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nLu┃190922 望海楼（中长）HE

01
十一月的天津，北风肆虐。
鹿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迎面而来的风如刀子，刮得他脸颊生疼。
“真可怜啊！这么小就流浪街头了。”
“也是他自己命不好，十四生辰那天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一道天雷把鹿府烧了个精光。远远看着都怕，火光直窜到天上去了。”
“好歹也是个少爷，鹿老爷生前积德积福不料……”
“真是个扫把星，克死自己爹娘，还有脸在街上要饭！”
……
这些词他早就听腻了，耳朵都起茧了。
全家人死光了，只有自己活着，这就是一种罪。
三天，他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起初大家还念着他家门不幸，给口饭吃。可现在的天津谁还不是人人自危，哪还有心可怜他。说实话，鹿晗家境本来不错，几年前镇上闹饥荒的时候，他爹开了自家粮仓救了不少人，因此受人拥戴。鹿晗自个儿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和他爹一样举止文雅，所以平日里乡里邻间都挺喜欢鹿晗的，时不时送个小玩意。
不料，短短几天，就再也没人理会他了。大概是他爹的人情用完了吧。
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有钱的时候把你捧着，没钱的时候把你踩在脚底还不忘吐几口唾沫星子。
原本的一切都随着七日前的那场大火，随他父母去了。他鹿晗现在什么都不是。他想去打下手干杂活，混口饭吃，但谁会收一个克死自己爹娘的不祥之人。
他唯一可以做的买卖是身体。十四岁的鹿晗还未完全张开，带有些许少年的稚嫩，却已是十分清秀，长大后定是一大祸水。
“鹿公子，来我这漫月楼可好？”老鸨笑嘻嘻地朝鹿晗挥手巾，看着平日的体面人落难，下面的总忍不住要奚落一番。
鹿晗倒是停下步子，转过头，笑了。
那一笑，没有任何欢喜感激的成分，像是一台机器，按照既定的指令，做出无可挑剔的反映，虚弱得有些苍白的唇毫无痕迹地勾起，眉头边一点棕褐色痣衬得少年如不食烟火的天人。唯独眼眸中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乖戾，如刚出鞘的利刃，看得人背后发凉。
老鸨慌忙把眼光错开。
腿脚早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堪，挪出的每一步都似在刀锋上，胃因饥饿绞成一团，折磨得鹿晗两眼发昏……
他真心觉得自己死了都比赖活好。
————
“醒了？”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但莫名让流浪整整七日的鹿晗觉得心安。
“嘶——”
全身想被车轮碾压过一般，骨头像散架了一样，鹿晗好不容易使上劲，挣扎着坐了起来。
细细打量周围的环境，洁白的粉墙，擦得光亮的玻璃窗半掩着，头顶上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灯……得出结论，这不是一个普通人家，应该说是个十足的富贵人家。
男人坐在床边的靠凳上，正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谢谢，你是？”鹿晗有点儿惧怕眼前的男人，他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有拖着长长的辫子，短头发，干净利落。
最突出的，是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色浅疏离，琢磨不透，叫人心生寒意。
“吴世勋。”
“你是……望海楼教堂的……神父？”鹿晗想起自己好像在父亲那儿隐隐约约听过这个名字。
“嗯。”吴世勋眼里闪过一抹异色，显然对一个小孩认识自己感到惊讶。
“为什么？”为什么救我？
“我克死自己爹娘，我不该活着。”
