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它？
——谁？
——红音？
——为什么？
——为了什么？
视野慢慢地恢复正常，白银看到自己的剑尖对准着红音的咽喉。他看到了本来应该是朋友的人，正在和自己刀剑相向，想要夺走彼此的性命。
——我们到底，为了什么，在做些什么……？
于是，白银陷入了深深的困惑，身体也呆滞了下来。
“……呵。”
就在这时候，红音露出了冷笑。
没等白银做出反应，她的身影一闪，下一刻，她就已经冲进了白银的怀中，饱含力量的重拳结束击中了他的腹部。
“……咕啊。”
“你还没有杀过人，对吧。”红音贴着白银的耳朵，用冷冷的声音说着，“所以才说你还是个小鬼啊。”
“红，红音。”
长剑落地，白银软趴趴地跪了下来。本就已经被逼迫到了强弩之末的身体，此刻终于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白银输了。
这一现实，映入了所有人的眼帘。
即使是发挥出了那种程度的力量的白银，也无法击败府岳的战士……理解了现实的村民或是露出绝望的眼神，或者低头叹气，海神佣兵纷纷垂下了武器。即使还有少数人维持着反抗的姿态，面对着全副武装的府岳骑兵，他们手中的草叉和锄头也只是徒增一份悲凉。
“喂，你们，控制住这个村子——别把人杀了，这里的人口也是府岳的财产。”红音扭过头，对着身后的士兵们下令。
“哈……哈啊……”
白银的脸颊贴着泥土，倒在地上喘气的，身体仍然无法动弹，只能看见府岳大摇大摆地走向了村子。
“……银。”
这时候，他听到了细细的呼唤声，抬起头，他看到了真珠走向了自己。她的眼神显得很困惑，同时又有点忧虑。或许，并不是人类的她，并不理解白银为什么会倒在地上，但是却本能地感到了担心吧。
“**，别，往，这边，来……”
艰难地发出了声音，白银的手指嵌入了泥土，却怎么样也无法重新站起来。只能看着真珠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然后……被举着长戟的红音挡在中间。
“……红音？”
真珠歪了歪脑袋。
“十年前的那一天，我没能救到你，明明是朋友，明明我就在那里看着。”白银看不见红音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平静的话语
真珠似乎没能理解她的话，只是用那双婴儿一样纯净的眼眸注视着她。
“我很喜欢你哦，真珠。”
红音缓缓地张开了握着长戟的手臂。
“所以，至少要让你好好地，得到安息才行——”
悄无声息地，红音的尖刃，贯穿了真珠的胸口。
冰冷的枪尖撕破了洁白的裙子，穿透了少女娇小的身体。
这一瞬间，白银的思考变得一片空白。
但是，想象之中的鲜血飞溅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红音也皱起了眉头，有点惊讶地张了张嘴，长戟贯穿了真珠的身体，却丝毫感受不到刺入人体的手感，倒不如说，完全没有刺中了东西的实感。
真珠低下头，注视着没入了自己的胸口的兵器，她的脸上依然是那副毫无生气的表情，就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样。
“……我，不明白。”
“你，你到底是——”
“……红音，做的事情，我，不明白。”
真珠慢慢地抬起头，那双纯粹的红色瞳孔，让红音感到了一丝刺骨的恶寒，明明至今为止，她已经走过了各种各样的战场，杀死了各种各样的敌人……但面对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她仍然感受到了，某种非人之物的恐怖。
“……为什么，要，让大家痛苦，不明白。”
啪嚓，啪嚓……
真珠背后的衣服，发出了撕裂的声音。
那就仿佛是，有什么异形的物体，正要从她的身上破茧而出一样！
“什么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红音松开了长戟，只见从接触到真珠的部分开始，黑铁一点点地染上了银白色，逐渐变成沙砾一样的东西。枪刃很快成为了银色的粉尘，就像是一滴水掉进湖面上一样，慢慢地融入了少女裸露的肌肤之中。
白银目光呆滞地注视着这一切。

——“呐，银。”
——“银觉得，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呢？”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天国，但我觉得，灵魂一定是存在的哦。”
少女的背部露出了巨大的翅膀。
不断增殖的，有着金属质感的银色物质，刺破了她的衣服，同时改变着形状，形成了翅膀一样的物体。那轻薄而巨大的翅膀，散发着鲜红色的磷光，仿佛是白银在小时候的童话书里看见的蝴蝶一样……
——“无论分别多少次，我们都一定可以重新相遇。”
——“如果有转世的话，我想成为蝴蝶！”
——“银呢？”
“真珠……你，是真珠吗……”
少女没有回答，张开巨大的翅膀，她那张无表情的脸上也附上了鳞片一样的银色物质。那个姿态，作为人类来说显得过于异质，作为“虫”来说又太过神圣，让白银一时之间忘记了呼吸。
这时候，从少女的翅膀上，发出了虫鸣般的刺耳尖啸声。
“不妙啊……快逃，红音！”黑耀下意识地喊道。
“不用你说啊——！可恶，起来，小鬼！”
红音咒骂着，抓起了白银的衣领，往远离真珠的方向奔跑。
只见以少女为中心，大地慢慢地染上不祥的银白色，这是在被虫河吞噬的土地上，发生过的相同的现象，不管是泥土还是生物，只要接触到那个，都是被同化成虫河的一部分。
“虫、虫……虫来了！快逃啊——！”
看到了这个现象，府岳的士兵们终于反应了过来，发出了惊恐的叫声。海神开始充斥起了喊叫和悲鸣，不管是士兵，还是普通的村民，在这曾经毁灭了人类文明的存在面前，都无可避免地失去了理智。
“～～～～”
真珠张开了双手，同时发出了某种空灵的吟唱声。
那并非是少女自己的嗓音，更像是来自于无数人的合唱。那是人类所无法理解的旋律，正如同十年前的那一天，白银所听到的虫歌一样。
真珠的翅膀扭曲了起来，增殖的银色物质变成了触须一样的形状，向着四方八面伸去。最早被当作目标的是某个府岳的士兵，触须贴上了他的身体，在那个人绝望的目光之下，铠甲的部分首先被侵蚀，转化成了银色的沙砾。
侵蚀现象紧接着朝着人体蔓延，从皮肤、肌肉到血管、内脏，但在那之前，他的意识首先就被剥夺了，如同断线的木偶一样倒下，活生生的人类，慢慢地变成了冰冷的石像。
悲鸣、惨叫、哭泣、求饶……耳朵里感受到的是地狱，正如同是十年前的那一天一样。处于其中心的是银发的少女，衣服已经被侵蚀，裸露出了洁白光滑的酮体。她用那双没有感情、或许也没有自我意识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人群。
——这是，真珠所造成的吗？
——那个，既温柔又天真的，真珠？
“喂喂喂，这是在报复我们吗？”红音扯了扯嘴角。
“不，不对，那孩子，只是分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已。”
“哈？黑耀，那是什么意思？”
“以后再解释，总之现在先离开这里，”黑耀摇了摇头，去扶仍然很虚弱的白银，“能站起来吗，白银。”
