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戬 | 人生续】余生

【1】剩一念未了
暗紫恶业向流光的源头急涌而去。鬼影悲鸣，生灭变化，由暗而明，自明至彩，滚滚缠卷，流溢四散。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灭尽无余，不受后有。
新生的神台磅礴危重，森然矗立。藏怒宿怨，暴戾恣睢，到底还是欠缺几分澄雅清和。
玉帝张开双目，袍袖翻飞，乘云离去。
穿行过天池十八曲廊桥，玉帝踏上瑶池金台，周身金芒微动，将外界的仙鹤鸣唳、习习神风尽数隔绝。视线所及，原本王母娘娘权作歇息的金玉软塌，如今躺着另一个人。
“若你身死，纵观三界，还有谁能满足朕的好奇呢？”
然而榻上之人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分明垂危之象，玉帝所言再多，不过徒劳。
即便以王母娘娘之躯李代桃僵，杨戬也已经时日无多。玉帝稍微推开一点被褥，坐在榻边凝望着杨戬的眉眼。这素来冷血冷情的死物，胸中那一颗顽石般的心，忽而生出了一丝微弱而陌生的情绪。
他指尖微亮，聚起一团温和金芒，探手至杨戬神目之上，轻缓地按了下去。金芒入体，首先滋养神目，继而向四肢百骸缓缓流淌，疏通周身崩裂、阻塞的经脉。
然伤势危重，疗伤亦不可过激，须得仔细温养。待光华渐息，玉帝把腕探脉，心中细细思量，自宝匣中取来一枚金丹悬于半空，催动法力，使之融散于杨戬体内。
此事罢了，玉帝面色不改，旋踵而去。
此后十日，日理万机之余，玉帝频频驾临瑶池，来得比王母娘娘在时更勤。众神知王母身死，却不知玉帝所为何人频往瑶池，亦不敢议论，唯私下猜测揣摩，多数指向陛下觅得新欢。谨慎的尚在观望，莽撞的干脆付诸行动，私下送来仙羽锦缎到了瑶池之外。驻守兵将不敢妄自定夺，暂且收下，交由玉帝处置。玉帝未置可否，回到瑶池结界之内，一望软塌，心中倏忽一空。
榻上空无一人。杨戬走了。
十日不省人事，一旦苏醒，纵然只有些微法力，行动甚为不便，他还是走了。
朕安顿了你，为你疗伤，还有哪里待你不好吗？死物那颗空荡荡的心上，蓦然掠过一个寡淡缥缈的念头。
也罢。
三界事务琐碎繁忙，杨戬走了，玉帝反而少了一桩事，便焚膏继晷，不得停歇。如此约百日之后，他忽而见了沉香递上的折子，便自累牍案卷中抬起头来，恍惚想道：杨戬到底去了哪里，还活着吗？萦绕心头，久久不散。
翌日，玉帝秘密宣召千里眼、顺风耳，穷尽九天十地，探遍碧落黄泉，寻觅杨戬踪迹。五十三日后，二人递上密折，上书二字：寒山。
玉帝略略沉吟，命千里眼再寻哮天犬。不消半刻，得其所在，收来置于寒山之下。
天地造物，鬼斧神工。远望寒山，顶峰宛如立着一根参天石柱，好似将天空擎起，地势之险峻，鲜有凡人踏足。故而千万年来无人知晓，天柱根部是一块斜劈的巨岩，经多年雨雪风霜打磨，棱角不失柔和；其所庇护的土地亦成了一方乐土，红花碧草，秀竹簇簇，溪流潺潺，风光独好。
溪流旁侧，起了一座莹碧的竹楼，阶前趴着一条细瘦的黑犬，时不时懒洋洋打个哈欠，呜呜叫唤两声。它的记忆和法力都还未完全恢复，但只要在主人身边，能嗅到主人那清冷的气味，它便会安心。
少顷，黑犬站了起来，向着门内轻摇其尾。杨戬自楼中出来，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条灰黑小狼。哮天犬见了这狼，心头泛起浓烈醋意，上前贴在主人脚边轻轻磨蹭。
小狼刚被杨戬救回来的时候，折了一条后腿，腹部划开一道口子，连肠子都流了出来，怎么看都是没救了。但即便如此，杨戬见它眼中流泪，多半不愿认命，便将它带了回来。
死里逃生之后，小狼对救命恩人死心塌地，整日呜呜咽咽，跟哮天犬有样学样，不时摇尾乞怜。有几日发热喝不下汤药，得恩人轻揉头顶，就强开胃口，忍着阵阵恶心将药咽下，遂双眼迷蒙望向恩人，再得赞赏轻抚。等伤势好些，能起身了，这小狼就寸步不离恩人，前后追随，哪怕夜里也要蜷在恩人床帏之外。恩人体弱多病，它无法像人一样鞍前马后照料，便急得红了眼睛，一副泫然欲泣模样，直把哮天犬看得恼火非常。
TBC
这里是半章，嚯嚯嚯