吴世勋倒是十分意外，没想过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竟然会认为自己要去赎罪。
而这仅仅是因为流言蜚语。
“你没有错。”
“每个人都是带着罪来到人世的，原罪。”
吴世勋忽的心疼起眼前的小孩了。他看得出来，小孩有点怕他，眼睫毛不停地上下颤抖着。
“跟着我吧。”我照顾你。
鹿晗抬眼认真看吴世勋，竭力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异常。
“我脸上有东西？”吴世勋被鹿晗盯得不自在。确实，自己对一个陌生人而且是一个刚刚失去双亲，无家可归的小孩，说这样的话确实有些不妥。
正在吴世勋一本正经反思自己的时候，鹿晗迅速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那个男人竟然……笑了。
虽然只是说话的一瞬间，但鹿晗确定以及肯定，他笑了，而且笑得很好看。
“好看。”鹿晗也不禁咧开嘴笑了，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又补充了一句，“吴世勋，你笑起来很好看。”
吴世勋不动声色地歪了一下嘴角。
你笑起来很好看。
不过是童言无忌吧。
“你是洋人吧？”
“算是吧，但我母亲是中国人。”
小孩好像没之前那么怕他了。

提到鹿景行这个名字，一帮老古董们还是不住地惋惜，原本温文尔雅的鹿家小少爷，若是没有那场天灾，怎么也能当个老爷，可转眼变得吊儿郎当的作风，听说还跟边家那位出了名的二世祖边伯贤混在一起。
另一边的吴神父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名声大噪。
他知道鹿晗平日里爱闹腾，但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全当小孩子心性不甚在意，偶尔警告几句也没多管，当然，这要基于他一直呆在租界，不知道鹿晗以前是个乖巧内敛极其低调，性子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其实也不是他不想管，最近教堂里的事情太多，实在顾不上来，他没日没夜待在教堂里忙活，基本上把鹿晗一个人晾在租界别墅和私塾两点一线。
幸亏鹿晗虽是少爷出生，却也不娇惯，不需要人伺候，除了在学堂里的破事，倒也没怎么让吴世勋操心。
鹿晗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一天，两天，三天……整整半月有余了。
自己闯了不少祸，小到偷走先生的眼镜，大到在孔子像上添油加墨，吴世勋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感觉……很挫败。
他是不知道，还是视而不见？
的确，自己大费周章闹出各种事端就是为了让吴世勋把自己从私塾里放出来。他似乎忘了有自己这号人物，回家常常也就是问几句无关痒痛的过得怎么样，要不要找人来照顾日常起居之类的。
鹿晗看得出来，吴世勋很忙，自己不该去添乱，但他就是忍不住，总是孩子气地想让他为自己收拾烂摊子。
人总是这样。
颠覆平静的生活，只为了获得一丝与众不同。
得到别人的在乎与关心。

02
“景行，吴神父真是一点也不亏待你啊，还给你弄了块洋表。”
边伯贤一脸羡慕地摆弄着鹿晗腕上的机械表。
“也不是多贵的吧。”
吴世勋只跟鹿晗说给他看时间，免得上学老迟到，价钱什么的更是从来没提起过。事实上，如果鹿晗知道时间，他会去的更晚。
“嘿，这就是你不识货了，”边伯贤两眼放光，“这可是法国货，不是有钱就能拿到的，天津卫也就租界里才能有这种货色。”
“估摸着他是把你当亲儿子，也不知道他以后亲生的会不会嫉妒你。”
边伯贤还不忘拿鹿晗打趣道。
鹿晗也觉着挺奇怪，吴世勋对他是挺好的，除了上学这件事以外，几乎有求必应，但他实在没怎么管过鹿晗，不然凭鹿晗闯的那些祸，还能不轻不重地说下次不要这样就算了？
“还有你边家大少爷弄不到的东西？”
鹿晗兀的抢过边伯贤手中的表。自己还能不知道边伯贤嘛，大少爷脾气连穿个长衫都要丫鬟们伺候着，指不定手一滑就把这表给摔了。
吴世勋给鹿晗的表，他宝贝着呢。
“自然是有的。”边伯贤虽然有些不过瘾，但也不好占兄弟的便宜。笑着，一边打手势示意鹿晗靠近点，“比如，满香楼的那些个胭脂风月，自然是弄不到的。”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嘴角带着一抹坏笑。
