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童话】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们的世界上，有人类的王国和虫的王国。”
据说，梦境是回忆的再现。
少年无从确认这一点，因为，他没有自己的记忆。
准确地说，他并没有关于自己的童年的记忆。
但是不知道为何，每当夜幕降临，意识进入梦乡的时候，常常会看到同样的幻境。
“人类在大地上繁衍生息，建造起了村庄和城市，虫则在地下深处静静地沉睡着，人类的王国和虫的王国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耳边传来了年幼的女孩子讲述童话故事的声音。
在耀眼的阳光之中，少年躺在闪闪发光的花丛之中。意识迷迷糊糊，只能感觉到鼻尖贴着女孩的衣摆，那温柔的声音刚好环绕着耳畔。
一条小小的河流，穿过了一望无际的洁白花海，在阳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泽……除此以外，就再也看不到任何的事物。然而男孩并没有因此感到不安，就像是躺在母亲的摇篮里一样，现在所看到的就是整个世界，不会去思考更多的事情。
“但是，有一天，人类掀起了战争。”
“贪婪的人类不满足于自己拥有的财富，开始了互相争夺。农田和草原都被烧焦，城市也被摧毁，许许多多的大人和孩子都死去了。”
“天空被乌黑的云覆盖，不久之后，下起了有毒的雪，大地逐渐地死去，人类也渐渐走到了灭亡的边缘。”
女孩叙述着残酷的故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依然和平时一样温柔而平静，仿佛是在说着什么平淡无奇的事情一样。
“火焰烧毁了一切，唤醒了沉睡在地底的虫之王国，虫变成了银色的河流在大地上流淌，她们拥有着不可思议的光芒，照亮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活下来的人类畏惧虫之河的力量，躲藏在一无所有的山洞中，像是猿猴一样生存着。”
“就这样，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了足以让人们忘记掉自己原本的生活方式的程度。”
少年很清楚自己在做梦。
只要自己从梦中醒来，记忆就会再次变得暧昧，她的声音和容貌，还有发丝的香味，都会再次变得模糊不清，所以，每当进入梦境，他总是努力地将她的低语铭记在脑海里，想要看清楚她那背对着阳光的朦胧的面容。
“但是某一天，一位少女出现了。”
“当少女第一次看到了虫河的光芒，不知道为何感到了向往。对于这个荒芜的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悲哀，少女向那银色的河流许愿道——‘请给予这个世界应有的姿态’。”
书页轻轻地翻动，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虫河接受了少女的愿望，不久之后，阳光便再一次照亮了世界，大地也重新长出了草原和花田，就这样，人类和虫河共存的世界诞生了……但是，在感动落泪的人们当中，并没有少女的身影。”
“因为她已经将自己的一切，和愿望一起奉献给了虫河。她已经成为了虫河的一部分，再也不能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女孩轻轻地合起了书本，脸上绽放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柔和微笑，就像是充满了幸福一样。而与之相对的，看着她的表情，男孩感到了困惑。
——这算是……快乐的结局吗？
她为什么，会像这样自然地笑出来呢？
“安，你知道吗？我们人类，原本就是虫的一部分，我们从泥土之中出生，总有一天也会回到泥土之中。”
说着令人无法理解的话语的同时，女孩抚摸着男孩浅浅的头发。
——但是，我们和虫并不一样啊。
“是哪里不一样呢？”
——我们并不是从泥土里出生，而是父母生下来的啊……
“那，安有见过自己的爸爸妈妈吗？”
男孩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们没有听过爸爸妈妈的声音，但是却可以听见虫河的声音。说不定，我们最从开始就不是人类的孩子，而是虫的孩子吧？”