没什么法力的二哥又是怎么逃出的？

凡间百余年，杨戬虽勤于修炼，元神修复，但法力仅恢复三成，仅能控制胸腔伤口不再崩裂，而四肢经脉虽为玉帝温养疏通，至今仅可勉强行动，每每用力，周身筋肉皆尽痛楚痉挛，汗如雨下。但他如若因此而荒废手脚，经络更不可通，更无复原希望，便每日早中晚各缘溪走动一刻。一狗一狼每见他出门，皆是心惊胆战，前后左右追随照看，但实则他步速极缓，三步一停，根本走不出巨石庇荫。
既自顾不暇，哮天犬的记忆与法力便只能暂且延后。所幸哮天犬仍有仙体，吃喝不需杨戬操心，还体谅杨戬辛苦，会帮忙给受伤的小狼寻找吃食。一狼一狗虽相看两厌，但在杨戬面前，依然维持着表面和平。
而一旦天阴落雨，等待杨戬的就是酷刑。他肉身成圣，开天神斧并刘府三年，将他的身体摧毁殆尽，空气潮了，寒气立时就凝成万千虫蚁，潮涌一般滋入关节骨髓，遍身疼痛细细碎碎、绵延不绝，稍微一动，仿佛就能听见关节钝响，即刻催生出针扎刀剜般的剧痛。
今年的梅雨时节，依然是最难熬的日子。雨水淅淅沥沥，被风一吹，轻轻敲打在竹窗上，笃笃作响。杨戬熬了一夜未眠，中午时分被这声音唤醒，睁开眼来，脸上就被什么长毛的东西蹭了一蹭。凝神细看，方知是那小狼。
小狼与哮天犬不同，对杨戬并无本能的敬畏感，亦不知杨戬素来好洁，见他身体不适、过午未起，便索性跳上榻来细看。见杨戬醒来，它自欣喜不已，二话不说趴下身子，用毛绒绒的头顶来回蹭杨戬的脸。
而哮天犬仍然蹲在床头，一双泪眼直直盯着主人，不敢逾矩。
楼内寂寂，而窗外雨幕茫茫，竹摇簌簌。杨戬吃力地抬起手，在哮天犬头顶安慰地摸了摸，又脱力垂下。
光阴似沙漏，纷纷梅雨直落了两个夜晚，清晨时分方有放晴迹象。剧痛稍缓，杨戬始终在半梦半醒中徘徊，忽而心念一动，定心凝神，稀薄的元神离体而起，快步向窗边走去。
小狼最是警醒，杨戬元神一出，它就已经睁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看。它知道，元神的样貌始终停留在本体鼎盛时期，因此饶是恩人如今伤病交加，他的元神依然意气风发，半点病气也无。
但见杨戬推开了窗，远望天际。小狼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视野尽头黑云倾轧，闪电微亮，沉闷雷声接踵而来。而那黑云之中，仿佛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腾云驾雾的神仙在附近来回逡巡，仿佛正仔细搜寻着什么人。未几，黑云散去，多半空手而归。
见他走了，杨戬元神重回体内，心知自己行踪或将暴露人前，当务之急，一是重拾法力，二是解除哮天犬束缚。
数月后，小狼伤势痊愈，杨戬将它放生。它心中其实千百般不情愿，可它自己知道，如今这副模样，并不能报答救命之恩。于是三步一回头，终于渐行渐远。
杨戬于寒山潜心修炼疗伤，一晃又是半百年岁过去。隆冬季节，大雪纷飞，将寒山染成一片茫茫雪白。忽然，蹲守门口的哮天犬汪汪叫了数声，回身对杨戬说道：“主人，有只燕子刚才飞过去了！”
既是隆冬，何来燕子？