鹿晗心里为天津卫里的闺女们捏了一把汗。边家大少爷虽然不学无术，还喜欢去风月之地，但他还是靠着那张脸，迷倒了大半少女。
边伯贤跟鹿晗，可谓不打不相识。
那天鹿晗下课路过东门书苑的时候，想买本闲书回去看看，去了吴世勋那以后，他常看些西学的书，这才知道除了大清朝以外还有那么多国度。鹿晗现在确实不爱上学，但不变的爱看书。这一个月他一个人在家无聊，把吴世勋书房里的书扫荡了个遍，而后还让吴世勋帮忙找找新的。吴世勋也应了。看到这家书苑，想起小时候喜欢缠着爹来这给他买三国水浒山海经的插画，迈步走了进去。
随意乱瞥着，突然看到一本《欧几里得几何》，鹿晗顿时来了精神。
不料，一只关节修长分明的手闪过。鹿晗顺着看过去——边伯贤。
那人穿一身大红长衫，领口处爬满复杂华丽的云纹，眼角细长，说不出的一丝魅惑，嘴角上翘，明明没有笑却带着几分笑意，手里捏着《欧几里得几何》，有意无意地朝鹿晗晃了几下。
“这不是鹿少爷吗？”
不可一世中带着一丝嘲讽，边伯贤眉毛一挑，“鹿少爷兴致不错啊，想必手头宽裕，买书可是不值。”似乎在为鹿晗惋惜。
鹿晗自然知道这位风流的边大少爷说不出什么好话。
“给边少拿去垫床脚自是不值。”
旁边买书的不少都是些寒窗书生，虽看不惯鹿晗学堂里吊儿郎当的模样，但这句话着实为读书人在这二世祖面前挣了一口气，有些年纪小的憋不住笑出了声。
边伯贤自然也听出鹿晗话里有话，但碍于面子不好发作。
“这本书，我买了！”
鹿晗一看边伯贤要买，立马急了，只剩下这一本了……
“诶，你这人不讲道理……”
鹿晗也不怕边伯贤，冲上去要抢。边伯贤见状把臂伸直举得高高的。鹿晗个子在同龄人中算是高挑，但毕竟比边伯贤小了三岁，矮了大半个头，怎么也够不着书。
边伯贤看鹿晗拼命但又够不着，一副想打人又不太敢的样子，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鹿晗这小孩挺好玩的。于是，边伯贤更想逗逗他，故意火上浇油，“这书你还没付钱呢，谁说我就不能买了。你要是够得着我就给你！”
鹿晗心有余而力不足，整个人都快趴到边伯贤身上去了。
旁边的看客也不好说什么，愣是每一个人上去劝阻。谁不知道这边大少爷的性子，出了名的桀骜不驯，就喜欢欺负人。
过了一会儿，鹿晗没力气了，退了几步，嘟起嘴委屈巴巴地看着边伯贤，眸中带水。
不错，他拿出自己对付吴世勋的那一套了。
偏偏边大少爷还真吃这一套，合着自己撩拨那么多小姑娘，哪个不是羞红脸骂他几句跑开，鹿晗倒好，直接摆出自己被欺负惨了的样子，加上鹿晗本就比他小几岁，水灵灵的，怎么看都是自己不占理。自己确实欺负了人家小朋友……
“诶，鹿景行，你……我把书还你就是了。”反正边伯贤是不可能看的，他最见不得别人可怜巴巴一副委屈样儿了。
鹿晗不动作，还是这么看着边伯贤。
边伯贤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是真把小朋友惹哭了怎么办……
边伯贤心虚地把书递给鹿晗。
鹿晗偏是不接。
这下边伯贤急了，这个小祖宗到底想怎么样啊。
难不成还得叫声爷赔礼道歉吗？
最后边伯贤买了书，拉着鹿晗去对面西江阁吃顿好的，鹿晗才喜滋滋地接下书回去。
一夜间，天津卫的风流公子哥边大少爷和落魄少爷鹿晗成了兄弟。

“边伯贤，我不想去学堂了，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这个有什么难的，就一个字。”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边伯贤发现鹿晗的确跟之前很不一样。从小听人说鹿家少爷知礼数，和他爹一样是个文化人，夫子们常说他日后必有作为。他也大概知道鹿府被烧那件事，但没过几天就被他抛到脑后了。
边伯贤说的不一样不是说从小乖乖巧巧讨人喜的鹿小少爷和如今穿着洋装带着洋表的鹿晗，而是说他性情变了，以前他也在大场合见过鹿晗，鹿晗脸上总是带着谦和的笑意，说话也总是细声细气，小小年纪就懂得察言观色，把一群官太太们逗的开怀大笑，从不得罪人，现在的鹿晗从不看别人脸色，嚣张程度于他虽还欠几分火候，但绝对不是好欺负的。
如今，他也总算知道了，鹿晗那天我见犹怜的可怜样，完完全全是装出来的。