“死并不是结束，因为只不过是回到虫河的身边而已，就算死了也能再次见面。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是独自一人哦。”
温柔地微笑着的女孩，尽管她的话语令人难以理解，但是不可否定的是，在少年的记忆深层中，有着对她的某种依恋……对没有父母的不安，对与生俱来的能力的不安，能够抚慰这种伤痕的只有她的存在。
所以男孩也天真地期待着。
现在的日子能够永远地持续下去。
明明，是这样期待的……
视野中的一切忽然扭曲了，巨大的噪音击碎安宁的景象。
花田在燃烧，业火将天空染成了赤红色，闪烁着银色光泽的河流也仿佛感受到了巨大的痛楚一般，在火焰中扭曲着身体。无数的黑色影子在火海中穿梭着，向每一个看得见的活人挥动着手上的凶器。
耳边传来了混杂在一起的刺耳声音……大人的叫喊声，还有更多的是小孩子的哭泣和惨叫。偶然传来几声金属碰撞的声音，人体被什么东西刺穿、切割，发出了轻轻的“噗”的一声，然后就会有某个人的喊声戛然而止。
无论怎么塞上耳朵，都无法阻止孩子们的哀嚎声刺痛大脑。
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男孩看到了……站在火海之中的女孩的背影，双腿被烈焰吞噬，幼小的身体被数不清的刀剑贯穿，然而不知道为何，她仍然回过头望向了自己，被火光照得一片鲜红的脸上，浮现着温柔的微笑。
“没事的……”
“我们，还会再次见面的。”
在那之后，意识便从梦境坠入了黑暗。

【第一章 最初的一日】
“叮铃铃，叮铃铃——”
清晨的空气，透露着丝丝的冷意。
昼夜交接，太阳逐渐升起，第一缕阳光照进了窗户。在这样朦朦胧胧的时分里，伴随着房间里响起的单调的闹铃，少年睁开了眼睛。
和平时一样的场所。
和平时一样的时间。
从睡眠中醒来后，少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为什么伸向了天花板，仿佛想要尽力地抓住什么东西一样，但毫无疑问，在手心中抓到，只有刺痛皮肤的冰冷的空气而已。
他感觉到自己又做了一个熟悉的梦，但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回忆梦境的内容，都只能回想起一片模模糊糊的景象。
“叮铃铃，叮铃铃——”
想起要拿起床头摆着的红石闹钟，关掉铃声是数秒后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做了梦的原因，身体充满了疲劳感，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在被窝里蒙头大睡，尤其是在这种寒冷的初春早晨。
但是对于恪守着作息习惯的十七岁少年——安基托·威斯特法伦来说，把宝贵的早上浪费在床铺上是不可饶恕的。来自梦境的困惑和失落，很快被他抛之脑后，安基托坐了起来，摸了摸有点凌乱的头发。
床头的小镜子里倒映出他那张没有什么特点的脸，黑色的短发，人畜无害的样貌，不算高大的身材，怎么看都只是个弱软无力的普通学生，唯一的特征，大概就只有那双略带品红色的瞳孔。
来到了厨房，家里看不到其他人。安基托的家算得上是一栋宽敞的豪宅，但是却只有两个人居住。养父总是在他睡着之后才会回家，在匆匆地洗浴更衣之后，就会回到工作的地方，偌大的空间看起来也空落落的。
只有衣篮子里放着的脏衣服，告诉安基托父亲曾经回过来的事情。
养父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一边在餐桌边切着面包，安基托一边心想着。几乎完全见不到养父的脸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两三年，似乎从自己能够自立开始，就很少有和他对话的机会。
起床后的时间，就这样在一个人吃着干面包之中度过。
……………………

安基托的家临近河岸，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水田，积雪已经融化，初春的微风吹绿了大地，一条沿着河道兴建的公路，通往不远处的城镇，每天早上，安基托都要走过这条公路，到达自己上学的地方。
安基托生活的地方——“海神”，并不是一个多么繁荣的地方，只不过是依附在大城市周围的农业小镇之一，工业化建设也迟迟没有推进。但是对于安基托来说，这座带着青草的香味，拥有着清澈的河水和温暖的风的小镇，反而是比任何地方都更加舒适的故乡。
