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历代君王在出巡江山时的种种惊险和不测,既向往又疑惧。在裴州驿站的饲料棚后面,我和燕郎做了此行最为有趣的游戏,我们交换着穿上各自的衣裳,然后我让金冠龙袍的燕郎骑上马在驿站四周蹓一圈,我说,我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暗箭射我。燕郎策马驰骋的姿态俨然是一代帝王天子,他也深深陶醉在做燮王的游戏中。我坐在草垛上注意着燕郎周围的动静,那些忙于喂马的侍从们竟然没有察觉这场游戏,更没有人发现真正的燮王此刻正爬在草垛上,所有人都在燕郎的马下行了跪拜之礼。没有暗箭,陛下。燕郎蹓了一圈后禀告我,他的小脸洋溢着好奇带来的喜悦,他问我,陛下,我要不要骑马到农户家去?下来吧。我突然感到不快。我几乎是恶狠狠地把燕郎拽下马背,令他迅速更换服装,我意识到金冠龙袍对于我的重要性,即使在短暂的换装游戏中也体现了我对它的依恋。我无法描述我在草垛上看燕郎骑马时的惶惑和忧郁的心情,我突然发现我的燮王装束在别人身上同样显得合体而威武,你穿上阉竖的黄衣就成为阉竖,你穿上帝王的龙袍就成为帝王,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体验。
燕郎对游戏的中止不解其意,他一边卸衣脱履一边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我厉声警告他动作利索一点,我说,要是被皇甫夫人知道这事,你就没命了。
燕郎被吓哭了,后来我发现他的裤子也尿湿了,幸亏他已经把龙袍先卸下还给了我,要是我的龙袍也被他尿湿了,后果肯定是不堪设想啦。裴州一日使我得了热疾。也许疾患的起源就在于我和燕郎的换装游戏,要知道我们是在驿站的草料堆后换的衣装,风寒因此浸入了我羸弱的身体。但是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随行的御医让我服了一颗药丸,保证说第二天我的病体就会恢复。那颗药丸腥膻无比,我怀疑它是用动物或人的血糅制成的,我吃了一半吐了一半,结果翌日刚出裴州城我就感到浑身不适,随行的文武官吏对此惊慌失措,将车马全部停在路上,等候御医给我诊脉的结果。御医又送来那种黑红色的药丸,被我一脚踢飞了。我在迷乱中对他高喊,不要给我吃血,我不要吃血。御医拾起破碎的药丸,对梁御吏低声耳语着什么。后来车辇就继续上路了。他们决定日夜兼程赶到品州,据说西王昭阳的宫中聚集着燮国医术最高明的三位太医。再度滞留品州城的那些日子里我昏睡于床榻之上,对身边发生的惊人事件一无所知。期间西王昭阳带着三位太医多次来到我身边,我却记不清他们的貌相和话语。太医杨栋投毒于汤药的事是我后来听燕郎说的,燕郎偷偷披露这件被隐瞒的事件时神色非常紧张,他曾被威胁不许透露此事的任何线索,否则将惹来杀身之祸。我记得那天早晨西王宫中静寂无声,疏淡的的阳光透过格窗照在我病后初愈的身体上,犹如根根芒刺深深地刺疼了我。我抓起枕边的宝剑劈断了一条花案,吓得燕郎跌坐在地上,他哀求我在兴师问罪时不要提及他的名字。我召来了梁御史等人,他们看见我暴怒的脸色已知分晓,一起跪伏在榻下等候我问罪。只有长须剑鬓白袍皂靴的西王昭阳弯膝单跪在门边,他的双手搭在腰背后面,手中似乎提着什么东西。西王昭阳,你手里是什么东西?我以剑刃指着昭阳问。是我的太医杨栋的首级。西王昭阳说着猛然举起双手,他的手中果然是一个人的血肉模糊的头颅。西王昭阳的眼睛里莫名地噙满泪水,他说,昭阳特意亲取杨栋首级,前来叩见陛下负荆请罪。是你指使杨栋下毒谋害于我吗?我背转身不去看那颗人头,因为我怕自己忍不住又会呕吐起来,我听见西王昭阳发出了短促的讥嘲的笑声,于是我猛然回头怒喝,你笑什么?你竟敢讥笑我吗?陛下明鉴,我不敢讥笑,我是嗟叹陛下少年之心不谙世事,难挡风雨刀剑,难判东西南北,假如投毒之事是我指使,假如我真有杀君之心,何必要在我的宫邸中进行?又何必假我的太医之手进行,陛下腊八节日微服出游不是更好的机会吗?我一时语塞,看来我那回大游品州城的足迹都在西王昭阳的耳目之中。我望了望榻下的群吏,他们神色局促保持着沉默。他们似乎都害怕得罪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阳。太医杨栋为何谋害于我?后来我平心静气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