边伯贤也不觉得奇怪，天灾人祸。鹿晗才十四岁，遭遇这么大变故性情变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跑。”边伯贤勾起一抹笑，一如往常的不羁放纵。
很久很久之后，鹿晗还会怀念边伯贤的这一笑，何等潇洒恣意。想念他们在常去的西江阁的那间雅座……
年少，且轻狂

“鹿公子不是挺享受的吗？连招呼都不打就跟人跑了，怎么，想起刚刚怀中软玉脸红了……”边伯贤依旧摆着一副欠揍的嘴脸在鹿晗面前晃来晃去。
鹿晗听边伯贤说起，才明白自己偷偷走，把边伯贤吓到了。突然觉得边伯贤其实也挺会照顾人的，虽然平时看上去没心没肺的，但还是把自己这个朋友放心上的。
“抱歉。”
“嗯？”边伯贤觉得自己耳朵不太好使，幻听了。
“我没跟你说，让你着急了。”
原来鹿晗在和他道歉。边伯贤刚刚被激的那些火一下褪干净了，拍着胸脯向鹿晗打包票。
“放心，有我这个二世祖带你，管保你被赶出私塾。”
边伯贤知道鹿晗的小心思后自然是要帮忙的。
自此，漫月楼多了位常客——鹿公子。
鹿晗依然每天早上去私塾听课，只是不到两个时辰，又溜了。
人人皆知鹿景行父母已去，被法租界吴神父好心收留，不想与边伯贤这个二世祖混在一起，四处沾花惹草。
“吴神父，最近民间都在传你家那位的风流事。”法国驻天津理事业大丰在做完礼拜后亲自去找吴世勋。
吴世勋先没反应过来“你家那位”，后来才明白过来说的是鹿晗，不由挑了挑眉。
“小孩惹事了？”
“都睡到漫月楼去了。”
吴世勋脸色暗了几分。这几日他太忙，基本整日待在望江楼，确实有些日子没回去看小孩了。
“租界这边倒是没什么人知道，就是鹿景行以前那些邻居看着在那嚼舌根。”
吴世勋的表情已经难看的不能再难看了。
“他才14岁。”
“诶，你去哪？”还没等业大丰往下说，吴世勋抓起披风就快步走了。
“处理家事。”
小孩果然欠收拾……

04
那是边伯贤第一次见到吴世勋。
玄色披风在烟花之地显得过分扎眼，一双锃亮的皮靴结结实实踏在地板上“哒哒”响，高眉骨添分洋气，眼神深邃，眼角内眦的双眼皮带有一丝东方美，鼻梁高挺，薄唇薄情。
“吴世勋？”
边伯贤万万没想到，吴世勋竟然找到这来了。
吴世勋不认识边伯贤，有些疑惑地停下步子，循着声看过去，却见那人一袭白衣，随意坐在桌上晃荡着两条腿，一手执酒盏，一手还不忘搂着姑娘腰肢，嬉皮笑脸的嘴脸让他有些反感。
“我是边伯贤。”
边伯贤第一次微微收敛了自己的气焰，主动报上姓名。
吴世勋本来面无表情，听到“边伯贤”三个字后面色骤凝，他听说过这个二世祖。鹿晗会来这，他功不可没。
“鹿晗呢？”
边伯贤也料到他是来要人的了，本告诉他鹿晗在三楼尽头一间房就没他的事了，但他偏偏要激吴世勋，“景行可在楼上快活呢。”
吴世勋果然定了一下，下一秒恶狠狠地盯着边伯贤双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凛冽。
边伯贤是谁，别人见了吴世勋这副狠样必是连对视都不敢就灰溜溜跑了，他边伯贤偏要迎上去。
“吴神父在教堂清心寡欲，要不今个儿开开荤？”
边大少爷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
“鹿晗呢？”还是那句话。
“这，坏人好事，可不好吧……”
边伯贤偏要这么含糊其辞。
吴世勋本来觉得没什么事，被边伯贤描述的这样遮遮掩掩倒让他心里不痛快。
边伯贤观察到吴世勋表情变化，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继续添油加醋，“景行这个年纪正好，若没有个红颜知己怎对得起这大好年华。我知道景行刚接触，并不是很懂，吴神父放心，我一定给他把好关，我边伯贤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
“别给我绕弯子，说，鹿晗人呢？”吴世勋向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我也不知道呢，”尾音上扬，边伯贤咯咯地笑了，手一撑落地大步跨到玄色风衣旁，身子就这样顺着挨了上去。
“不如，吴神父一间，间，房，去敲吧。”
灼热的气息尽数喷在吴世勋微凉而敏感的颈脖上。
“边伯贤。”
这一次，吴世勋用了肯定句。
“嗯？——”
“最后一遍，鹿晗，在哪？”
边伯贤不由打了个寒颤，轻佻的笑容瞬间僵住。一个硬物，抵在他的腰侧。