”早啊，安基托，今天天气也不错呢。“
沿着河边穿过田野，不断有居民向少年打着招呼。无论是低头做着农活的妇女，还是牵着爱犬散步的老人，都热情地向他搭话，面对熟悉的脸孔，安基托则和平时一样，低了低头，宛若祈祷一样向他们应答。
“——愿神明大人赐福于您。“
每一天，安基托都要像这样向周围的人们祈福。
在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形状有如倾斜的十字架一样的银色吊坠，这是安基托所信仰的神明的标志，据说这个形状是来源于一种叫做蝴蝶的生物……仔细一看的话，会发现这个小镇的居民大多都佩戴着类似的装饰品。
因为这个国家——“提亚斯提拉“的人们，基本上都有着相同的信仰。
在安基托的身边，河水潺潺地流淌着。
在河道中流淌着的并非是普通的水，而是散发着银色的光泽，同时漂浮着像是繁星一样的红色光点的物质。那红色的光芒，像是心脏的跳动一样闪烁着，仿佛这条河流本身就是活着的一样。
不，准确地说，她确实拥有着生命。这条银色的河流，正是人们信仰的神明——“银鱼“本身，或者说，这是”银鱼“的一小部分。
以屹立在提亚斯提拉的“银之树“为中心，银色的河流像是摇篮一样包裹着整个国家，银鱼的力量能够使农田得以连年丰收，并保护人类免受外界的侵扰。科学技术和军事力量都不算发达的提亚斯提拉，能够享有超过两百年的繁荣，完全是因为银鱼的赐福。
注视着安静流淌着的银鱼，少年的脑海中忽然回想起了梦境中听到的话语。
——“少女向那银色的河流许愿道——请给予这个世界应有的姿态。”
思绪不由得回到了那个总是出现在自己的女孩子身上。
“那个孩子……到底是谁呢？”
苦闷地皱着眉头，安基托低着头自言自语。
“哟！早上好啊，神父同学！”
这时候，有人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然后……
嘀嗒……
如同是脑海中掀起了一片涟漪一样，他听到了清脆的水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不远处的银色河流，那鲜红色的光芒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更明亮了一点。
“呜呜……嘤……咦？不，不痛了。”
男孩的哭脸逐渐变成了困惑的表情。
“虽然应该不会痛了，但也不是说伤口治好了，”安基托用习以为常的声音说道，转了转脑袋，“那个……卡尔，可以拜托你吗？”
“噢，包在我身上。”
卡尔从满身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堆东西——伤药、棉签、纱布和绷带，该说不愧是专业的战斗人员么，除了武器以外的东西也准备得非常充分。他用娴熟的手法，很快处理好了小孩子的伤口。
看着重新变得活蹦乱跳的小男孩，以及露出了欣慰笑容的母亲，安基托轻轻舒了口气。
“谢谢两位，你们的名字是？”
“我是卡尔，这家伙是安基托。”
“安基托……啊，是传闻中的那个，可以和虫河对话的神父？”女人忽然投来了好奇的目光，见状，卡尔哈哈大笑了起来。
“已经变成名人了啊，神父同学。”
“……不是虫河，是银鱼，而且我也不是什么神父。”

安基托叹了口气。
“虫河”什么的，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叫法了，但是许多异邦人依然沿用着这个称呼。这大概是因为和提亚斯提拉相比，外面的国家有着更悠久的历史，想要改掉原来的名字也更加不容易吧。
………………
告别了那对母子之后，卡尔忽然感叹了起来。
“真好啊，我也想和银鱼说说话啊，要是我也有和你一样的能力就好了。”
“银鱼”并不会说话，但是却能够用某种“声音”，近似于心灵感应的方式和人类交流。只不过，能够倾听到神明的声音，并且将自己的声音传达给神明的，只有极为稀少的人类。安基托，不知道为何正是那其中之一。
在自己向银鱼寻求帮助的时候，银鱼常常会对他伸出援手。
安基托将这种力量称之为——“许愿”的能力。
“卡尔你也有要许的愿望吗？”
安基托有点好奇地转过头看着他，卡尔给人的感觉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想办法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所以感到很意外。
