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永光三年正月初六
地点:坤宁宫
皇后-陈邦媛
坤宁宫
[自宫门开来不过一刻,已在六角花镜前梳成了髻,描全了妆。问知五更四刻了,如在闺中般,金宝儿奉来一杯蜜水,慢口缓缓吞下,端详着这成化把杯。]这是婚上的那一整套?
[金宝儿托着茶盘,点了点头道:“原先是不想拿出来的,可奴婢瞧着坤宁宫里清一色的花瓷,您素来又不喜欢,于是便取了这套成化杯来用。”]
[将空杯递出去放在盘中,矮髻擦着后襟扫过,两旁的流苏也微微晃了晃。]那日着红,看着矾红的好看,今日这身素雅,反倒是釉里红的这只好看些了。只是这样的成色,不宜用来晨起调蜜,换一只半脱胎的把杯,用着更舒心些。
[金宝儿把托盘往下送递,两指来梳理流苏:“哎,奴婢过会就去查查看。记得府里您最爱那只葡萄纹盏,除夕前收进了箱底,如今都还未细细整点出来,明日便不会误了您用晨蜜的。”等她理着坠珠,从镜中看了许久,自镜台拿起一支云凤金钗。]流苏固然好看,可动辄不静,亦不端庄。我今日要见徐昭仪,簪这对吧。
[正殿见人已是天明之际,不摆身驾,是先人半柱香的时间就到。金宝儿跟在身侧,至人进了,免礼看座,熟稔不作(zuō)。]今日还有些冷,昭仪是否畏寒,该把火盆移近些。
昭仪-徐文茵
坤宁宫
〔二年秋冬,着实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熬过了敏淑皇后大丧,幸而周氏逐渐病愈,能有人从中分担、商量一二,尚不至毫无头绪。从皇帝急急迎立新后之中,觉察出丝丝帝王之家的凉薄。月奴心中藏不下事,每每后廷有何趣闻,她总是第一个知道的,月初定下人选时,她就急急来说道:“主子,定下了,是陈家的姑娘。”点头哦了一声,指尖拨着算盘一刻也没停,评说却一句句蹦了出来〕没有陈家姑娘,也会有王家、张家……的姑娘,不过这陈氏,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帝后大婚之事自有礼部操办,与尚宫局商量的,不过是事关坤宁宫如何布置、当日里后宫各处宫人新装,应派下多少封赏。除夕逢大婚,宫中张灯结彩,好不热闹,秋日里的那场国丧,再无人提及,就如同石子落入湖中,泛起一阵涟漪,最后又悄无声息。大婚之礼一项不落,至阖宫拜见新后,已是初一早晨,远远见人,尽说些再平常不过的话,彼时堂下之人神色各异,想必心态也是各有不同。今日单得召见,却还是头一回。徐氏对坤宁宫格局自是熟悉,却仍遵着规矩由人身边的女使引进了殿,行过大礼,再入座中,态度不卑不亢,五分亲近,五分疏远,拿捏的恰到好处〕谢娘娘关怀,殿内炭火正旺,着实如春,不必再予妾格外的照顾了。〔平平相望,先拿话同人说〕大婚后有五日,不知娘娘住的舒心否?若有不如意之处,尽可吩咐李尚宫她们去改。
皇后-陈邦媛
坤宁宫
[话未说上几句,是鱼贯而入的两行宫女共四人,高足椽盘是盛果布脯,各不相同。若说样式,是清一色的同纹同胎,却不同色。一盏斗笠杯中是洋参麦冬茶,调佐小盒蜂蜜,都放在矮盘中。]这是坤宁宫,自然是该我多想着你,若是口干了,近手有茶解渴;若是肚饿了,也有果脯填腹。换明日我去了景阳宫,徐昭仪为主,自然也有你的待客之道了。
[金宝儿随立身侧,对徐氏亦无敌意。不急不慢先听她说,面上含笑,是不刻意的邀亲或疏远,端敬两分,却还是道。]听说你和周昭仪二人为了我能住的舒适,废了很大的功夫。单说就进殿的那座纹香几,鹤腿象鼻,饰样浮雕,绘刻花藻,没有一处不精致,不尽心。
[话锋一转,是双眸投在人身,堂上堂下,隔此相望。]只是,因先皇后突然薨逝,我才得皇上钦点,配继为后,入住坤宁。先皇后生前端贤慧至,德冠天下,我一直将此存记心中,若陈设布局未改,我亦能借此追思,时以自醒,效仿贤后,备至孝仁。
[话续着。]陛下迎我,已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若再因我个人喜好,率性任意,也配不上这五日以来的奉迎、内外命妇叩拜及盥馈各礼了。徐昭仪不必为我过于担心。
[实心所至,难掩言语间的惋惜。]只是未能亲眼得见,实在也是憾事一桩了。
[借饮茶期间听人一席话,偏身看人时,已无步摇轻晃,唯耳下两颗东珠,寻了微末时间的存在,便乖巧垂在空中。]听李尚宫说,你从入宫就开始跟着先皇后理六宫事。我来的晚,现下有你相佐,心中妥当不少。如今,你可否与我说说,大婚耗费几成,各宫可有迁赏?