他这时候才开始懊悔。玩大发了，直接撞抢眼上去了。
吴世勋已经忍边伯贤很久了，自打进门看他的第一眼就非常不爽，更别说还有拐走鹿晗这笔账。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咬牙切齿。不得不说，边伯贤把吴世勋逼成这样算他厉害。
“吴神父……您管的太宽了……”
边伯贤扯着嘴皮说出这句话，他可不敢保证吴世勋会不会一手滑……虽然人人见他称一声边大少爷，但在吴世勋面前，他根本没有嚣张的资本。他敢保证，就算吴世勋今个儿把他崩了，也没人敢找这位吴神父理论。
为什么？
他是法国租界的人，是望海楼教堂的神父。
单凭这两点，就足够他肆意妄为了。

“吴世勋！”
鹿晗远远地就看到吴世勋的玄色风衣了，撇下青兰，像远行在外的小孩看见父母来接自己一般直冲过去。
吴世勋闻声朝门外望去。
瞧见小孩身后那一抹青绿，怒火涌上心头。
难道边伯贤说的是真的？
年轻男子好看的眉突然抽了一下。
好家伙，这么个年纪就会祸害人了。
偏偏还是这种地方。
那个小小的身影，正费力地逆行在人群中，拨开面前的阻隔，一点点向自己靠近。
“吴世勋！”
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吴世勋眉头一皱，琥珀色的眸子倒映出远处少年仓促急迫的模样。
鹿晗差点被行人撞倒。
“吴世勋……吴世勋……”
转眼，小孩已站在自己面前，面颊因为跑步呼吸急促而微微泛红，额头上竟隐隐有些汗珠，可见小孩独自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多费劲。
“伯贤？”
鹿晗一惊，边伯贤和吴世勋碰上了？
吴世勋对他挺好，但看这两人面色一个冷若冰霜，一个血色褪尽。
想必是非常，极其，不愉快。
边伯贤感受到腰间的威胁撤去，连忙往鹿晗边上一靠，尽量离阎王爷远一点，“景行呐，你刚刚跑哪去了，吴神父找你可急着呢。”
“也没干啥，就是和青兰……”
鹿晗声音突然变小，像打翻牛奶的小孩那样，被吴世勋直勾勾的视线吓得不知所言。
“鹿晗。”
吴世勋直接打断，他可不想听见一些不好的东西。
“嗯？”
鹿晗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他与面前的年轻男子对视着，一如初见时那样，定定地看着吴世勋，企图从他找出一点波澜。
“跟我走。”
他也没问别的，直接越过边伯贤，抓着鹿晗的手腕就往外走。
回到家里，吴世勋先开口了，“有什么要解释的？”
“好玩。”
吴世勋看着小孩的眼神乱飘着，保持站立双手却死死扣着衣角，显然，他很紧张，“说实话。”
“我不想去私塾。”
“凡事都得有个理由。”
吴世勋没想到，鹿晗逃学竟然是不想去私塾。开始的时候鹿晗还时不时提起一下，他不以为意，现在看来要好好考虑一下。
“教书的夫子太古板，我不想读那些没用的。”鹿晗实话实说。
“就这样？”
吴世勋发现自己还是不了解鹿晗，他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按照传统，他应该老老实实去私塾读孔夫子，念四书五经，然后再去考取功名，走到官场上，摸爬滚打，光耀门楣……
“你是不是，喜欢西学？”
吴世勋突然想起鹿晗最爱看他书橱里的各种西方译本，甚至还请他帮忙去找来看。
鹿晗突然一个激灵，猛地点头。
“不想考科举？”
“我不想当官。”鹿晗有些无语了，难不成在吴世勋看来，自己是个官迷？
“但你父母可能想……”
“……”鹿晗沉默了。的确，父母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高中。
“我真的不想学了。”少年垂下头，委屈的，仿佛下一秒泪珠就要夺眶而出。
夕阳透过客厅的落地窗，打在男人的侧脸上，完美无瑕的五官化作剪影映在米白光滑的大理石上。

“鹿晗，你首先要知道。”
“任何人都不能帮你做决定，包括你父母。”
“我也会尊重你的选择。”
“但是，你也要学会承担做出选择的责任。”
“就算后悔了，也没有退路。”
鹿晗，你明白吗？
吴世勋蹙起眉头，鹿晗再怎么也不过一个十四岁意气风发的少年，做的选择到底都是不成熟的。
良久，少年抬起头，“我明白的。”
“我想好了，我要去学西学。”
吴世勋从沙发上起身，终于伸手摸了一下小孩的头，顺势帮忙理着先前被人挤乱的发丝，“好。”
