烟头，道：“你说的是在理，但经商、选专业，这些原则上都是没错的……而我那不孝子走得是错路啊！”
郝彬点头同意：“我只是想说你不该把他逼急了，冷战能解决啥问题啊？现在这局面，你只能找他继续沟通，到底是一家人，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他说到这里，见KO从厨房里走来，转头问老夏：“这小伙子就是张辰？”
夏敬文整理情绪，语气不太确定：“应该是他，那眉毛眼睛……”
“和老张一模一样，我看没错！”郝彬立刻站起来，激动握住KO的手，“小张，我终于见到你了啊！还记得你郝叔叔吗？”
KO此刻的内心却相当惊讶，他不知下午刚见过的、郝眉的父亲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老板说，眼前二位是专门来找他的。
而后他忽然想起，五年前，夏敬文曾去起点网吧给他送了两万块钱，这笔钱正是来自一位“郝叔叔”——原来就是眼前的这位。
“你好。”
郝彬看他的眼神又是怜惜，又是关切，除了张凤，KO很久没见到如此真挚的、来自长辈的关爱。对方碰巧是郝眉的父亲，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郝彬用力拍着他肩膀，笑容不减：“好小子，已经长这么高了啊！这几年你过得肯定很辛苦了吧。”
KO仍在想：他的父亲居然早就与郝眉的父亲相识。
叶建军此时走过来，含笑道：“K……张辰现在是我这家店的主厨，你别看他年轻，手艺都快赶上我了。这几年我供他吃供他住，对他疼爱得不得了……二位是他的？”
郝彬没有戳穿叶老板，说道：“我是小张的叔叔。”
“亲叔叔？”叶建军忙不迭问道。
郝彬大笑：“对，亲叔叔！老板，我和小张他还有些家事要聊……”
“哦！那我不打扰你们，你们接着聊哈，接着聊。”
等叶建军离开，KO问：“郝叔叔找我什么事？”
郝彬拿出烟盒：“你不抽烟吧？”
KO摇头，想到郝眉，又道：“您也少抽点儿。”
郝彬眼中笑意更甚：“好！我今天就听小张的，不抽了。”郝眉在青岛上学时，为了不影响儿子健康，他戒烟数年，但等郝眉离家来到北京，他的烟瘾再度复发。
“你在这里的工作如何？”郝彬聊起此行的目的。
“还行。”
“你也不用瞒我，叔叔告诉你，你爸爸当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借钱给我，没有那次援手，也不会有我郝彬的今天。叔叔一直记着你爸爸的恩情，很遗憾当年没去参加他们二位的葬礼。”
KO道：“举办葬礼那年，家里人查过，我爸没有欠谁钱，也没人欠他。”最后一点主要是舅妈刘丽芬在查。
“老张这人我最了解，他觉得我已经把该换还的还清了，但雪中送炭是最可贵的，等我想帮助你爸时，他却怎么都不愿意接受。”郝彬知道当年张何一家过得很清贫，叹口气，“我知道你和你父亲一个性子，夏叔叔那会儿给你钱，你还拒绝一阵。但是小张啊，你有没有想过，用一笔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郝彬看着KO身上的围裙，接着道：“比如开一家自己的餐厅？”
KO终于明白郝彬的来意，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暖意，但他摇头：“谢谢叔叔，不用。”
郝彬鼓励道：“你放心，叔叔给的钱不是白给，你把它当成我对你的投资，等盈利后你给叔叔分红就行。”
如果郝彬不是郝眉的父亲，KO可能真的会当场答应——但现在他不希望此事越过郝眉，至少得等到手可摘星辰与莫扎他相认后。
见KO的表情，郝彬猜到对方的拒绝，于是道：“你不用马上做决定，叔叔会在北京留几天，你慢慢考虑。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你想好了就打电话给我。就算那会儿我不在这边了，这份约定还是会生效。”
“谢谢。”
简单告别后，KO望着黑色轿车驶出美食街，流线的车身擦得透亮，反射出明黄色灯光，飞快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