昭仪-徐文茵
坤宁宫
〔目垂垂于履上,直至宫女鱼贯呈上茶点果盘,眼风才挪去果脯上,未添蜂蜜甜腻,直直用下,听人不疾不徐说着,酝酿出几分笑意挂在面上,待听罢时,只轻嗯一声〕是妾唐突了。
〔这两月来劳碌不算白白忙活一场,能得人些许称赞,心中十分受用。谁知话锋一转,便至先后贤德、自省云云,愈发念及先后贤淑和婉,就好似凤座之上仍是先后,不曾变过。思绪教那在徐氏听来有几分咄咄逼人的话拉了回来,偏首再量殿内陈设,实则目光只落在凤座之下的仙鹤之上,此处乃皇后尊贵之象征,也只在此处,才能看出些郑娘娘曾存在过的痕迹,直言不讳,好心劝说〕先皇后贤德,妾等从前有目共睹,娘娘愿效仿贤后,亦是后廷之福,天下苍生之福。娘娘能时时借物追思,但陛下也能睹物思人,妾等存此思量,娘娘聪慧,自然会懂得妾今日所言。
〔拘的是谨慎之姿,话中间并无亲近讨好,循问做答,再没从前回话时间或打趣,间或巧笑,总隔着些淡淡的疏离〕能得娘娘看重,亦是妾的福分。皇家大婚,所有礼仪用度,皆有典例,娘娘亲历大典,自知其中礼数之繁琐。大婚耗费账册礼部与后廷是分开的,单说后廷,制衣、首饰、膳食……,总耗一千余两。董姐姐、周姐姐与妾,为庆立后之喜,各有晋封,其余各宫照例均有封赏。
皇后-陈邦媛
坤宁宫
[自以凤位,谦卑循礼,察觉人有所失态,依旧端持凤仪,礼待徐氏,吐话温和。]我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徐昭仪这般好言相劝,我着实是受教了。
[听到"两千余两""一千余两",实则心中微讶,自觉此等造办连世家官爵迎亲还不如。金宝儿接去斗笠杯,与她同望仙鹤,并非要同人争个输赢。]礼仪之害有时甚于兵祸,如今我既已知晓大婚耗费,便会时刻谨记在心,以避冗杂骄奢。徐昭仪协理六宫,便是我的左膀右臂,定要直言劝谏,你今日初初与我说话,难免会有些不大自在,往后可要多来坤宁宫。
[提及董周,顺势与人话些家常。]庄嫔膝下的长女,往后我是要见她们母女的,不知道姐儿喜欢些什么,坤宁宫也好提前备下。还有德嫔,她如今身子都好全了吗。
昭仪-徐文茵
坤宁宫
〔起身做礼,躬身一拜,以埋首作罢,诚心实意地〕妾倚仗早您入宫的一点年资,今日才能在娘娘跟前儿说上几句,娘娘便莫用“受教”这词来折煞徐氏了。妾方才已经将话说的十分明了,还望娘娘日后舒心安康。
〔提及耗费事宜,自我朝立国来,向行节俭,禁奢靡之风。礼部深知陛下最重礼节,是以大婚仪典尽照古法,样样不落,简洁之中处处可见礼法之制。目光相交,不欲再同人深讲,也不欲再深劝,只一句〕谢娘娘信任,妾向来是知无不言的性子,往后若有不妥之处,还请您海涵。
〔像是例行旧事一般陈禀〕姐儿一切安好,三岁上下的娃娃,最是磨人的时候(其实她还什么都不懂),娘娘见了定会喜欢的,届时不吝赏下几对金银玉镯,董姐姐也一定十分开怀;周姐姐大病初愈,已能从旁指点妾一二,想来今年开春,应会更好吧。
皇后-陈邦媛
坤宁宫
[本可抬掌挥袖叫免礼,见人躬身拜倒,提膝裙起身,亲自扶人起来。]若我没有记错,徐昭仪是鸿嘉十五年生,长我一岁。抛下位分不谈,论资历,论年长,合该听昭仪良言,只盼修身正己,亦可舒心安康了。
[再观其眉目,过眼即移,择近旁座坐下,与人共用一几。]说男儿有李勉,礼贤下士有始终,尝引李巡、张参在幕府。论女子有仁孝皇后,撰《内训》、《劝善书》和睦六宫,昭仪知无不言的性子,若能时刻在我身边,多加提点就好了。
[面上挂笑,双眸里含着她的容色,话说家常,才有五分双八模样。]我家中有一个妹妹,小时候说起话来,很有小大人的模样,最爱滚糖人。姐儿如今还小,却已经是可以走路的年纪了,庄嫔年纪轻轻做了母亲,想来也很不容易,我和昭仪都要多对她母女关怀些才好啊。至于德嫔呢,我知道她身子不好,特意寻了益肺的东西备给她。