他想起自己跟着父亲在法国的时候。
鹿晗，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鹿晗见吴世勋这么轻易就答应自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真的吗？”
吴世勋点点头，“好好学。”
少年纯真的面容上的疑虑与沉重一扫而去，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一把抱住吴世勋。
“你和那个女人……”
吴世勋最终还是将心底的疑虑说了出来，闷在心里像钢针一样时不时刺得生疼。
鹿晗还小，外面的世界很大，他不能让少年只沉醉于这种年少感情的冲动里。
“我陪边伯贤去的，我只是和青兰逛逛园子谈论诗词而已。”
为什么会有点弱弱的心虚？
自己其实也没干什么……
鹿晗得到吴世勋的不用再去上私塾的应允，心里早就乐开了花，眼珠一转就把责任都推到边伯贤身上。
果然又是边伯贤。
吴世勋后悔今天自己没有好好收拾一下这个二世祖。
那名女子，叫青兰？诗词么？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想起了母亲叫自己的一些诗句，很美……
就像眼前的少年一样，叫人一见难忘。
沉思片刻，吴神父缓缓开口，“以后，不要去那种地方了。”
“你的路还很长，会遇到很多人。”
“眼前的，未必是最好的。”
鹿晗似懂非懂地应着。他本来也没把这件事放心上，达到自己的目的后沾沾自喜。
吴世勋见少年敷衍自己的情感教育，叹了口气。
就知道你听不进去。
你和别人，我不放心。
六年前——法国巴黎——
“Sehun，你真的决定了要回中国？”
“想好了，我要回去。”
回到我的祖国去。
“他需要我。”
少年抬起头，平静地与有着褐色卷发，浅色瞳仁，高鼻梁的父亲对视，浅浅地笑了。
弯弯的眉眼像极了他的母亲——那位来自东方大陆的充满诗情画意，一颦一笑都包含柔情，骨子里却是少有的血性刚强，忧国思乡十几许，终为国家危亡抑郁成疾最终葬身客乡的可怜女子。
他望向东方，那是他的母亲最后的牵挂，是儿时母亲口中的无奇不有的国度，是西方列强相继掠夺的藏有无数珍宝土地……
那是他的依归。
也是——羁绊。

他看着眼前笑得忘形才到自己肩膀的少年，无奈摇着头，无意识地勾起嘴角，顺手接下纸张。
“我收下了。”
的确，十四岁的他，终归是个不知忧愁的恣意少年罢。
“写得不好，再练。”
“字如其人，别写得像死蛇挂树一样，扭扭曲曲……”
“说了多少遍，笔杆要倾斜一点……看看你那手爪子怎么握的，刚教的又忘了……”
短暂的玩笑后，吴神父又扮演回严师的角色。
他知道，小孩不能惯着，必须要严格要求，做人要有明确的原则，否则鹿晗长大之后就是个没骨气的。
他虽然从小在法国长大，接受法国的思想启蒙，但他身上的中国血脉，在他踏上饱经摧残的乡土时，就自发地沸腾起来。
他要继承母亲的遗志，因此他回到了这片故土。
他只希望，鹿晗，永远也不要走上这条不归路。
呑拿学堂侧门——
“鹿晗。”
“嗯？”少年回过头。
琥珀色的眸子对上少年清澈无邪的视线，吴世勋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儿时母亲故事里送丈夫进京赶考的妻子。
期望和不舍混杂在一起，分不出原本的底色。
“喜欢西学就好好学，别再混日子了。”
不需要你如何如何才华横溢，只愿你在乱世中永葆本真。
“放心吧，”少年转过身边挥手边笑着，“我会努力的！”
吴世勋知道，日后，懵懵懂懂的少年必然会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青年。
他超乎常人的敏锐逼着他认清楚一个事实——自己对鹿晗的好，已经不能用善意和同情来解释了。
目送少年的背影终究远去，吴神父转过身，离开。
十一月的天津，鹿晗与吴世勋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Un adolescent et un homme se séparent en automne
【朝中措·梅
宋 · 陆游
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