“那当然是，想要一个可爱的女朋友了，”卡尔竖起了大拇指，一口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银发红瞳幼儿体型的那种！”
“给我自己去找。”
安基托感觉有一瞬间认真起来的自己太蠢了。
“不不不，听说银鱼是可以变成人类的哦。”
“那是小说的情节！而且就算变成人类也不会是银发红瞳幼儿体型啦！”
就是因为欲望这么露骨吧，银鱼才不会选择他吧——安基托如此想到。
“许愿”并非是什么强大的力量，就算借助银鱼的帮助，安基托能够做到的，无非是为其他人缓解伤痛、排除烦恼、寻找走丢的宠物，或者是预测一下明天的天气这种程度的事情。
但是在不断帮助周围的人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安基托被称为神父了。
——“银色的河流是心灵的镜子。”
——“人类善良的话，虫河也会温柔待人，人类充满仇恨的话，虫河就会带来毁灭。”
脑海中再次传来了幻听。
是梦中的女孩的声音。
她到底是谁呢，说不定，安基托永远都没有办法回想起来。
在那个梦境的最后，安基托看到了她被火焰吞噬的身影，被自己忘记掉的那个女孩子，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所以，我才……
决定用这种力量帮助所有的人。
绝对不会再对任何人见死不救。
这就是，被称为神父的少年，打一开始所立下的誓言。
……………………

提亚斯提拉并没有政府创办的学校，只有大大小小的私立学院，在其中，白银商会毫无疑问是最大的教育机构。
除了像安基托这样，专攻商业和交涉的学生以外，白银商会的学校还能够培育工程师和战斗人员，不需要昂贵的学费，只要有足够的资质，就可以在商会的学校里就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白银商会对于人才的垄断，同时也是只有财大气粗的白银商会才做得到的事情。
安基托的课程在早上十点钟才开始，这是因为“海神”的学生大多是农民的孩子，早上需要帮助家里人干活。而并不需要务农的安基托，总是提早一个小时左右来到学校。
而这多出的一个小时，就是安基托额外的“自习时间”。
安基托深深地吸了口气，用谨慎的目光锁定着面前的卡尔。
学校的演习场没有其他人，和平时一样，提早到校的只有安基托和卡尔，安基托按照平日学会的标准架势，踏开了双腿，右手正握着匕首——从演习场旁边拿出来的训练用木制兵器，对准了卡尔。
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卡尔维持着略显随意的姿势，同样手握着木制匕首。卡尔是个多面手，根据他的心情，拿出来的也有可能是木剑或者长枪，不过今天他挑选了和安基托同样的武器。
作为小巧而隐蔽的武器，匕首更适合用于主动进攻，但是卡尔却并没有动弹，故意把先攻的机会让给了安基托。安基托吐了口气，大喝了一声，率先冲向了卡尔，在以数个垫步拉近了最后的距离的同时，安基托瞄准卡尔的胸口突刺了过去。
然而卡尔却连匕首都没用，仅仅挥了挥手臂，拍中了安基托握刀的手腕，就挡开了他的突刺，见状安基托快速地换成了挥砍，却依然被卡尔的刀刃挡下。
身为专业战斗人员的卡尔，在技术上和安基托有着量级的差距。直刺、上划、平砸……明明卡尔完全没有反击的动作，安基托的匕首却一次都没有碰到他的身体。与其说是卡尔每次都看清了安基托的动作，倒不如说是他准确看穿了安基托的意图。
安基托后跳了数步，再次摆出了突刺的架势。见状卡尔有点不屑地挑了挑眉毛，对于他来说，同样的招式不管用多少次都不会奏效，只不过是单纯地浪费体力而已。
安基托冲向了对手，同时再次刺出了匕首，和想象中的一样，卡尔举起了手臂。
——能行。
有一瞬间他的眼睛冒出了光彩，在突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安基托忽然压下了身体。匕首仅仅只是佯攻，他真正的意图是握成了拳头的左手——
——啪！
卡尔的右手像是猛禽的爪子一样扣住了安基托的拳头。
“真想砸碎我的膝盖的话，眼睛就不要往左边瞟。”
“这样也不行吗……”
卡尔一使劲将安基托推了回去。
“啊哈哈哈，别把我看扁了啊，我可是打赢过教官的哦。”
“我要是有看扁你的余地就好了。”
安基托砸了砸嘴。
“那么接下来就轮到我上了！”
卡尔轻轻一笑，压低了身体，缓缓抬起了匕首，这一瞬间，他的身上散发出了如同锁定了猎物的猎豹一样的凌厉气势，朝着安基托猛地逼近了过来。
