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家的大小姐，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之家，但因家里的买卖，眼界不同寻常，小小物件不值几文钱，贵在精巧讨人喜，是宅门中孩子们最喜欢的玩意儿，瞧着第一眼便相中，用讨巧最合适不过】
那便不知了，是个旁支远亲，只认亲时走动过一次
【物以稀为贵，怎会一次就叫她稀罕够】
今儿没瞧见那只白猫，常见你带在身边，一直想问问，那只猫叫什么名儿，生的怪好的，通身雪白，一根杂毛也没有

倒是个极其恰当的名儿，我家里有个堂妹，养了只白长毛的小狗，叫绒球，和你这只猫兴许能做好友
【鸟兽通人性，却又难以真正的通人性，她那只猫养的娇，便也生了人娇生惯养的毛病，人人捧它作威作福，忘了它自个儿就是只小牲︱畜，挨了两回难，受过两次罪，再瞧见时就服帖了】
从来把白色的动物都当祥瑞，汉时在泰山芜莱山南立起块大石头，有数千白乌集聚，人皆道是宣帝中兴之睿，再来《穆天子传》里说过，天子南祭白鹿于漯，《太平广记》说鹿千年为苍鹿，又五百年为白鹿。
白虎者，仁而不害，白狼者，王者仁德明哲则见，白狐者，国民利，都是好的。
【扶秋千架站在一旁，垂眼笑道】你那只小猫，噢，雪球，当的起一两银子

【在铺上时处处藏拙，是为保全，一个长随而已，用不着多机灵，在她这却不怕漏，也是为保全，不甘心只为学徒，就得多几分机灵】
都是些奇闻异志里的故事罢了，我父亲常给我念那些故事，起小儿听来的，想忘也忘不掉
【侧步移到她身后，掌推秋千绳，她虽要飞的高，手下却又准头在，至多不过离地一尺半而已】
小姐的嬷嬷会讲故事吗，无论谁家的嬷嬷你，总像揣了一个故事袋子，有讲不完的故事
【伙她荡秋千玩了片刻，便告辞回铺上】

【节庆多在月中，且以十五为最，意为人月两团圆，唯除夕不同，是在年尾年头相交时，亦是月尾月初相接时，天上月只一牙现，却不碍地上人团圆，铺上在除岁时歇十日，却是不许学徒回家，凑在一处过节仍也好不热闹】
【待月再圆时，便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县中喜庆三日，花灯挂足三日，天上的月圆了，月光似松针洒落，但到人间时被花灯的光掩盖，只在雪地上映的分明】
你选在这玩，是躲那些碍事的婆子吧
【假山旁被清扫出一条窄道，顺那而来，摘下手筒递与她】
没你使的精致，好歹也能暖暖手

【惠宅不大，前后四进院并一小花园而已，但在几十间屋子中寻个人仍是大不易，此事由我做起来却轻而易举，不是天赋异禀，只不过留心而已】
我这年岁吃什么酒，擎看他们胡闹罢了
【双手互揣在袖口，低头看她佳作】画龙不点睛，你作雪人不点眉眼，也是怕它活了吗
【两团雪搭出来的怪玩意儿，勉强作“人”，弯身细看，方瞧出“头”上淡淡两抹痕，似眉非眉，似眼非眼，如非月光高照，非得打着灯笼才能瞧清】
这个叫什么名儿，排辈也得是绒字辈的？

【堆雪人的把戏，早在五岁就不作了，因那年母亲故去，三年不当有喜乐来家，再往后便想不起，旧日家中每每大雪，父亲从不许奴仆清扫，在那整块的净雪上写字，在与我踩过，听鞋底踏雪的声音】
瞧你待它如珠似宝，与别个大不同，排绒字倒显的俗了，我看啊——
【直身细想，从万千字中择一，早揣好的腹稿，恍如同方才想到】
我看这是个姑娘，你又喜欢，不如叫珍娘好了
【转头试询】小姐以为如何

犯忌？
【姑娘闺名是大秘密，好些夫妻几十年，丈夫都不知妻子小字，但那是于外，于内无有不宣，多行走在惠宅内院，想探听小姐闺名为何，并非是个难事，只消从近身的婆子口中套得便可】
珍者，宝也，珍器重宝，奇草珍木，国家之珍，社稷之佐，是稀世之珍的好意，怎会犯忌讳
【认真解字，当真以为此字最佳，珍之爱之，珍之重之，连城之价难觅一珍，进而道】
小姐是觉着后头缀的“娘”字太俗气吗？那就索性舍了那个尾字，只叫珍儿

【父母授予儿女小字，多是为表亲昵，更是为表寄往，从另一堂穆家来，除了个姓氏留下，生身父母予的小名也一并留了，父亲说那名挺好，生来便唤的，哪怕我并不知，还是留下为好】
我是家中独子，哪有什么姐妹，你是多虑了
【素来机敏，唯此时蠢顿，非但不解其话中意，更连眼色也看不懂，自顾道】
我看珍儿就满好，毋需换了，就叫珍儿吧
【探指在雪球上一点，笑问】是吧，珍儿