杨戬斜倚榻边，唤了哮天犬进屋，紧闭门窗，随后元神自关节剧痛的身体内拔出，化光离去。须臾，他返身归来，元神甫一归位，那陪伴了他两百多年的熟悉的酸痛感即刻奔袭而来。他眉头微皱，轻轻喘了口气，望向哮天犬道：“沉香来了。”
“沉香？！”哮天犬大吃一惊，“他又要来杀主人吗？我跟他拼了！”
杨戬却摇头：“他仅是在附近布下了防护结界。”其实他本来也并不认为沉香那本性良善的孩子还会对自己赶尽杀绝，但如今的事态发展，也确实是他未能预料的。
“结界？主人，他又想——”
话音因为主人的一个眼神而戛然而止。
杨戬不可能猜到，如今的沉香是抱着何种心情，在布下结界之后，藏匿身形、远望竹楼。他一目已盲，水镜每百年方可启用一回，是以直到今天，他才觅得杨戬所在。
自杨戬“死”后，沉香就仿佛成了一座冰人，天庭任司法天神两百年，汲汲营营，苦痛自品，从未在母亲、妻子面前吐露半句，哪怕一人独处，也始终将自己剥离在那深渊一般的悲恸和悔恨之外。他的魂灵就像外人一般游离，冷眼审视着自己案牍劳形、阴谋算计、阿谀奉承，提不起半点同理心。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他终于真切感到，自己是活着的。
因为杨戬还活着。
沉香不敢靠近，任白雪遍身，任热泪凝冰，哪怕竹楼紧闭，哪怕未见一面。
当夜，竹楼没有点灯，覆盖在巨石下硕大的阴影当中。
沉香却在更深的黑暗中，站着看着，整整一个雪夜未挪半步。
此后两百多年，沉香对家人绝口不提此事，却总在繁忙公务之余抽出时间回到寒山，只为远远看杨戬一眼。一回来得正巧，杨戬刚好例行走动回来，尽管步履蹒跚，但好歹能够站立行走，也无需他人搀扶。看着他一步一步，缓缓踏上台阶、迈入门槛、反手合门，再普通不过的一串动作，却硬生生把沉香逼出了满眼清泪。
舅舅他会好的，只要我们不在他身边逼迫他、侮辱他、戕害他，他就一定会好的——沉香愈是作如此想，就愈是痛恨当初的自己。
眼见天际掠过微芒，哮天犬“汪”的一声叫唤，摇着尾巴说道：“主人，沉香走了。他究竟为什么总是躲着不出来？”
杨戬微微叹息，轻抚黑犬头顶，未发一言。依他心中揣测，沉香大约只是防备他出山打扰刘家的平静生活，并不欲加害。
光阴如白驹，转眼又是数十年过去。沉香这一回再访寒山，莫名感觉周遭沉闷、妖气四溢，但这妖气似乎并不纯粹，还混杂着些许兽类的气息。既在寒山，他不敢胡乱动用法力，以免让杨戬发现自己，便提着神斧四处搜寻。寻到寒山脚下一处山洞外，顿感妖气浓重，不由分说朝里打入一道蛮横法力，直接将洞府捣毁。结果这厢洞府毁了，沉香便听背后一声断喝：“你做什么毁我修炼之地？！”话音未落，一条灰狼向他疾扑过来。
沉香早已法力精进，面对如此迅疾的攻势仍能轻巧闪开：“妖孽，我不想在此大开杀戒，你走便是。”
灰狼被他一句话气得龇牙咧嘴，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毁了我的洞府，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何其恶毒的一颗心！”
这却戳中了沉香的心事。他说道：“正因恶毒，才欲弥补。你无需感恩戴德，但万莫再靠近寒山。”
灰狼讽刺一笑，张开利爪：“我要去哪里，由不得你来管，看招！”