白银没有回答，只是用空虚的双眼注视着少女。
——蝴蝶……成为蝴蝶……
“她，果然还是真珠。”
白银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不可以啊……
——真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真珠，不可以做这种事情……
“真珠——！！！”
银色的触须阻挡着两人的距离，白银只能徒劳地发出呼喊。
………………

——对于人类来说，“回忆”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
——人类会不断地重新编织自己的回忆，将之以“梦”的形式再现出来。喜悦和悲伤、爱意和憎恨，这一切都被包裹在回忆之中，成为人类的珍贵的事物。
这一点，少女以知识的形式记住了。
——但是，我……无法理解。
“她们”……或者说，“她”原本就是不会做梦的生命。
尽管有着记忆，却不会留下回忆。
——“我”？
——“我”，是什么？
意识在深深的海洋之中浮沉，少女探求着自己的存在。
——我是真珠，但是，又不是真珠。
——“我”和“真珠”是不同的存在。
——说着“你是真珠”，和说着“你不是真珠”的，同样都是银。因为我拥有着真珠的记忆，却并没有真珠的回忆吗？因为自己和人类不一样，没有和人类一样的心灵吗？
对于少女来说，人类是难以理解的生命。
——为什么明明是同样的种族，却不断重复着争执和对立。
——为什么明明是朋友和同伴，却会以伤害彼此为乐。
——为什么明明重视着对方，却反而会感到憎恶。
——为什么，银，总是露出痛苦的表情。
少女无法理解，人类那如此复杂的“心”。
——既然如此，大家都合为一体就好了。
——只要彼此合二为一，思考和记忆互相融合，那样的话，就不会有无法理解的事情，也不需要互相憎恶，不会再有悲伤和痛苦。
少女在无意识之中唱起了虫歌，让自己的触须伸向了更多的人类。让其他生命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这是她的生存方式，脆弱的肉体会被消灭，意识则会融合为一体，她展开了双臂，用温柔的姿态拥抱着那些零散的意识。
——然后，我也会，成为一部分。
更多的记忆涌入了自己的身体，自我的概念变得越来越淡薄。
从诞生开始，学习到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和白银重逢、相处的时光。一切的回忆都会消失，只剩下记忆。
——为什么呢……
——总感觉，有点伤心。
胸口感到了莫名的沉重，少女困惑地低下了头。
这时候，她看到了一丝青色的光芒。
——这个，是？
仔细一看，她看到的是，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青金石的吊坠。
——这个是，真珠留给银的回忆。
——真珠，作为真珠存在过的证明。
有一瞬间，少女似乎看到了幻觉，阴沉多云的天空，荒芜的大地，在那里，站着一个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银发女孩子，身穿着洁白的裙子，她用那双大海一样的青蓝色瞳孔注视着自己，看起来似乎有点悲伤，张着嘴，在说些什么……
“真珠——！！！”
忽然，白银的声音震荡了少女的意识。
——我，是……？
——我是……真珠……
身体里响起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银白色的翅膀，在一瞬间粉碎成了光的碎片，侵蚀着一切的触须也停止了动作，变成了银色的沙砾，散落在地上，覆盖在少女身上的白色鳞片一片片的脱落。蹲在地上，真珠出神地看着手中的吊坠。
“真珠，真珠！”
抬起头，她看到了白银近在咫尺的紧张的脸色。
“……银，表情，好奇怪。”
“你以为是谁的错啊。”
就像是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一样，就是这样一张别扭的脸。
“……对不起，这个，坏掉了。”真珠呆呆地举起了青金石的吊坠，绳子断掉了，青金石的半边已经变成了黯淡无光的石头，剩下的部分也混杂了银色的杂质，不再明亮了。
“……我，看到了，真珠，她说，不可以做这种事情。”真珠有点难过似的，垂下了目光，“这种时候，是真珠的话，应该做些什么，不知道。”
白银呆滞了一下，许久，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露出一个苦笑。
“只要笑就可以了。”
…………
因为真珠的举动，府岳丧失了数名的士兵。
之后红音什么都没说，带着剩下的人离开了海神，考虑到这个时代的人类对虫的忌惮，大概府岳一辈子都不会再想和海神扯上关系吧。
但是，这样一来，白银在海神的生活也就到头了。
“我们不想对救了村子的人太失礼了，但是也没法把虫留在这里，”白银抬起头，看到佣兵队长挠了挠头，一脸纠结地站在面前，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村民们仍然用恐惧和憎恶的目光看着真珠，“离开海神吧，白银，我们什么都不会做的。”
白银点了点头，但同时却又很迷茫。
丢下真珠……这个选项自然是不存在的。但如今真珠的真面目已经暴露在府岳面前了，就算投靠别的村子，总有一天她的真正身份也会被人们察觉，今后，自己只能带着她过上不断流浪的生活吗……
这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白银，我会想办法的，”黑耀凑了过来，对他耳语道，“暂时找个地方落脚，忍耐一下，剩下的都交给我吧。”
“明白了。”
想了想，白银终究还是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老朋友的身上。
于是，白银和真珠，走出了海神。

为什么没人报点女孩子上来呢

【第四章 人的愿望】
这个世界的夜晚，看不到星空的光芒，在被漆黑的尘云覆盖着的这片土地上，已经有好几百年没有被星光和月光照耀过，只有零零星星的火光点缀着苍茫的大地。每当夜幕降临，便只剩下各种怪异的生物，仍然在大地上游走。
一只形状奇特的生物，从黑暗之中冒出头来，它有着一个显眼的绿色身体，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高高的肉柱，四条矮小的腿支撑着躯体，蠕动着前进。
那是一只被称为爬行者的变异生物，那个看起来是躯干的柱状体，实际上只是装满了和火药相似的物质，只有腿部的部分才是真正的身体。当周围出现天敌的时候，爬行者就会突然爆炸，杀伤敌人的同时，掩护本体迅速逃走。
爬行者在黑夜中游荡，它仅存不多的视力，捕捉到了不远处的一团火光。尽管几百年来，渗透在这片土地里的污染，已经将它从一种普通的动物变成扭曲的变异怪物，它依然保存有趋向光明的本能，于是它蠕动起双腿，朝着火光爬去……
啪啪！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旁边的岩石后面传来，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的爬行者，发出了咝咝的声音，那绿色的柱状组织逐渐膨胀……