【逼迫她囿于困窘的局面，丝毫不曾查知，嘿嘿笑道】
二叔公常道少时挨打，老时享福，小姐是帮衬我，多挨东家几句骂，我也好多学些本事
【四个雪球两两堆叠在一起，头一个勉强认作是“人”，第二个仍也要昧着良心称是，都道姑娘家手巧，穿针引线间能作凤穿牡丹，可我看当铺家的大小姐半点女红功夫没学来，且不说仅是两个雪团叠放，单是雪团也团的不圆，只作睁眼瞎】
两个长的这般像，定是一胎双生来的，何须再取旁的名，那个既叫珍儿，这个便叫小珍儿即是

【识字者不多，能识一箩筐的已算“博学”，倘或再能读上两本圣贤书，可就是一乡之中的大智者，老百姓生子，有家传颜渊的论行排辈，择个中字或尾字坠上，连行辈也没传下的，便备上好酒好肉，向同乡的老先生处讨一个】
【不以为意笑笑，信口道】叫二柱子
【双手从袖口中抽出，朔风夹着寒气，掌心的汗意顿化作热气蒸腾，不急去捧她做的雪人，摊掌在外晾着】
你先回，晚了让婆子察觉要来找，稍晚些我帮你把珍儿搁到亭中去

【恭了恭身，目送她折身远去，有意中已将好些尊称省了，不过是个小我一岁的丫头而已，凝神观望两个雪人，倒不是犯难，只是丑的出奇，忍不住想要改一改，又恐她只爱惜亲手做的，摇头叹罢，掌心汗意晾干，两手被夜风吹的冰凉，正是捧雪的好时候】
珍儿，我送你们去珍儿那
【兀自小声嘀咕，饶是如此小心，汗意虽无，掌心的热气却不断，雪人端坐上化去些许，在亭中寻雪补足，从旁以雪驻城，围了个比肩雪人高的围城，以叫他们挡去强风，莫叫珍儿头掉了】

【建昌八年三月】
【东家的生意原只在直隶四县，而今又添了天津一处，铺子新张需得总铺的二叔公去坐镇，得吩咐随着过去，去时尚在辛酉立秋，归时已是壬戌惊蛰，这月二十是圣母皇太后的圣寿，途径京都时万象俱新，各督抚献礼的马车在城门前排出几里远】
【一秋一冬加之半春，身量到了拔节时候，二叔公才给量过，已有四尺七寸，再长三寸内宅便难能行走了。闻听姑娘前些日子犯了错，叫太太罚在佛堂抄佛经，寻了当儿过去，只说是东家叫来送东西，婆子不疑有他】
东家说姑娘抄经辛苦，二叔公从天津带了些玩意儿来，叫我——
【婆子被他事引出门，立时止住话音，抬头笑道】姑娘的经抄的如何了

【抄经是最磋磨人的法子，从前曾听屋里的婆子叨念过，她姐姐服侍的那户人家婆媳失和，婆婆便总叫媳妇抄经。但在她这显不是如此，多是太太叫她磨心性，大家闺秀嘛，总得坐的住坐得稳，脑袋上顶着个泥坯的大缸，也得笑不露齿】
只是个由头，回头你把它交给太太就是，这纸瞧着好看，拿来抄经未免累手
【四日两卷经，且会越抄越慢，待她抄完恐已是黄梅时节，探身瞧宣纸，取过一张，细忖笑道】
我这有个方儿，或许能解姑娘的忧，不过也需要些时日

【失怙失恃的孤儿，父母三代无亲，纵是家有恒产，亦不过是多了块俎上鱼肉，眼界有限，只固安小小一隅，又叫族人竖起四方高墙，将我囿困在这间铺子。三载须臾间，早非承欢双亲膝下的稚子，自打量缥缈无可期的前程，她便是我需踏上的第一块坚石】
【束敛心思，取过张洁宣，起笔落字，时不时侧眼看看左手压着的纸，正是仿上头的笔锋，到一读处停下，转过纸给她看】
像吗
【搁笔坐正，笑道】你的字还没出锋，欠笔力，好临摹，就是怕太太瞧的仔细，我得回去多练练

【两三岁时才能站稳当，手劲尚不足以执笔，可父亲已塞给我一管狼毫肆意涂抹，描红临帖，是最最基本的差，习字较之读书，显然前者当的更好，后虽家道有歧，这样东西却没丢，更是得了二叔公几分指点，临摹他人字迹，也是当铺上一样吃饭的手艺】
佛祖庇佑四海，心系九州，三山五岳，百洞千壑，多少事等着他老人家垂询，你这点事估摸连佛陀座下的尊者都差不上
【取她一页已抄的佛经，折叠藏在怀中，笑道】
只姑娘抄经是心诚，我抄经就算不得心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