“……？”
卡尔将握刀的手臂拉到了身侧，却把毫无防备的面门摆在了安基托的面前，这让他感到了一点困惑。但是身体比思考行动得更快，在他搞明白卡尔的想法之前，自己已经下意识地作出了迎击，反手挥出了下刺。
“你的动作太好懂了。”
卡尔的身影在眼前虚晃一闪，安基托并没有感受到刺中任何东西的实感，反倒是在下一瞬间，右手传来了剧痛和冲击。
卡尔再一次看穿了安基托的动作，用侧踢踢飞了安基托的匕首。
仿佛是杂技一样的动作，名为卡尔·伊森的男人可谓是完全不喜欢按照常理出牌。
失去了手中的武器，安基托下意识地抬起双手保护身体，这一个动作使得他免受了马上落败的命运。在卡尔的下刺击中他的胸口之前，安基托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勉强承受住了卡尔的力量。
安基托伸脚绊向了卡尔的小腿，趁着对方的架势出现破绽的空档，扔开了卡尔的手臂，紧接着他扑向了被卡尔踢落在地的匕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之后，才终于重新握住了刀柄。
但就在安基托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他看到卡尔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狡猾笑容。
卡尔抖了抖手腕，左手之中出现了一枚铜币。
一枚……铜币？
后脑勺感觉到了危机感，但下一刻，冲击已经袭击了自己的脑门。就算只是一枚铜币，被当成飞行道具使用依然有着一定的威力，趁着安基托出现短暂的眩晕，卡尔猛地扑了过去，朝着安基托的腹部招呼了一记肩撞。
“咕啊——！”
“看来又是我赢了啊，安多（安基托的昵称）。”
将安基托撞翻在地，一只手压住他拿刀的右手，另一只手将刀刃贴着安基托的喉咙，卡尔一脸爽朗地发出了胜利宣言。
“居然用暗器，太卑鄙了。”
“喂喂，这要是实战的时候，你打算和敌人说这种话吗，”卡尔耸了耸肩，“只要是派得上用场的东西什么都可以用，我不是教过你嘛。”
结束了早上的练习，两人在地上坐了下来。
每天的早上，安基托都会像这样，向卡尔学习战斗的技巧。顺带一提，安基托一开始想要学的是长剑，但是卡尔却说“比起刀剑之类的笨重东西，必要的时候小刀和袖箭会更可靠”。
“我说啊，安多。”卡尔从地上捡起来自己的牛皮水壶，用牙齿拔掉了塞子，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大口水，擦了擦嘴角，“假设有一天，你和邻居的小孩子们一起在外面野餐，突然从树林里钻出一只骷髅弓箭手（一种已经灭绝的古代生物）瞄准了你，你会为了挡住那一箭，把身边的孩子扔出去吗？”
“当然不会了。”
安基托皱了皱眉头，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就全完了，”卡多摇了摇头，把剩下的半壶水递给了安基托，“唯一懂得战斗的你被骷髅弓箭手射死，其他的孩子也会被全部杀死，游戏结束，恭喜你得到了全灭结局。”
“……”
安基托没有回话，或者说没办法回话。
“如果把你扔出去可以拯救到更多的人的话，我就会这样做。”卡尔紧盯着安基托的脸，那副和平时不太一样的认真目光，让人有点发怵，“但是你呢，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
安基托很想说，自己之所以向卡尔学习战斗的技巧，是为了保护弱小的人，并不是为了把小孩子扔出去当挡箭牌……但他心里明白，这种说辞，只不过是逃避问题而已。
如果，真的到了必须牺牲某个人不可的时候的话……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让自己“不得不见死不救”的话……
——我，会怎么做呢……
“啊哈哈哈，开玩笑的，别摆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啊。”这时候，卡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用力地拍着安基托的后背，“真的出了什么状况的话，你最忠实的挚友卡尔·伊森会赶来救你的，你就放心好了。”
“是是是……”
安基托有气无力地回答。
……………………

安基托再次做了一个梦。