但是，在爆炸发生之前，一道箭矢径直射向了爬行者，准确地贯穿了位于下半身的大脑，伴随着主人的死亡，即将引爆的火药组织也随之停止了反应。见状，手持弓矢的青年从岩石后来摸了出来。
“可惜不能吃……算了。”
白银有点可惜地摇了摇头，拔出了匕首，割开了爬行者的身体上部。虽然爬行者没有可以食用的部位，但是它的生物组织能够做成炸药，可以拿去和其他村民交换东西。
在离开海神之后，按照黑耀的建议，白银来到了一个无名的聚落。
和海神那种地方不一样，这里并没有什么像样的管理和秩序，不管是难民还是强盗，都可以在聚落里自由出入，寻求一个生存的机会，交换手里的东西，但正因为如此，想要藏匿真珠也很方便。
白银用红音留下的钻石剑，换来了一堆可以让两人生活一段时间的必需品，姑且在聚落的外围落下脚来。
回到了篝火的地方，那里撑着一顶帐篷，白银看到真珠和平时一样，正坐在火堆旁边发呆，篝火上烤着肉，旁边放着一只蜥蜴状的动物尸体。看到白银回来，真珠慢半拍地抬起头，从火堆边拿下了烤过的肉，递给白银。
白银咬下去肉串，看到真珠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乎在观察反应。
“难吃。”
“……呜？”
于是白银点了点头，发出了中肯的感想，虽说这烤肉的原材料也不怎么样，但显然负责料理的人的技术更成问题。听到这话，真珠微微地睁大了眼睛，歪了歪脑袋，一副“什么竟然是这样么”的表情……
不过，本来她有没有人类的味觉就是个问题，说不定也理解不了人类所说的好吃和难吃。白银也不挑剔，坐了下来，三两下解决掉手中的肉块。

真珠也低下头，手里拿着一小块的红石，像是啃吃饼干的小仓鼠一样嘎吱嘎吱地咬着矿石。只靠吃石头就能生存，真是个幸福的家伙，那家伙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构造——白银不由得有点好奇地盯着她看。
“……？银，对我的身体，感兴趣？”
“明明可以猜到我的想法，为什么不能用更好的方式表达呢。”
白银的语气像是被打败了一样，变得无力起来。
“……银，思考方式，奇怪，不明白。”
“不不不，奇怪的绝对不是我吧。”
白银按了按额头，尽管性格和语气完全不一样，但是这种呆头呆脑的模样，那种令人感到无奈的地方，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就和十年前的真珠很相似。
她明明不是人类，是自己所痛恨的存在，但是看着那副笨拙的模样，不知道为何，自己无法否定“她是真珠”的事实。
白银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
“……”
不知道为何，真珠又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银，果然，很喜欢笑啊。”
“你又在说什么蠢话……”
白银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并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嘴角上扬的事实。
“……明明平时都阴沉着脸，两个人的时候，却总是在笑。”
“我可不是因为乐意才对你笑的。”
沉默了半响，白银低下头去拿水壶，同时有点没有底气地回答。闻言，真珠淡淡地皱起了眉头，显得有点不可思议。
“……但是，银，喜欢，真珠，不对？”
从白银那里发出了喷水的声音。
“咳……咳，我说啊，谁会对你这种人外生物产生情欲啊？”
“……我……？我，不对，是，真珠。”
真珠轻飘飘地摇着头，理所当然地说着。
白银闭上了嘴，并且忽然理解了她的话语里隐藏着的意义。
——“我”和“真珠”，是不同的存在。
“……银，保护，我，是因为，喜欢，真珠？”
“……”
一时之间，白银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明知道那是“虫”的化身，白银却将她带回了村子，甚至为了她离开了自己的第二个故乡。她拥有着真珠的外貌，拥有着真珠的记忆，这确实是重要的原因。终究，白银至今也无法割舍对于真珠的执着。
但是，对于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她，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自称为“我”的真珠，以及被称为“真珠”的真珠。
白银没办法将这两者割舍开来。
憎恨她的心情，和喜爱她的心情，两者都是真实的。
“……蝴蝶。”
沉默了很久，白银忽然开口。
“……呜？”
“我和真珠，实际上都没有看过真正的蝴蝶。”
白银抬头仰望着天空。夜空之中，看不见繁星和月光，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世界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但如今，星空和月亮都成为了历史，对于人类来说，被阴云遮蔽的天空，已经是如同空气和水一样自然的事物。
真珠她，是唯一一个察觉到了不自然的人类。
从那些被遗忘的童话和传说之中，真珠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充满活力、满含希望，心存着天真的幻想，追寻着那只并不存在的蝴蝶……正因为如此，真珠她显得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而白银，却被她的那种目光深深地吸引。
这大概，也算是“喜欢”吧。
“那么，你又怎么样呢，”摇了摇头，白银长长地吐了口气，慢慢地拔动着火堆里的灰烬。“你说过，想要了解我的心吧，为什么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嗯，因为，想要这么做？”
真珠像是在深思一样，侧着头，过了一会儿用略带疑问的声音回答。
看到白银痛苦的表情，自己不知为何会胸口在发堵。
看到白银露出的笑容，自己莫名其妙地身体在发热。
悲伤和喜悦，那应该都是她所没有的感情，“想要这样做”这种毫无逻辑的答案，也不应该是她所拥有的才对，对此，真珠也感到了深深的困惑。
“那算啥啊。”
听到这个暧昧的回答，看着真珠那张有点呆呆的脸，白银忍不住再次苦笑，就如同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的意义，她大概，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吧。
“这不搞得简直就像是人类一样嘛。”
“……我，像人类？”
“啊，就是这样，你果然还是真珠。”
白银仰起了头，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我，是真珠……”
思考了很久，真珠轻轻地呢喃着。
“……是真珠的话，我，应该做些什么才好？”
“自己想做什么，就自己去想啊。”
白银随口回答，许久，真珠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
大概是从这一刻开始，在少女尚未成型的心灵中，真正确立了“我”的概念。