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任是春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已完结
首尔的风http://tieba.baidu.com/p/6240495550?share=9105&fr=share&see_lz=0&sfc=copy&client_type=2&client_version=10.3.8.12&st=1569130393&unique=991F7EEF957D6A1939B0CF76E6EC7952

非你不可http://tieba.baidu.com/p/6224814987?share=9105&fr=share&see_lz=0&sfc=copy&client_type=2&client_version=10.3.8.12&st=1569130401&unique=7DBA1B2856EC58AD94D2502A2F57B0F9

06
“鹿晗，听说你住在吴神父家中？”
白念徽吁了口气，把书页一合，向鹿晗凑过去。今天老师讲得东西很多，他实在搞不懂那些奇奇怪怪的几何函数。这些东西就像一条条蚯蚓，弯弯曲曲让他见了就恶心。
“也是，难怪你能插班进来。”
白念徽的恍然大悟的语气让鹿晗觉着不舒服。
他是走后门的。
即使没有人说这句话，但同学们面上的不屑，时刻提醒着他。
他还真是奇了怪了，吴世勋一个神父，怎么就有怎么大的名声？连同着他这个借宿的，也“沾了光”。
“你知道关于他吗？”
鹿晗也放下手中的钢笔，忽的又想起吴世勋的叮嘱，不由勾起嘴角。
“吴世勋？”
鹿晗点头。他和吴世勋待在一个屋檐下这么久，还从未真正从外界了解过这个过分沉稳的年轻男人。
“你还需要我告诉？”
“他在床上不会没和你说吧……”
鹿晗笑意更深了，却变了味道，一如那时漫月楼前回眸一笑。
“床上？”
白念徽打了个寒噤。这个洋学院可不好进，爹爹废了好大劲儿才托人找关系把他送了进来。他是这个班里唯一一个不是租界里的人，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他的成绩，不出意外都是垫底的，尤其是外语这一块。别的同学大多是外国籍，从小接触西学，自然毫不费力，而他充其量只是个富裕地主家里有个先进思想的老爹而已。
他仍然清楚地记得，三年前他剪辫子的时候，他父亲差点因此被大家长从族谱中除名。
因此，他对新同桌鹿晗，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但更多的是羡慕嫉妒。他听父亲说过，之前也与鹿晗有过一面之缘，干净得体——是他残留的对以前那个鹿少爷的印象。
他鄙视鹿晗，靠着吴神父进了租界最好的洋学院；他嫉妒鹿晗，明明是天谴，却因祸得福……
他最近听说了，鹿少爷逃学去青楼，好不嚣张！没想到吴神父对他也是上心，把他弄进了呑拿学院……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说笑说笑，”白念徽避开鹿晗刺刀般锋锐的视线，自知冒犯，“大家都知道，吴神父在法租界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只是他没跟你说过罢。”
“他让校长破例，谁敢说个不字？”
白念徽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个字完全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眼神忍不住向鹿晗精致的五官上瞟。
鹿晗疑惑，他只知道吴世勋是个神父，在法租界中心区望海楼教堂工作，母亲是中国人，长得好看但不爱笑，偶尔会像老嬷嬷一样对他絮絮叨叨生活琐事……而且，很有钱。
一个二十岁的人做神父已是罕见，竟还有如此声望？
他有种预感，吴世勋藏着自己不能知道的秘密。
如同伊甸园的夏娃亚当……
一天课上下来，白念徽发现自己错了。鹿晗绝对不是个不学无术的太子爷，上课时老师问的问题他能回答出大半，而且基本上都对了，除了外文这一科可以与他比较，其他科目都是小菜一碟。
鹿晗的出彩自然也引起了老师们的注意。
“那个坐第三排的男生是新来的吧，有些面生。”
“嗯，这个小男生挺机灵的，脑瓜子转得快，喜欢自己琢磨问题……”