和平时一样，看到了那个风景。
在耀眼的阳光和白色花田中，轻声地读着童话故事的女孩子。
“在吃掉了少女之后，虫河第一次理解了人类的心。”
“就像人类会向虫河许愿一样，虫河也渴望接触人类的心灵。”
“但是，人类的语言和虫的语言，人类的心和虫的心，有太多的不一样，虫河没有办法听见普通人类的声音，人类也无法听见虫河的声音。”
“所以，要让人类和虫河成为好朋友，需要的东西是——”
“——祭品。”
………………
“唔……糟糕……”
睁开眼睛，安基托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他意识到自己在课堂上睡着了，赶紧摇了摇脑袋，坐了起来，捡起了课桌上的笔。庆幸的是，他只打盹了短短几分钟，讲台上的教师并没有察觉，还在讲授着安基托已经耳熟能详的内容。
“……从旧帝国的毁灭，到提亚斯提拉的建立的这段时间，是被我们称为‘大灾难’的时代，在数百年的时间段，由于旧帝国的战争，社会和生态系统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人类的生活水平退化到了原始人的状态，……”
作为商会的学生，除了学习商业、数学和地理等知识之外，安基托还需要接受历史、政治甚至是音乐和文学的教育，因为想要成为优秀的商人，就常常要和上流社会的人打交道，一定的文化修养是必要的。
“……，我们的神明——‘银鱼’，并非从最开始就是提亚斯提拉的守护神，甚至在这段时期，银鱼是我们的祖先畏惧的对象，因为它们会吞食人类，毁灭家园。花费了很长的时间，人类和银鱼才终于得以互相理解，接受了对方的存在。神明帮助我们重建了这片土地，然后有了今天的提亚斯提拉，……”
“……，我们人类对于银鱼的认识，在不同的时代产生了不同的变化，形成了宗教，之后产生了多种多样的教派，……”
因为原来的历史教师请了假，今天的课程由别人代课。这位教师或许是不太熟悉教学的进度，于是孜孜不倦地说起了学生们已经听过的基础知识。
教师是白银商会的成员，大概也是银鱼的信徒，可以看到脖子上戴着和安基托一样的银色吊坠。但是有趣的是，作为信徒的他，却用像是经济学家或者数学家一样冰冷的口吻，阐述自己的神明。
这大概也是提亚斯提拉的信仰特点吧，和诸如基督之类的国外宗教不一样，银鱼并不需要依靠酷刑、教条和幻想来维持教徒的信仰。因为银鱼就在每个人的身边，和人类站在一起。提亚斯提拉人用自己的理性辨认了神明的面目，感受到了神明的善意，然后自发地爱上了她。
毫无疑问，安基托也是其中的一员。
“……，比方说，有某个教派在鼓吹，人类要放弃肉体和思想的独立性，和银鱼完全融为一体。这些残暴的极端主义者，多米尼恩教团，已经成为了危险的恐怖主义者，八年前的‘赛瑞斯特的惨剧’，就是他们的行径。”
啪——
课室里响起了笔杆掉到了地上的声音。
老师瞥了一眼弯腰捡笔的安基托，又抬头看了一眼时钟，顿了顿，接着说道。
“……所有同学都要记住，多米尼恩是我们白银商会，不，是提亚斯提拉的敌人，假如遇到了可疑的人物，要保护好自己，并且尽快联系保安队。”
“下课。”
………………

晴朗的夜空，挂着一轮皎白的满月。
“呼……”
晚上，安基托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和早上一样，他走在河流旁边的公路上。在离开了城镇区域之后，路灯就消失了，但这并不妨碍安基托看清楚脚下的路。银色的河流，在黑夜之中散发着萤火虫一样的红色光芒，照亮了整条道路。
这个时期的夜晚，还带着不少的寒气。
于是安基托加快了脚步，想要早点回到有火炉的房间里。
回到了家门口，安基托拿出了钥匙，推开了大门。“我回来了”，他小声地说了一句，和想象中一样，没有传来任何回复，父亲的拖鞋寂寞地摆在鞋柜上。
拉下了门口旁边的拉杆，安基托点着了室内的红石灯。
首先看到的是熟悉的宽敞客厅，和通往二楼的阶梯。装满鲜花的大理石花盆摆在楼梯两侧，地板是黑白相间的巴洛克风。这座充满贵族风格的房子，很难想象是那个雇佣兵出身、如同精密的怀表一样严谨的父亲的手笔。
“嗯……？”
安基托准备走向自己的房间，却忽然停下来脚步。
少年竖起了耳朵，打量四周的空间。
他感觉到陌生人的气息。
家里并没有出现异样的声音，房间里的东西也没有被动过。但是……就像警犬可以嗅到人类嗅不到的味道，蝙蝠可以听到人类听不到的声音一样，常年接受着银鱼的影响的安基托，有着比常人敏锐得多的直觉。
当自己的安基托的直觉表示“家里有陌生人”的话，十有八九就是事实。