这似乎让她感到了喜悦，她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

半夜，白银感到了身上传来了压迫感。
睁开眼睛，他看到了一双红色的瞳孔，真珠不知道为什么坐在白银的肚子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那张有点软乎乎的脸蛋近在咫尺，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柔软和体温，就像是人类的女孩子……白银不由得转过了头去。
“你在做什么啊？”
“……我，睡觉，不需要。”
“那就和平时一样找个地方发呆去啊，为什么要坐在我身上？”
“……因为，这是我，想做的。”
真珠侧了侧脑袋，让白银有点语塞。
“随便你吧。”
叹了口气，白银闭上了眼睛。
接着，他感觉到真珠的身体扭动了一下，然后胸口也传来了柔软的触感，或许是她把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大概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那张的可爱的脸蛋贴在自己面前，白银不由得冒了一头冷汗。
“……”
不过，在疲劳的侵扰下，睡意很快就涌了上来。
感受着真珠的触感和体温，没过多久，他的意识进入了梦乡。
………………
——“银……”
——“银～”
那一夜，他再次做了个梦。
在睡梦之中，他看到了美丽的光景。
眼前是青色的草原，从碧蓝色的天空之中，露出了温暖的阳光。拥有着青色瞳孔的银发少女，在草原之中旋转着，那洁白的裙角仿佛是翅膀一样飘起。蓝色的蝴蝶飞舞，绕着少女的指尖欢快地打转。
这是梦，是不存在的记忆，白银很清楚这一点的。
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在白银的记忆里，蓝天和草原都是不存在的。
蝴蝶之类的生物，也只不过是数百年前的历史，是谁都没有见过的，只存在于童话和传说里的事物。人类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已经失去了青山和绿水，留下来的只有被烧焦的大地，已经在死亡边缘苦苦挣扎的，冰冷的现实。
——“但是，这不是人类应有的生活方式哦。”
梦中的真珠，露出了悲伤的眼神。
——啊啊，你说得对。
人类原本，并不是生活在这种无趣的事情里的。
真珠她，从最开始就是一个异类。
当所有人都对这个世界感到麻木的时候，只有真珠她，依然眷恋着那只小小的蝴蝶。她的瞳孔，打一开始，就在看着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东西。
白银，对那样的真珠感到了迷恋。
——但是，我却没能救你。
——“没关系哦。”
真珠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无论分别多少次，我们都一定可以重新相遇。”
——“如果有转世的话，我想成为蝴蝶！”
——“银呢？”
——我……
自己想做的事情，应该做的事情。
活着的理由，应该并不是是为了死去而活着才对。
尽管还很模糊，白银却似乎已经找到了一点点的答案。
——真珠……
——既然你要成为蝴蝶的话……
——我就……
…………………………
“真珠……”
在睡梦之中，白银发出了呢喃。
“……”
感受到了他的声音中夹带着的悲伤，红瞳的银发少女低下头，她伸出了小手，摸了摸白银的脸。从指尖传来了湿润的触感，举起手，看着被泪水沾湿的手，真珠发出了小声的自言自语。
“……银。”
“……银的，真珠的，愿望……我来，实现。”
这时候，还没有任何人听到她的低语。
…………………………

时间在安稳的生活中飞逝。
不知不觉间，在新的聚落里，已经度过了接近四个月的时间。
“嘿——”
白银将石铲插进了土地里，掀开了泥土，从中露出了几个大拇指大小的马铃薯。尽管在如今的世界里，已经很难找到比较肥沃的土地，但是为了活下去，人类即使是在这样的黄土，也能想方设法地种出口粮来。
捡起了已经成熟的马铃薯，在篮子里装好，白银朝着不远处的泥屋走去。
“不好意思啊，每天都让你帮我干活。”
“不，我们才是。”
坐在屋门口的老人如此说道，白银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尘土，在这种陌生的聚落里，只是在田间劳动，就能得到每天的口粮和吃饭的地方，已经是万幸的事情了。
“有你这样的年轻人帮我看着门口，晚上睡觉我也放心一点，”老人瞄了一眼白银放在屋里的铁剑，慢慢站了起来，“先吃饭吧，小姑娘在照顾着锅呢。”
走进了屋子里，白银看到真珠坐在一口锅旁边，盯着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蔬菜汤，脸上一副好奇的表情，不时侧着脑袋思考着什么。让这家伙照看午饭真的没有问题吗，老实说白银很有疑问……
“你，不是不需要吃饭的嘛？”白银在旁边蹲了下来，“为什么突然开始帮忙做饭了。”
“……因为，想做？”
真珠的回答和平时一样得不到要领，但既然她这样说，白银也没有没有可以反驳的话语。自从离开了海神之后，真珠对于人类表现出了更多的兴趣，说不定她现在是在模仿人类的生活么。
“可别给老爷子添麻烦啊。”
最后，白银只是摇了摇头。
在这里的数个月，多亏了那个老人收留了白银和真珠，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变得方便得多。虽说对于白银来说，只要手里还有一把剑，就不愁活命的手段，但要一边把真珠带在身边，一边做那种危险的工作，终归的会有各种问题。
在这个时代，人类光是要让自己活命就要拼尽全力。光是把食物分给自己，以及提供晚上落脚的地方，就已经足以让人感激涕零的善举了。
“……人类，到底是好的生物，还是坏的生物……不明白。”
歪着脑袋，真珠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困惑。
然而这个问题，白银也无法回答。想要奴役他人，向同胞挥舞兵器的，以及愿意帮助他人，给他们提供了吃饭和睡觉的地方，同样都是人类。
“……人类，很复杂。”
“是啊。”
对于这个人外生命体的话语，白银难得地感到了同感。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老人的声音。
“啊？叫做白银的年轻人？你找这个人有什么事吗？”
白银有点疑惑，同时挑起了眉头。
竖起耳朵，他听到了和老人不一样的脚步声，以及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听起来只有一个人。老人显然产生了一点警惕，他故意抬高了嗓门，让屋里的白银听见。
在这个村子，自己应该没有称得上是熟人的家伙，也没有和谁产生过瓜葛，应该不会有人指名道姓地来找自己才对，在海神那边，知道自己住在这里的只有黑耀……这么说的话，会是黑耀来了吗？
白银站了起来，拿走了放在屋里的铁剑。
走出了门，看到的却是预料以外的人。
“哟，又见面了，小鬼。”