[回首向金宝儿,等她呈来方盒,内是一对珍珠挑牌,钗上为福字,下坠两串珍珠流苏,又缀上镂空莲花,可垂至肩。]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后庭中人人皆有,各不相同。《礼记》有言,礼尚往来,昭仪为**持诸事辛苦,远远不是这样首饰可以答谢的。
昭仪-徐文茵
坤宁宫
〔感人掌心温热,借力起身,见人这般亲厚相待,倒也展颜,手心两两相握,态度十分温和〕娘娘十分聪慧,经过两回大事,想来就能得心应手。
〔一同落入座中,颔首应是〕仁孝皇后贤德,我辈女子自当效仿先人之德,和睦六宫。去秋先后骤然薨氏,您在此时入主中宫,也教妾们多了个主心骨。
〔闲话家常之时,恍然察觉自己与她,不过都是双八左右的年纪,却不得不学着担起来许多了,甚至遥想,当年在府上的郑娘娘是否也是这般。神色之中含有期许〕娘娘十分细心,相信咱们姐儿也会喜欢您的,董姐姐也会感激您的体贴;周姐姐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就要开春了,往后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近观匣内物件,可见精细不凡,眉眼间笑意更浓,却并未再起身谢过,却还是拘着头回见面,予上了几句客套之辞〕后廷姊妹能相互照拂,同沐帝后恩德,是我等之幸。
〔尔后又〕何况这本是妾分内之责,娘娘不必客气。上元将至,庆典之上还有许多事宜未定,待妾回去理清了头绪,便亲自将账册送来坤宁宫,请娘娘做主。
〔饮茶用果,便先行告离,步履十分轻快,回罢景阳,吩咐月奴收好那幅挑牌,用膳时分,就快意品评道〕咱们这位新后,虽不及郑娘娘,但到底也有皇后的样子,凤位难坐,但愿她能坐得稳。
皇后-陈邦媛
坤宁宫
[让金宝儿送人出去,几个宫女进来收拾了徐氏用过的茶盏,在堂下坐等金宝儿回来,高女史恰是此时进来,递过来两本小册子。册面是宫女能用的再寻常不过的末等纸,抚在指尖上还有些麻意,先不急着看,递过去一杯热茶容她暖身。]虽说尚宫局登记在簿,但是咱们坤宁宫的宫人还是得自己心中记着。这上至您,下至洒扫二十人,要见面能识人,观事能察心,我自然是相信仆不背主,可防人之心不可无。您最为年长,这坤宁宫里,我大事小事都要问您一句,这薄子也是,您收一份,我收一份。
[等她应答来是,瞧见金宝儿已经回来,仍未急着赶人,三人便在堂里说了好一会家常,才肯放高珠然走。]
[晚膳时用了七分饱,比起家中厨子,宫里竟还逊色上好几分,尽管用的无味,仍没有搁了碗筷摆脸色。只在尝过最寻常的一道蛋羹后,就把芙蓉卷、酥鸭春意连着一盅枸杞鸽子汤赏去宫女间。]
[卸下一对云凤金钗,对镜自摘两耳东珠,与金宝儿闲话一阵,才听她猜来心思:“徐昭仪今日问的好巧啊娘娘,要是您先开口问,徐昭仪下去肯定要心中起疑,可是这问是由她先开口的,您就是顺势说下去,也总能套出一两句话出来。”,东珠入匣,笑着接人话,渐而有些赌气。]我原本就觉得奇怪,先皇后才去了多久,皇上就这么急着立新后。无外乎有两种情况,一是戚乱,可先皇后父母无官无权,仅有的一个兄长封了锦衣卫千户,一所之长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需得是皇上信任之人。若皇上有意封,便不会忌惮,所以这不是。二便是皇上寡情,世人都说先皇后治家井然,贤名远传,夫妻间若互不爱慕,可有此贤君能妻,也可以相敬如宾。若不是如此,何必厚葬了才不到两月,皇上就有了立我的心思。徐昭仪欲言又止,所以这其中,肯定还有我不知道的东西。
[金宝儿听着,就当笑话一样过去了,渐至满头繁杂拆去,不消多说什么,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她能知我今日放低姿态是为何,也知我深刻明白,徐氏元年入宫,协理至今,后庭多少也有几分人心在身,所以给软不给硬,才是上策。立威是一朝一夕之事,可是要求人心,就得慢慢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