“是，确实讨人喜欢。听说是住在吴神父家里的？”
“我都没想到吴神父会这般好心，收养了这个小子。”
张艺兴听着办公室里的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只是浅浅地笑，露出半点酒窝。吴世勋可是拜托他多照顾这个小孩呢。
他是教国文的，在这种西学堂里自然是最清闲的。平日里作画题诗，倒也过得轻松自在。鹿晗刚来的时候他特别留心，没想到这才过了一周，小孩就已经在无心中讨得各科老师的青睐。

“你的担心真是多余了。”
“终归还是个小孩，不放心。”
电话这头，张艺兴听了吴世勋的回答，忍不住回了这么一句，暗暗憋笑。
“你是当妈了么？”
操不完的心……
自己被一堆烂事缠着脱不了身还每日一通电话问鹿晗在学校的表现。有没有被同学欺负，有没有被老师针对，功课有没有跟不上的……就连一日三餐吃了什么菜都恨不得让张艺兴一例一例向他汇报。
十四岁的人可不小了，吴世勋十四岁的时候可就一个人回中国来了。鹿晗也从不是什么娇惯的大小姐小皇帝。
不放心。
鬼都不信。
“你放心吧，吴神父的名号那些人可是知道的。”
想在天津租界混下去，就得把吴神父当祖宗供着。
“育婴堂？”
张艺兴听到这个词后脸色骤变，“又出什么事了？”
“上次的事，有人添油加醋……”
“那……你打算怎么办？”
“民意不可违。”
不用吴世勋说，张艺兴自然也明白。自古以来，朝代更替的本质就是民意。
得民心者得天下。
“世勋，我想，只要你和他们解释清楚，那些孩子都是弃婴，不是教堂里派人拐来的……”张艺兴到现在还认为能以理服人。
“有人去偷孩子假装捡到的来领赏。”
那头吴世勋的语气不善。
这边，一向看的开的张艺兴也沉默了。
这种可能，他早可以想到，只是不敢。
不敢想。
他在思考，为什么，国人变成了这样？麻木不仁，软弱无力，东亚病夫……朝廷的八旗子弟养尊处优，还没上战场，就各自逃亡；绿营军还使着最原始的大刀长矛，在洋枪洋炮面前，溃不成军……他不明白，在这种时刻，还有无耻之徒偷别人家里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就为洋教堂为鼓励善举而发的五块大洋。
他开始反思，这种时候，他还在安安心心地做老师……
记得吴世勋曾经问过张艺兴，留学在法学医的人，为什么要屈尊当呑拿学院毫无地位的国文老师。他自己也说不出具体原因，只是随口一说，图个清闲。
现在，他恍然大悟。他就是巴黎圣母院里那个敲钟的其貌不扬的瘸子，最后的钟声落在心上幡然醒悟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不需添加任何修饰的悲剧。
不，卡西莫多比自己还多一点幸运，至少遇见了能歌善舞的艾丝美拉达，他一生的挚爱，看到了世界的爱与光明……
他没有生在这个时代，没有生在这样一个危在旦夕的泱泱大国……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国，在西方列强的掠夺下委曲求全，苟延残喘。
良久，他才开口，“我不会让鹿晗知道的。你自己小心处理。”
“艺兴，帮我留意一下。”
“秦朝轩，有问题。”
放下听筒，张艺兴做了一个深呼吸。
秦朝轩，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家贫，父亲早逝，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的曾经科举落榜，走投无路，在衙门前击鼓耍赖皮，不想被县令看中，推举进呑拿学院讲授国文。校长艾伦先生不好拒绝，也就同意了。
张艺兴真心看不起秦朝轩。这个人，往好了说是思想先进，说白了就是墙头草。进了洋学院发现只有自己还拖着辫子，二话不说抓起剪子一刀“咔嚓”下去，吓得他老母亲差点晕过去。
他平时对其他留洋回国的老师都毕恭毕敬，就差跪在地上擦鞋了，对于那些学生，尤其是洋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他教的班国文成绩一塌糊涂，连最基本的断句都不会。
“坏了！” 张艺兴突然想起，鹿晗所在的班国文老师就是秦朝轩。
咱的好苗子可不能就这么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