有着一头红发的野性女性站在那里，她看起来和四个月前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脱下了那身画有府岳的标记的铠甲，对着白银翘起了嘴角。
“红音？”
白银的眉头皱了起来，同时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难道还想对真珠出手吗，还是说府岳——”
“府岳已经毁灭了。”
红音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不得了的事情，让白银愣在了原地。
府岳，毁灭了？
四个月前，那个坐拥着强大的部队，甚至诞生了重建国家的野心，四处吞并村庄的府岳，在自己对外界的事情不闻不问的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毁灭了？
“是虫河，”红音看着白银那副震惊的模样，却是一副没有所谓的表情，淡淡地说着，“听说，虫河从地底里出现，一夜之间一切都消失了，村庄和人类，还有留在那里的军队。我带领的小队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只剩下银色的大地了。”
说完了，红音弧起了嘴角，用双手抱着后脑勺，她的脸上完全看不见失去了归所的悲伤，大概对于这个人来说，府岳和生活在那里的人民，都只不过是她的一个雇主，完全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真是讽刺啊，明明不久之前还做着那种美梦，转眼之间就什么都不剩了。啊，不过对于你和海神来说，应该是件好事吧。”
白银没有回答。或许从某种意义说，正如同红音所言，府岳的消失不是一件坏事，但是，住有八千人口的村庄被虫河吞噬，这个事实让他回想起了十年前的悲剧，无论怎么样都高兴不起来。
“那么，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白银长长地吐了口气，松了松剑柄，虽然不知道红音为什么特意找到自己，但至少看起来不像是来干架的。
“这个就去问你的老朋友吧，我只不过是按照他——按照那个书呆子的指示，来带你们走而已，”
“黑耀？”
怎么回事，为什么红音会和黑耀一起行动……看穿了白银脸上露出的疑惑，红音摊了摊手，“没什么好惊讶的吧，我原先的雇主都已经死光了耶，而且，黑耀那家伙，好像在做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要不要跟过来，你自己决定吧。”
白银思考了起来，虽说红音的个性，从小时候开始就多少有点扭曲，但唯独不是个会耍阴谋的家伙，而且，确实知道自己和真珠在这里的，也只有黑耀。
“好吧，我们跟你走。”
………………
“和朋友说完话了吗？”
转身回屋，白银看到老人静静地看着自己。
“……是的，这段时间很感谢你。”
白银深呼吸了一口，有点郑重地点了点头。
“看你这副表情，似乎是要干点危险的事情啊。”
想了想，白银并没有否认，尽管还不知道黑耀在做什么，但考虑到红音的行事方式的话，她想参加的事情，多半安全不到哪里去。说到底，白银和红音其实是同样的人，与刀剑为伴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恐怕这辈子都只能继续战斗下去吧。
“呵呵，那也没所谓。”老人慢慢地坐了下来，摇了摇头，“不过……别死了啊，年轻人，做人最重要的，就是活着。小姑娘也是，好好照顾自己。”
老人用粗糙的手，摸了摸真珠的小脑袋。
稍微发了下呆，真珠轻轻地点了点头。
……………………

当真珠走出屋子的时候，白银看到红音的瞳孔中露出了冷光。总是大大咧咧的红音，只有在看着真珠的时候，会露出来这种尖刀一样的眼神。
“红音……”
真珠轻轻地呢喃着。
唯一的庆幸的是，她没有当场拔出剑来，只是走了过来，站在真珠的面前，用那种冰冷的视线俯视着娇小的银发的少女。
“喂，我问你。”
“你为什么要缠着这小子，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闻言，真珠如同在沉思一般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银，教会了我很多。”
“哈？”红音不屑地挑起了眼角。
“……人类的心，是非常复杂的，东西……高兴的心情，悲伤的心情……全部都是，银，教给我的……所以，我想做，让银高兴的事情，让银，不用一个人，痛苦地哭泣，可以，一直笑出来。”
白银惊讶地转过头，看到少女抿着嘴唇，有点认真地回望着红音。
红音握紧了拳头，双手微微地颤抖着。
“你觉得，你这样就可以做真珠的代替品了吗。”
“……代替品，不对。”
然而，真珠轻飘飘地摇了摇头。
“……我，是我，既是真珠，也，不是真珠。”
“……有，真珠做得到，我做不到的事情，也有，我做得到，真珠做不到的事情……”
“……所以，我，在这里，我和真珠，实现，她们的愿望。”
“……因为我，喜欢，银，还有真珠。”
那双鲜红的瞳孔，像是无机物一样缺乏光泽，同时却又闪烁着自我的意志。
红音的肩膀颤动着，喉咙蠕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真珠侧了侧脑袋，脸上依然是那张有点呆呆的，缺乏表情的脸，“……红音，不也是，因为喜欢银和真珠，所以，在生气吗？”
“——！”
红音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举起了拳头，许久——
“啊啊啊！**！为什么真珠也好你也好，都擅长摆出这副令人生不起气的傻脸啊！”
她哀嚎了起来，用双手抓着自己的一头红发。
“……？红音……哪里痛吗？”
“才不是啊，你这**！”
“……呜？”
“喂，不要凑过来，别摸我的头，我的脑袋没有问题！”
大喊大叫的红音，以及误以为她的身体哪里不舒服，试图摸过去的真珠，两个人闹腾着的光景，让白银的思维差点又回到了十年前，大笑了起来。那双曾经变得像亡灵一样灰暗的瞳孔，如今也仿佛小孩子一样闪烁着。
红音恼怒地瞪了过来，真珠也同样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真珠。”
白银低下了头，并认真地恳求道。
“请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
三人在空无一物的荒原上行走着，得到了黑耀的邀请，白银前往了指定的地点。
目的地是距离聚落大约半天路程的废弃矿洞。实际上，也就是当时白银找到真珠的时候，所在的那个地方。为什么黑耀会在那种地方，白银也太知道，唯一能够明白的是，这四个月里他似乎没有闲着。
一边走着，白银一边回顾着刚才真珠说的话……
“修复这个世界……吗。”
红音似乎也是一样，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呢喃道。
“这真的做得到么？”
众所周知，如今的世界正是千疮百孔的状态。
尽管在几百年前，给予人类文明致命一击的是虫河，但实际上早在那之前，这个世界已经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大国之间毫无节制的战争，将数百年也无法净化的剧毒注入了大地，烟尘也覆盖了天空，夺走了阳光，山川和河流成为了寸草不生的荒漠，游走在其中的也不再是普通的生灵，而是各种各样扭曲的变异怪物。
