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十一年中冬】
【今冬雪早至，却是个暖冬，昨日是冬至大节，灶上饺子包多了，先吃的煮饺子，今早再吃的煎饺，师傅脾胃不和，吃不得那样死面的东西，早中两顿饭只用了两碗清粥，但看他老人家精神头尚好，只当清肠胃泻火】
【年前铺上又来了个小学徒，才八九岁模样，机灵的紧，边走边嘱咐他】
快到年根了，铺上生意忙，少不了你跑腿的时候，听话听仔细了，切莫丢字落词
【说着话拐过厢房，搭眼就见角门过来的人，匆匆交代两句，打发小僮去办，双手交握浅插在袖口，对来人颌首】
姑娘来学生意了

【春夏劳作，秋日收成，冬日时草木零落，百事萧条，行行慵懒且怠惰，独是当铺的生意红红火火，发难财嘛。平日里天津铺面的帐一月一送，进了冬月改为十日一送，一直持续到除夕，歇十日，出正月后再依月送的规矩。忙起来忘却其他，再见竟觉她似是又拔个了，当是冬鞋厚底带来的视差】
劳姑娘惦念，入冬后师父胃口不大好，勿需用药，正以膳食调理，他老人家忙惯了，闲不下来，精神头尚佳
【站在角门里，内院门外，东西角门贯通，南北无靠，又朔风凛寒，由是道】
姑娘屋里等吧

【幼失考妣，寄人篱下，最是知人情冷暖，师父恩待于我，即便是有我刻意逢迎在先，却是得他情真在后，既是经过骨血至亲的族人疏离，越发喟知深情厚谊不易，郑重道】
师父待我如亲子，于我是重恩难酬，皆是应当应分的事，东家谬赞
【从师学艺，学的是柜上的手艺，瞧账册定章程，堪堪略知皮毛，倒非似前事故意推诿于她，实是未必能出上力】
这是难为我了，姑娘学的生意经是做东家的，我们学的本事是当伙计的，熬上一二十年有本事了，了不得也只是个二掌柜，您的账本我哪里看得懂

【与平时相比，待她更加知礼，连省了许多年的尊称也一并用上，不是怕铺子里人多眼杂，本就没有逾越之处，大抵无妨，只是远者香，近者臭，一味冒进不但徒劳无功，反生厌意，适时疏离罢了，垂眼笑应】
姑娘喜欢就好，师父唯恐不能得姑娘心意，东晋不知事，没等您那传话，放下东西就回来了，教师父挂心了好一阵，现在有您这句话，他老人家的心就落下了
【余光瞧她瑟瑟，唇上已失了血色，风自背后来，两层夹衣瞬时吹透，催促道】
姑娘屋里等吧，外头天寒

【建昌十一年，仲春】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这是父亲最常念的两句诗，在我还牙牙学语时，已听过不下百余遍，自然，早已记不得那时的事，全是听长辈而后叨念得知】
【春暖花开，踏春时节，杨柳岸堤上往来游人如织，东家带太太姑娘们赏春，师父带我们几个陪着，师父陪东家、太太在船坞饮茶，二姑娘正是活泼好动时候，喜慕春色待不住，教放出来玩，小孩子腿脚伶俐，稍不错眼人就窜远了，堤岸陡峭，湖水渊深，得吩咐帮着婢女们照看，顶她在肩头，教她伸手去够柳枝上的嫩芽】
姑娘记着，这叫拂堤杨柳醉春烟

【春风和煦，杨柳拂面，湖水中的冰碴早已消尽，柳堤上弥漫的是满满的春香，抑或更准确的说，这是蚊子的味道，又到一年蚊虫季。自小招小虫，阖家上下谁都不咬，只叮我一人，因而入春后香囊中就更换了驱虫的药粉，浅淡的草药香，闻着格外安心】
【肩上还顶着个小人，对来人笑着颌首，折下一枝细柳，塞进小人手里】
既是有人捉过蝴蝶了，再捉就不新鲜了

【人嘛，凡事说到底都是图新鲜，见怪不怪就失了兴致，越是求而不得的，越拿它作宝贝。顺言所说，抱肩上顶着的小人交给她，招呼铺上新收的那个小徒过来，业已更名东平，示意他去马车上拿东西】
搁在横座下头了，是季师傅坐的那顶
【指使东平去，回手又折了两根柳枝，挽成一个小小的柳帽，戴扣在小姑娘头上】
东平去拿扑蝶的网了，只是时节还早，没到蝴蝶成群结舞的时候，姑娘要费些心了
【待东平回来，远远站在柳树梢下，留心船坞里的吩咐】

【北方的天冷的早，暖的晚，那年随父亲南下也正是这个时节，江南的花红柳绿，夜间已有飞萤闯入帐中，不过父亲说那只是小虫，我称他们为不会发光的萤火虫。一瞬间忖思，含笑点头】
花圃？嗯，兴许会有
【花苞尚未结满，何来鸟蝶，不过顾忌姑娘的薄面，话没挑明，但面上表情分明摆着戏笑，转手指向船坞】
师父身边没留人，有东平陪着姑娘们去