“进贼了吗……？”
安基托的家虽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这个气派的造型，会吸引来盗贼甚至强盗也并不奇怪。
虽然客厅并没有被翻弄过的痕迹，安基托还是谨慎了起来。他一边压低脚步声，一边从大衣内侧拔出了匕首——“其他东西姑且不提，匕首要随时放在身上”，卡尔的经验派上了用场。
厨房、会客沙龙、安基托的卧室、养父的书房、……
一个个走遍了家里的所有房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
“是我想多了吧。”
再次回到了一楼，把匕首放了回去，安基托坐了下来。
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了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检查，那就是后院。
虽然庭院里除了植物什么都没有，不过还是去看一眼好了。
这么想着，安基托走向了通往后院的门。
打开门，首先听到的是潺潺的流水声。
花园里铺设了带有自动循环功能的水渠系统，安基托听到的水流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精致的木质地板，形成了两条十字形交叉的道路，四周则长满了茂盛的树木和五彩缤纷的花田，明明时节还有点早，院子里的鲜花，却不可思议地绽放得极其鲜艳。
每次踏进这个花园，安基托都感觉自己踏进了一个四季常春的小世界，从小的时候开始，安基托就很喜欢来到这里。
——箱庭……
——对了，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箱庭一样。
这种精致的系统，不可能是安基托的养父做的，实际上，不管是这栋华丽的房子，还是这个后花园，都是养父的亡妻留下的东西，遗憾的是，安基托一次都没有和那位女性见过面。
“果然一个人都没有嘛。”
在花园里走了一圈，什么异样都没有，果然是自己的错觉。
安基托舒了口气。
“在这里稍微呆一会儿，就回房间吧。“
一边自言自语，安基托一边抬起了头。
这座花园里的植物，之所以一年四季都生机勃勃，并非是灵异现象，而是因为屹立在花园中心的某个事物。
那看起来就像是一株银色的大树。
银白色的透明躯干，大约有三层楼那么高，在仿佛是树杈一样的分支结构上，有着纯白色的巨大树冠，长满了洁白的花瓣。这株银色的大树，是银鱼之神的一部分，是银鱼模仿树的形状生长出来的东西。
——“虫之王国并没有鲜花和大树的概念，因为在它们的故乡，没有那样的东西。”
——“但是，在接触了人类的心之后，虫河第一次理解了花草的美丽和树木的坚强，所以……”
银色的河流，成为了银色的大树。
威斯特法伦夫妇在这株大树旁边安家，应该只是一个单纯的偶然。
而安基托会被这个家收养，则是另一个偶然。
但是安基托并不这么认为。
自己和银鱼，是被看不见的命运所联系在一起的，就像那个女孩所说的一样。
“神明大人，请帮助我找回我的记忆吧。”
安基托闭上了眼睛，向银鱼许愿。
然而，神明没有任何的回应。
总是向人们伸出援手的银鱼，却唯独一直没有帮助安基托恢复记忆。
安基托隐隐约约想到了原因所在，说不定，他在潜意识里其实并不愿意找回自己的记忆。因为那是非常残酷、非常痛苦的回忆，八年前，安基托很有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自发地忘却掉了那份记忆。
久久地注视着银色的大树，恍惚之间，安基托张开了嘴唇。
——“La Luna misteriosa (神秘的月亮啊)”
——“se a te giunge la mio preghiera (假若能够听到我的祈祷)”
——“clementi luci volgi i tuoi (请用那温柔的目光)“
——“sguardi sopra di me (悄悄地注视着我吧)“
在这样安静的夜晚里，安基托偶然会向银鱼歌唱。
银鱼无法理解人类的语言，却可以理解人类的心情。
寄托在歌声中的感情，能够轻易地传达到神明大人那里。
——“Il raggio dorato ingemma (金色的光芒，照耀一切草木)“
——“ogni albero porta le stelle nel cielo (招待漫天的繁星)“
——“Bella luna che adoro (我所赞颂的美丽的月光啊 )“