“……我们……也就是，你们叫做虫的生命，可以吸收，同化，任何的物质，”真珠慢慢地陈述着已经说过了一次的事情，“只要，清理掉，不好的东西，让大地恢复健康，重新拿回阳光，世界，就可以，变回原本的样子。”
真珠想要做的事情，那是让被毒害了数百年的这个世界，恢复到本来的姿态。老实说，听到这堪比神之伟业的想法，白银和红音一开始都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不过仔细想想，虫河原本就是可以从泥土里吸收矿物质，体型也异常庞大的生物。它们拥有净化这个世界的能力，这从逻辑上说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至今为止都没有这样做啊？”
“因为没有那个必要吧。”
白银摇了摇头回答道。
虫河的存在已经超越了常规的生态环境，它们并不在意世界是否遭到了污染，而人类也不可能有和它们交流的方法。恐怕，真珠她是唯一一个，既是虫的一部分，又能够理解人类的心的存在。
——人类用自己的手摧毁了世界，却要期望虫河去修复世界？
实在是个令人笑不出来的玩笑。
——不过。如果真的能够实现的话，真珠她想要看到的世界，会成为现实么？
“算啦算啦，反正我也只是个佣兵，这种复杂的事情我就不去想了吧，”红音那有点洒脱的声音，让白银从思考中醒来，“要是这种事情真的做得到的话，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件了，让黑耀那种脑子好使的人去处理不就好了。”
白银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现在摆在面前的事情的是和黑耀见面，他毕竟比自己这种单纯的佣兵要聪明得多，有那家伙帮忙的话，会比较令人放心吧。
“……不用，担心。”
这时候，真珠轻轻地捏了捏白银的衣角。
“……银和真珠，愿望，我会，实现。”
银发少女抬起头，用带着些许希冀的声音说道。
看着这样的她，白银心中忽然有一点忐忑的感觉。
但却又说不清那是什么。

“但是，二十年前，一个特殊的人类诞生了。”
“那个孩子，从小就展示出了其他人所没有的思考方式，拥有着其他人所没有的精神力量，尽管她本人没有自觉，她却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听懂虫之歌，可以和虫河产生交流的人类——”
几乎是同一时间，白银的目光，和黑耀一起，落到了真珠的身上。他的眼睛里，充满不可置信……以及不愿意相信的神色。
“难道说，那时候，将虫河吸引到我们的村子的是……”
白银呢喃道。
真珠的眼睛慢慢地睁大，脸上渐渐染上了绝望的色彩。
“……是，真珠……是，我？”
“没错，真珠，你才是万恶的根源，十年前，你唱起的歌，传达到了虫河的耳中。为了将你这个同伴，从不知所谓的弱小精神源那里拯救出来，它们赶到了你的身边。”黑耀张开了双臂，仿佛是审判者一样俯视着真珠那张苍白的脸，“白银的故乡，重要的朋友们，数不清的宝贵的生命……抹杀了这一切的，就是你啊，真珠。”
“……我……让银……”
少女的声音带上了微微的颤抖。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说是真珠的错吧！”
白银踏出了一步，想要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真的是这样吗？”黑耀的眼珠转了转，瞥了过来，向白银投来了寒光，“那么，为什么在袭击了你们之后，府岳就马上被毁灭了？虽然她本人没有自觉，但是她唱起的虫歌，就是对府岳发起报复的信号，八千人的生命，也因为她而消失了。她，已经从人类身上，学会了愤怒和憎恨啊。”
“胡说八道……”
白银攥紧了拳头。
“但是，真珠，你也有赎罪的，得到原谅的方法。”
在瞳孔失去光泽的真珠面前，黑耀也变得有点柔和的声音再次响起。
“……赎罪……原谅……”
“可能是因为吞噬了真珠的心，虫河第一次意识到了人类这种生命的存在，为了理解人类的心，他创造了你，”黑耀温柔地注视着她，正如同十年前，他用同样的眼神注视着那个纯真的少女，“你的力量……只要有效地使用的话，就可以给这个世界带来难以想象的繁荣。”
“那是什么意思？”
白银带着警惕问道。
“很简单的事情，就算是强大的旧帝国，也根本没有抵抗虫河的手段。”黑耀举起了双手，脸上闪烁着兴奋光芒，“想象一下吧，白银，当我们得到控制虫河的力量之后，人类将会迎来什么样的未来？人类分崩离析的历史会结束，我们将会建立起真正的，不可战胜的帝国。只要利用虫河的话，让世界重现生机和光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看着黑耀那亢奋的眼神，白银的眼珠转了转，在那些手持弓箭的佣兵们的脸上，他看到了同样的目光，那，并非是理想主义者的光芒，在他们的身上，白银只看到了更加纯粹的，根植在人类的本能里的东西——
欲望。
“原来如此，你们的目的，是要奴役全人类吗。”
白银低沉地说道。
“看清现实吧，白银，这是战争。”黑耀低下头，脸上的亢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愠怒，“人类，和虫河！”
“不……这只是，人类与人类而已。”
白银慢慢地吐了口气，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内心充满了嘲讽。
见死不救的是人类，互相背叛的是人类，沉醉欲望的是人类，事不关己就袖手旁观的是人类，以践踏他人为乐的还是人类。
同时，心怀梦想、拯救他人、舍生取义的……依然是人类。
“虫河只不过是，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而已。”
白银笔直地注视着黑耀，露出了冷笑。
“白银，人类可不是只靠善良就能存续下去的生物。”
“我知道。”白银淡淡地回答，右手握住了剑柄。
或许正如黑耀所说，只要利用虫河去操纵全人类的话，就能重新建立强大的文明，一时的罪恶能够带来长远的利益，黑耀想要做的事情，或许并不一定是错的……但是，正确与否，白银其实都并不关心。
“我只是，不能再让真珠犯错了。”
就算悲剧不断重演，至少不能由真珠的手来做。
因为她，并不是可以做这种事情的女孩子。
白银缓缓地抽出了长剑，瞳孔渐渐收缩了起来。
“你以为你赢得了吗？”黑耀低沉着声音说道，在他的身后，是对准着白银的箭矢，不管白银的力量有多强，在这个距离，也不可能挡得住这么多的弓箭。
“当然，只要这样做就好了。”
白银弧了弧嘴角，将剑刃凑近了自己的脖子。
“白银，你——！”黑耀脸色一变。白银的存在，对于要挟真珠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要是白银死在这里的话，一切的计划也都变成了空中楼阁。
“……银！”
背后传来了少女的惊呼，白银闭上了眼睛。
十年前，真珠在白银的眼前消失，而他却活了下来，背负着永远都无法偿还的，生命的债务。现在，是时候将这条命，重新为真珠所用了。
白银咬了咬牙，握紧了剑柄
但是这时候，后脑勺传来了沉重的钝击。