【月前铺上来了位客人，拿着枝钗，钗体是铜鎏金，钗头上一片脉络分明的玉荷叶，最叫人称绝的是玉面上的一只金蝉，这就是“金知玉叶”的由来，柜上以三十五两纹银的价收了这枝钗，本也算得当，但师父掌过眼后发现端倪，那钗不是民间的东西，当是大内出来的，往下的话便不用说了，东家已叫人处置，铺里留不得这样东西】
【因前事的缘故，吃瓜落儿的不少，气氛自然低沉，久不闻高声呼喝，那头声量一起，立时被引去目光，徐步过去，接着皱眉低叱东平】
整日粗失大意，难见半点长进，去找云鸿，和他一起擦瓷器库
【明贬暗护，差他离了此是非地，转身颌首】小学徒莽撞，让姑娘受惊了

【受师父恩惠，做了他入门弟子，即便在学徒中行序算不得前，但因有了这层关系，已隐隐站入最前头那列，能教导新来的学徒行事，东平便是如此拨到身边的，不急回她的话，待指使开的人走远了，方微躬道】
姑娘说的极是，不过擦瓷器库的活儿听来轻便，实则是个苦差事，正如姑娘所说，稍有不当心便要酿出大祸，因而凡是做这个差事的，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再小心
【生意的本事管事们能指点，可不成文的规矩，只能靠口口相传，她要学的地儿还多着，恭而敬之的不烦话密向她解释罢，平叙道】
自然，假若东平出了差错，也有我的一份干系

【小姑娘恼了】
【垂头笑了笑，从袖中取出净帕递上，态度作她是孩子模样，言语却认真】
姑娘说的在理，我不过是铺里的一个小小的学徒，了不得沾了师父几分荣光，后进的给两三分薄面，哪敢就在东家和姑娘面前托大，但凭您处置便是
【男子的东西素净，尤其是我这样没家没口，又无母亲姊妹的人，帕子上连枝竹叶都没有。她手里有帕子，递上的这方实属多余，但递了也就递了，如同要开口的话，多余仍是要说】
天热了，谨防暑气上身，姑娘屋里避凉吧

【好的不灵坏的灵，原只是句玩笑话，谁知东平真就碎了只瓶子，亏了只是仿的，跟着自请罚银，师父道大可不必，但我执念如此，他老人家也无二话。银子尚在次要，自打入了师父的门，还从未被如此扫过面子，要知擦库房的活计，只是新来的伙计才会做】
【瓷器不比旁的，最怕磕碰，因之库房中的每一件器物都收拢在盒中，分纸、棉为垫，早听得外来动静，却作充耳不闻，矮身擦拭松木架，直待来人寻到眼前，方站起身，恭见礼】
这里尘埃散漫，岂是您这般金尊玉贵能来的，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也是尊贵人，自是不见
【态度愈恭，言语愈不敬，草草恭手】失礼了，您莫见怪

【父亲病逝后一息间我了无倚靠，曾想过许是要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当要事事谨慎，不可再昂着头行走，哪知连那样酸苦日子也无，算漏了族亲的冷薄。她要拿东家的款儿，便如了她的意，将姿态低到尘埃中去，淡然扫了她一眼，侧身把抹布放在架阁上，放下挽起的袖口，冷淡开口】
这不是您的意思吗
【垂下眼，双手交握在身前，晌午的阳光并不充足，库房的门窗又糊了厚麻纸，落在库房内的日光就更少了，散开隐隐绰绰的影儿，幽然道】
岂不如姑娘的意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的便是我这种人，饶是日日压着心性，装出副温润端方的君子样，可当要呲了牙，那身阴戾气就能顺着面具的裂纹喷薄出，我本是牙尖嘴利的小人，冷讽热嘲方是本性，垂眼笑道】
姑娘的心意？这还不够吗
【将她捧奉至天际，随即自个儿扑在尘埃中，作践自己，叫她难堪、难为】
东家是我的半主，您的心意，您的吩咐，东诚不敢不从
【提拽起一侧袍摆，作势半弯一膝】或许，您是要我跪伏赎错吗

【男儿膝下黄金，纵是学徒，也从无跪叩一礼，今时拿此来说嘴，无疑是在寒碜她而已，寒碜她曾摆出的款儿。捏着袍摆一角的手松开，长袍顺落，膝盖打直，直身立在原处，眼睑低垂不闻她话，兀自鼻观心，待抬头望向她时只余端量，俄而自讽道】
您这话说的重了，东诚不敢当
【掸袖拱手，一揖到底，弯折了腰】
之前多有唐突得罪姑娘之处，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东诚小小学徒，家世单薄，当不起您的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