TBC~!!!!

【2】非鬼亦非仙
若要论战，杨戬曾是当之无愧的三界战神之首。杨戬“死”后，公认的三界第一战神，便是沉香。
可今天，在这条仅仅修成了人形的灰狼面前，沉香竟然只能像当初十五六岁劈山救母时一般，下手不可轻更不可重，生怕惊动杨戬和哮天犬。更令人气闷的是，这灰狼打架甚是赖皮，拆了几招知道自己打不过沉香，又看他并未出过杀招，干脆朝他做个白眼吐舌的难看鬼脸，一溜烟往山上跑了。
沉香自然不能放任他上山去骚扰杨戬，想动法力而不能，只能一路猛追。灰狼跑得极快，回头笑嘻嘻看了沉香一眼，“咻”一下溜到了竹楼边，不顾哮天犬的吠叫，化作人形将哮天犬整个抱住，丝毫不顾怀中黑犬的挣扎，“吧唧”亲了一口。
沉香见状，哪里再敢上前，远远隐在树丛后面，心中暗悔不已。当初他布局结界之时，怎会想到竟然有一条狼在山脚修炼，几百年后还让他成了精怪？却不知是什么来头，会不会对舅舅产生威胁？
正惴惴时，门开了。出来的是杨戬。
近三百年来，沉香头一回和杨戬拉近距离，不由得屏息凝神，连眼睛都不敢眨。
尽管依然苍白孱弱，但其实他的肉身看起来已经比当初在刘府时好得多了，渐渐寻回了当初身为司法天神时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的感觉。正如沉香所料想的，杨戬自己一个人过得更好。
与沉香的满心酸楚不同，那化人的灰狼扭身见了阔别数百年的恩人，登时松开了哮天犬，站起身来，先摸一下鼻梁，随后紧张兮兮地磕巴道：“恩人，那个……是我，我是……”
阴沉沉的天际，突地传来一声闷雷。
要下雨了。
“我是那条狼，就是……”
他“就是”了半天，没能说出个结果，却见恩人病容微澜，身子晃了一晃才稳住步子，缓慢转身回到屋里去了。他看看天色，猛地一拍额头，急上前两步搀住杨戬，跟随他的步调，慢慢将他扶到榻上去。安顿好了杨戬，他又出来叫走哮天犬，顺便朝沉香的方向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这该死的狼妖到底知道多少，和舅舅又是什么关系？！沉香紧握双拳，心中恨恨想道：若再有机会，非弄死他不可！
然而“该死的狼妖”并不在意沉香作如何想——他甚至觉得，沉香越是恼怒，他就越是高兴，谁叫他总是站在恩人屋外痴痴望着？那不是抢自己的生意是什么？
天色阴沉，未消片刻，滚滚雷鸣共涓涓细雨，拉开本年梅雨季的序幕。
杨戬倚在枕上，闭着眼睛，苍白如纸。往常这病给予他的痛感，其实似乎并不像今天这般来势汹汹。从前只是周身酸痛不休、举步维艰，今天更是头晕目眩、冷汗涔涔。
斧伤五百余年，周身经络从支离破碎至今，已修复了五六成，但关节骨髓里头的病根确实扎下了，唯等九转玄功大成之后再行疗养。至于如今，痛不至死，得过且过罢了。
他自己并不在意，可总有人看不下去。狼妖一着急起来，就在屋里转圈，而后蓦然想到——自己之前还是一条狼的时候，似乎就是在恩人面前急得团团转，却苦于自己不能变化成人；可现在他变成人了，怎么还在这里转圈？又一拍额头，想到恩人的病每逢阴雨雪天发作，或是受凉受潮所起，当即想了办法，变出一只暖炉点燃了，搁在杨戬身边温着，又变一床被褥给杨戬盖上。
做完这些，在窗棂中投射进来的半明半昧的日光之下，他出于一贯习性，就像当初一样俯身，将脸贴在杨戬耳边脸侧，轻轻摩挲。
久违的，皮肤的温度，和发丝的触感。
自古以来，狼性桀骜不驯，但只要认主，终其一生，就仅有一个主子。而他从当年被恩人救下的那天开始，就已经认定了他。
终生不离不弃。
狼妖将头脸埋在杨戬颈间，闷声道：“恩人，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他未谙世事，心中并无伦理规矩束缚，也不知晓此举可算冒犯。而此时此刻，杨戬人在病中，又微微有些发热，方才听门外喧闹，强撑身体外出探看，已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回了床榻便昏沉入梦，人事不知。反而是哮天犬醋海翻腾，可又怕吵了杨戬休息，一面拿两只前爪扯动狼妖双腿，一面压低声音威胁：“你再这样占我主人便宜，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占便宜？狼妖笑道：“这也能算占便宜？等恩人醒了，我让他反着占回来，好吧。行了，你别管我了，好好在这里照顾我恩人，我去里面瞧瞧。”
说罢，他可以忽略哮天犬痛恨的磨牙声，轻车熟路往里屋走。杨戬哪怕伤势再重，也是仙人之躯，竹楼中除了一间卧房供杨戬自己使用，其余皆是空房。狼妖伸出一根手指，默念咒语，指尖凝聚一团荧光，小心翼翼催动光华，向几个空房迸出妖力。再看时，一边改为厨房，一边改为卧室，器物家具一应俱全。
这样就好办了。狼妖得意地打个响指，烧开了水放凉，一部分拿来给杨戬备着口渴饮用，另一部分用以给杨戬擦身。方才抱他的时候，狼妖摸到杨戬身上汗湿重衣，想来应该难受非常，再者若不给他换上干衣，可能还会害他着凉。
如是细想，没有他在的几百年，恩人到底是如何过来的？类似今日病情，断不是头一遭。
TBC

前几百年二哥一直在忍辱负重

顶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