这一击让白银紧绷的意识，一下子像是拉紧的弓弦一样断裂了，白银的剑掉落到了地上，回过头，在视野变黑之前，隐隐约约看到了俯视着自己的红发女性的身影。
“红，红音……”
“可别乱动啊，小鬼。”
抓住了白银倒下的身体，红音贴着他的耳朵，冷冷地说。
白银的意识，紧接着坠入了黑暗之中。
……………………

“……”
但是，就在这时——
“……咕，啊！？”
他惊讶地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正在失去知觉。
低下头，他看到自己的手，从接触到真珠的地方开始，逐渐变成了灰白色的物质。他退后了两步，捂住自己那似乎已经变成了石头的手掌，不可置信地看着少女的背影。
“为，为什么，真珠……”
真珠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
她的翅膀发出了光芒，双脚慢慢地离开了地面。
就像是轻盈的蝴蝶一般，她朝着虫之树的顶端飞去。
“不，不行！真珠！不能去那里！不然的话你会——！”
看着真珠的身影渐渐远去，慢慢变成天空中的一个红色的光点，黑耀发出了绝望的呐喊。少女微微地回过头来，她的嘴唇无声地张合了一下，但不知道为何，黑耀感觉到她的声音，直接在自己的脑海中响起。
——“……我……不能……再让……银……哭泣……”
下一刻，虫树的顶端，向少女伸出了无数的触须。
………………
砰——！
白银听到了巨大的响声，他的意识猛地醒了过来。
抬起头，他看到大门敞开着，几个人影倒在门外，灯光照进了房间，有谁的影子慢慢地走了过来，然后粗暴地抽开了塞着白银的嘴的毛巾。
“哟，小子，看样子还活着啊，”红音瞥了一眼不远处不省人事的佣兵们，有点狡猾地笑了笑，蹲了下来，一剑戳在了绑着白银的双手的绳子上，“要让这帮家伙放松警惕，还真是花了不少的时间啊。”
“红音，吗……”
“还能动吧，要走咯，没时间了。”
“走，去，哪里？”
白银的声音仍然有点昏昏沉沉，有点茫然地看着红音。
“喂喂喂，你的脑子被我打傻了吗？”
红音揪起了白银的头发，让两人的额头撞在一起，白银看到那双近在咫尺的倒吊眼，用凶狠的目光瞪着自己。
“怎么能让那个笑眯眯的家伙，对真珠肆意妄为。”

【第六章 白银】
“这是，什么东西啊……”
逃出了废矿的出口，看到了那个巨大的物体，红音目瞪口呆了起来。
鲜红色的光芒充斥了视野，仿佛天空在燃烧
白银也同样震惊地张大着嘴巴，在远处，白银看到了那个银色的构造体——那正是十年前，抹平了孩子们的故乡的，被称为“虫河”的蠹虫的集合体。
但是，那个真的是自己认识的“虫河”吗？
那个顶天立地的存在，已经完全看不出“河”的要素，更像是一棵有如山峰般巨大的参天大树，它的底部已经山岳纠缠在一起，从躯干上伸出了无数气根似的触须，深深地扎进了地面，同时还在不断地蠕动，钻进大地的底层。
而在虫之树的顶端，则伸出了银色的枝杈，刺破了云层，延伸到了天空的尽头，在看起来像是树冠的地方，白银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银色椭圆体，被无数的银色触须缠绕着，就像是某种昆虫的茧一般，有节奏地鼓动着，闪烁着红色的光芒。
在不远的地方，白银看见了黑耀。
他双膝跪在地上，脸上已经丝毫看不到之前的意气风发，只是呆呆地仰望着那个巨大的茧，一根数米粗的银色触须扎在他身后的岩壁上，他却似乎没有反应。而那些追随他的佣兵全都不见所踪，不知道是逃跑了，还是被虫河吃掉了。
但是，真珠并不在这里。
“——黑耀！你到底让她做了什么！”
白银发出了咆哮，拎起了黑耀的领口。
“……不是我，”黑耀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用虚弱的声音回答，“真珠她，是以自己的意志，叫来了那个……”
“你说什么？”
白银皱起了眉头。
“真珠自己的意志……难道这就是她说的，世界的修复吗？”红音抬起头，看着那个无比巨大的，还在不断生长着的银色物体，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世界的，修复……？啊啊……是这么一回事吗，”黑耀愣了愣，然后他的脑袋很快就理解了现状，露出了悲凉的苦笑，“原来如此，确实以虫河的力量的话，说不定那种事情也做得到。那孩子，原来从最开始，就没准备搭理我啊。”
“看来你的那些梦话也到此为止了啊。”红音咂了咂嘴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喂，那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好，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就可以了吗？”
“啊啊，没有我们可以做的事情了，”黑耀摇了摇头，抬头望向了天空。在他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里，那个银色的球体已经再次膨胀了一圈。“真珠她，已经和虫河融为一体，现在的她就是虫河其本身。不管她想要拯救世界，还是毁灭世界，一切都会如她所愿，已经，没有人类可以插手的余地了。”
从视野尽头的地平线，可以看到银色的细线。从不同的方向，虫河正在往这边涌来，源源不绝地灌注到那棵巨大的参天大树的根部上。真珠的呼唤，恐怕是一瞬间传达给了虫河整体，如今，大概全世界的虫河都在朝着这个地方汇聚。
为了实现仅仅一名少女的愿望，开始了创造新世界的仪式。
白银松开了抓住黑耀衣领的手，有点失神地看着这个光景。
世界的修复？人类崭新的时代？
当这一切摆在自己面前，白银发现自己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想法就只有一个。
“那，真珠呢，真珠她会怎么样？”
黑耀有点灰暗地低下了头，久久地沉默着。
“黑耀，回答我！”
“我不是说了吗，她已经和虫河融为一体了。”黑耀的声音带着淡淡的颤抖，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白银看到了他眼睛里的血丝，“她的记忆和意识，一切都会回归虫河，再过很快，不，恐怕现在已经，真珠这个个体，已经不存在了……”
“她已经不在了啊，白银！”
瞬间，白银的意识陷入了一片空白。
——“……我，想要知道……理解……银的，心。”
“……”
——“……因为我，喜欢，银，还有真珠。”
“……”
——“……银和真珠，愿望，我会，实现。”
白银缓缓地抬起了头。
虫歌回荡，天空溢满了美丽的光芒。
纯洁的红色，简直就和那家伙的眼睛一模一样。
——“……因为，这是我，想做的。”
“自己想做什么，就自己去想……吗？”
白银自言自语了起来，许久，他突然露出了苦笑。
“抱歉，可以等我一下吗，我去去就回。”
“白银？”
“喂，小子，你又想做什么？”
两人同时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没什么，只不过是，还有些话想和她说而已。”
就像是小孩子一样，白银一脸单纯地翘了翘嘴角。
…………………………

——那时候，我没来得及回答她。