——“creo speranza della gioia (灌注于我的心灵)“
这是献给神明大人的圣歌，自己是从哪里学会的呢，安基托已经忘记了。
这同时也是悼念。
对自己失去的记忆的悼念。
对在自己的记忆中死去的孩子们，还有“她“的悼念。
“哇啊……“
忽然，安基托听到了轻细的惊叹声。
“谁！？“
“呀啊！“
安基托打了个激灵，与此同时，在大树传来了女孩子的惊叫声。
抬起头，只见在树冠上，趴着一个少女的身影。
大概是从刚才开始就藏在了那里，却因为听到安基托的歌声不由得漏出了声音。
像是小动物一样娇小的身材，淡紫色的柔软长发，如同童话里的公主大人一样的惹人怜爱的样貌。少女有着一双仿佛红宝石一样清澈而纯真的瞳孔，在四目双对的瞬间，两人都陷入了呆滞之中。

被那双仿佛蕴含着星光一样的红色眼眸吸引，安基托一时之间忘记掉了家里出现了陌生人的问题。
过了好几秒，两人才逐渐反应了过来。
“喵……喵～“
“不……我已经看到你了。“
“也是哦……“
少女缩到了树枝背后，试图伪装成猫猫蒙混过关，安基托不慌不忙地吐槽道。于是她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再次冒出头来。
“为什么会在树上？“
“啊……我想着今晚的月亮真漂亮，于是就爬上来了。“
“原来如此。“
安基托冷静地点着头表示理解……不，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年头居然还会有穿着裙子爬树的女孩子啊，这就是所谓“笨蛋和烟喜欢高处“的意思？
“啊！你刚才在想我是个笨蛋吧。“
娇小的少女鼓起了脸颊，眉头吊了起来，看起来像是虚张声势的小动物十分可爱。
“没有哦，完全没有。“
“真的？“
“真的，总之，先下来再谈吧？“
安基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谎。
“不……不会打我吗？“
“不会啦。“
少女像是做坏事被家长抓住的小孩子一样，投来了可怜巴巴的目光。被这种眼神盯着还能发火的话，那就不是安基托了。
“那，那我下去了。“
“……“
少女这么说着，却完全没有动弹。
“欸……我该怎么下去才好？“
——你是爬上树下不来的猫吗……
“你先不要动，我来帮你。“叹了口气，安基托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毕竟没有空着手把人从树上救下来的好身手，于是转身准备去拿梯子——嗯，没错，这是他帮邻居从树上救小猫的流程。
“没，没关系，我自己能下去的。“
但少女看起来有点不服输，她呼呼呼地摇起了头，像是给自己鼓劲一样，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把脚放了下来，准备往下爬。
“喂，别乱来——“
“不用，担……哇啊啊啊！“
少女一脚踏空，姿势变得不稳定了起来，眼看就要掉下来。
“我就知道——！“
安基托的瞳孔紧缩了一下，他本能地朝着少女冲了过去。
以两人的距离，想要正常地接住她恐怕不太可能了。但是从这个高度直接摔下来的话，可不是拍拍灰尘就能完事的，安基托做好了就算用自己的背当垫子也要接住她的准备，在最后的距离飞扑了过去……
砰！
脸部拍在了地板上，安基托等待着少女落到自己的身上产生的冲击，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咦？“
抬起头，安基托看到了奇妙的景象。
从银色的树干上，生长出了好几条枝桠，承接住了少女的身体。
“欸……什么什么？“
躺在银鱼的树枝上，少女一脸迷糊地左顾右盼，似乎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相应的，安基托维持着脸颊贴着地板的姿势，舒了口气。大概是自己想要救下那个少女的想法，让银鱼起了反应吧。
”唔，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嘿！“
少女跳向了地板。
“咕啊！“
“哇啊啊啊，我踩到了什么东西！“
“那个，是，我的脸……“
尽管姿势并不是很雅观，但是，准确地说，在安基托和少女相遇的这一刻开始，这个故事才正式拉开了序幕。
这是关于人类和神明，回忆与愿望的故事。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