白银在山丘上奔跑着，尽管虫河看起来占据了视野，但由于那过于庞大的体型，实际上却相隔了相当长的距离。白银驱动着体力已经很虚弱的身体，一刻不停地狂奔着。
热风灼烧着自己的脸颊。
银色的河流，离自己越来越近，在不到十米开外的悬崖的下方，就是流淌的河水。
越是接近，虫歌的声音就变得越来越刺耳，那悠远空灵的旋律，渐渐地变成了混杂着野兽的咆哮和人的喊叫声的杂音，化作铁锤强烈地冲击着白银的意识，剧烈的痛楚涌上脑部，视野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这么说来……黑耀他说过了啊……”
虫歌是，虫河在思考过程中散发出的精神波动。
这种波动，能够跨越肉体和空间，即使是虫河无意中发出的一丝呢喃，也拥有着比人类强大上亿倍的力量，如今，这种力量正在摧残白银的大脑。
“可恶……脑子……好像要被撕碎了一样。”
捂住头，白银艰难地拖动身体向前走去。
视野开始变黑，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往前走，已经分不清楚了。
眼前，开始浮现出了并不存在的景色。
白银听见了八音盒的旋律。
幼时的光景猛然复苏。在故乡的土地上，拥有着青色瞳孔的少女，向白银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灿烂笑容，如同是一只蝴蝶一般，轻盈美丽，惹人怜爱。
——“我，最喜欢银了！”
“啊啊，我也，最喜欢你了啊。”
如果没有发生那种事情的话，自己和真珠，或许还能继续度过平静的时光，说不定还可以成为普通的恋人，在这个并不富饶的世界里，过上平凡却也幸福的生活。
如今，这个美梦已经碎裂，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有着青色瞳孔的少女，已经不在了。
人类和虫河——一道鲜明的分界线，已经隔绝开了两人的命运。
但是，她所存在过的证明，她的心灵和回忆，并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所以，这一次，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
握紧了胸口，白银向幼时的回忆告别。
“既然你，要成为蝴蝶的话——”
白银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后，他朝着虫河一跃而下。
“我就以人类的身份，和你一起活下去！”
………………

白银的身影，被银白的河流所吞没——
在一无所有的的虚空之中，白银感受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知觉，只剩下灵魂脱离了肉体的桎梏，朝着更深的底层游去。
视野中溢满了光芒，仿佛有无数的光之蝴蝶在自己的身边飞翔。
这里是只有意识存在的世界，在这个光之海洋之中，物质已经失去了意义。白银能够看到眼睛看不到的事物，听到耳朵听不到的声音，当意识跨越了人的躯壳，思维便延伸到了无限的世界，能够理解自己曾经无法理解的东西。
——这就是，虫河的真面目吗？
漂浮在虚空中的光点，那就是虫河所拥有的记忆，它们或许曾经来自于不同的生命，但如今都已经失去了自我的概念，成为了虫河这个庞大的意识集合体的一部分。
——真珠，就在这里面……
白银毫不犹豫地跃入了光芒之中，下一刻，他感觉到了强烈的冲击，就像是海浪一样涌了过来，差点将自己吞没了进来。
——咕，咕啊啊啊……！
比人类强大无数倍的意识之海，察觉到了白银这个异物，正要将他同化为自己的一部分。
——呜，啊啊啊……！
白银的意识，一瞬间就被切碎成无数的碎片。
属于虫河的记忆，源源不绝地灌注到白银的身上，使得白银的“自我”变得越来越暧昧。
与此同时，白银也看见了虫河的一切。
它们曾经只是地壳中一片银白色的结晶，因为造物主的无意一瞥，幸运地得到了生命，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之中，它们的精神比肉体更迅速地进化了起来，并且反过来引领了肉体——只有拥有某种想法的话，虫就能变化成任何的形态。
增殖、演变、进化……在这个过程中，它们邂逅了其他的生命，或者说，邂逅了与它们不一样的意识拥有体，为了互相理解，互相分享自己拥有的记忆，它们走上了融合的道路，借由和其他生命合二为一，化解纷争和矛盾，不断地壮大自己的力量。
在虫河的记忆之中，白银同时看见了人类的历史。
战火在燃烧，夺走了数不清的生命，将大地化作荒芜，在走向灭亡的城市和村庄之中，人类失去了活着的希望，从中诞生出了从这个世界解脱的悲愿……虫河听到了他们的愿望，于是纷纷钻出了地表，淹没了人类文明。
——它们从最开始，就是想要来拯救我们的。
灵魂被切碎，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再过很快，白银就会失去自我的概念，成为虫的一部分吧，在此期间，他用仅剩的力量思考着。
“这里是，思念会变成力量的世界。”
“真珠……？”
是幻觉吗，白银听到了真珠的声音。
“银已经不需要，为了死去而活着了吧？”
她用带着欢笑的声音说道，并温柔地包裹着白银的意识。
——啊啊，是啊……
十年前，被虫河吞噬的少女的思念，同样也存在于这片光之海洋之中，但是和其他人不一样，她并没有完全变成虫河的一部分，她的愿望被另一个自己继承了下来，以一个独立的个体的形式，重新出现在了白银的面前。
那一定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加坚信自己的存在。
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深爱自己，珍视着自己拥有的一切——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因为相信，所以，能够存续下去……
虫河吞噬了无数的人类，那些人并没有死去，只是成为了虫河的一部分。
但是，那并非是人类应有的生存方式。
正是因为分崩离析，正是因为人类是单独的个体，所以“心”才得以存续，所以才会互相猜疑和憎恨，同时依偎着抚慰对方的伤痕，爱上不是自己的另一个谁。
——不要怀疑，不要迷茫……
坚信自己生存的意义，为了总有一天找到最重要的事物。
生而为虫，却比人类更加像是人类的少女……那个拥有着温柔的心的女孩子，也一定仍然存在于某处，等待自己去找她。
——谢谢你，真珠。
白银的意识重新凝聚成了人形，背后张开了看不见的翅膀。
朝着这片海洋的最深处，白银化作了一道闪光刺去。
——找到了！
在虚空的深处，白银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光之茧。
赤身裸体，仿佛是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般，银发少女的身体蜷缩着，从她的背后延伸出来的光之羽，将她温柔地包裹了起来。尽管看起来很淡薄，但她确确实实还保留着自己的形状，目光和白银对上，她朦朦胧胧地睁大了红色的眼睛，并无意识之中伸出了手。
“不想消失掉”——这个小小的心愿，让她坚持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