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生意都是同一个理儿，低入高出，差价越大，赚的便越多，但在当铺上还要多加一条，眼力才是定海神针，近些年造假的手法越来越新，老师傅们的经验有时也不足用了。镇日在库中走动，老话管这叫养眼，二叔公的手艺从不是靠纸上章程，而是在打眼的第一下，成败已落定】
【帮库里的伙计搭了把手，立起两只人高的粉彩瓶，掸着袖子往前去，逢来人只颌首，稔熟的接过嘴上正挂油瓶的小姑娘，单手抱她，空一只手呵她的痒，直到小姑娘在怀里笑开，小脑瓜歪在肩头，方看向另一个满面不悦的小姑娘，不问来意，而问来处】
姑娘这是打哪过来的？

【闺门小姐的用度讲究，当用那套汝窑月白釉的茶具来招待，但这念头只在脑袋中转圜了一息，取的还是平素常用的青瓷茶盏，釉色烧的虽好，也不过是百姓家常用的玩意儿，一串钱足够】
师父出城了
【南侧置了长案，拽过一只蒲团邀她坐，在小泥炉上坐了水，清洗茶具，拣选茶叶】
姑娘找师父有话说？他得去几日，老家有些事要处置，若是方便的话，有什么事我可代为通禀
【铜镊子夹出茶叶，收拢茶叶罐，拂去桌上落下的碎叶，只等泥炉上的水开，双手交握在身前，目光晚一步落在她身上，轻笑道】
姑娘今儿穿的颜色也好

师父身子骨康泰，姑娘的问候我定会带到
【才入秋不久，天地间的暑气未散，小泥炉轰起蒸腾热气，不大不小的也扰人，这样早晚和中晌分开两端的天气，总是叫人不大舒爽，展开折扇轻摇，是趋暑气，亦是在赶水汽】
是有一个，姑娘没见过吗
【抬眼直看向她问询的目光，合上折扇敲在肩头，比了一个高度】
约莫这么高，比姑娘小一岁，是师父最小的兄弟家的，叫什么来着？
【扇柄碰了碰额角，细忖道】乳名好像是叫珠儿

【横握折扇，扇骨抵在香炉角座，将它向案角推去，眉端轻抬，浅诧道】
惠季两家是通家之好，我还以为姑娘与她熟识
【接连夸她的衣裳颜色好，无非是在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哪怕她此刻着一件粗布短衫，也能面不改色称趁的她面色极佳。水壶发出连续的呜腾声，取下烫壶、温杯，水雾氤氲而起，再坐上一壶新水，待水沸冲茶】
前年春天珠儿去天津探望师父，师父高兴，留她待了有三四个月的光景
【拇指划过掌心纹路，通述与之的交集轨迹】
师父顶疼爱这个侄女，待如亲子，常让珠儿伴在左右，我自然是见过

【步步为营，引之入瓮，做出副好似满心算计的模样，实不过用来是自欺，同女孩子相处没什么经验可谈，多是自个儿臆断，成了几次便信心大涨，却忘了终归是男女殊途，好些事书上没有，外人也教不了，例如眼前这桩】
【无可否认师父起意亦有我的推波助澜，倘她这条路不通，总要预备一条后路。掌纹细密崎岖，忖断时常这样稳平心绪，淡道】
无稽之谈
【少年心事藏不了太深，或喜或怒都是错，唯将师父讲生意时云淡风轻的做派学来，既不岔开话题而此地无银，也不硬着头皮慌乱胡言，抓住一个话尾，徐徐引向旁处】
依姑娘这话讲，师父因偏爱于我故要引我为侄婿，说句大言不惭的，东家对我也有些看重在，那——
【直直看向她目光，稍倾上身，将音量压下些许】
姑娘是想说，东家有将你许给我的意思啊

【揶揄于她，得话后轻叹出口气，坐直身子，不由脸上现出失望，自喃】
原来东家没有那个意思
【一时断了话，连目光也挪到泥炉上，东家有没有那个意思无妨，反正她都会一口否决，只因姑娘面薄，但却不碍我曲解她话中意，将恼怒明明白白摆在脸上，既不回她的问，也不找别的茬，似老僧坐定，如春时盼花开，静待水沸】
【冲泡单丛要手脚麻利，尤其是前几泡，几乎是过水的一息间就要倒掉，水才将沸，一把把壶拎了过来，瓷器偶尔相碰叮铃出响，成为屋里除水声外的唯二动静。几经冲洗，将第一盏茶续至七分满，推到她跟前，垂眼继续专注于手上动作，一举一动满散出不悦，打定主意不搭理她，左右有的是事要做】
【半晌，猛的把手里瓷盏扔在案上，直视她道】
姑娘惹恼我了

【向来不是好相与的，只是处境迥然，不得不收敛脾性，而今露出一二分性情，也好教她知道我不是个泥人性子】
【打鼻腔重重哼出一声，尤不解气，接而哂笑着嗤了声，从袖口掏出方帕子，正是大雨那日从她那“夺”来的，叠的板正整洁，贴身藏在袖中，此刻却将它随手拍在水渍上，任由琥珀色的茶水浸润侵蚀】
姑娘忘性好大，前不久才言辞凿凿，我当姑娘一片赤诚真意，便是前路荆棘难行，亦想搏一搏
【神色冷下，手掌叩在膝头，强抑汹涌怒容，自讽道】
原不过是姑娘一时起兴，拿我作的玩笑

【空穴来风必有因，她今日有此一问，必是在哪听到了什么，本无从追问，正借此一机，事态是由我推波助澜，却不知已进展到这个地步，既惊又喜，连带面上的佯怒也在不自觉中散去些许，不轻不重哼了声，算是对她的答复】
【将错开的盏盖扣严，外头传来细碎响亮的脚步声，不多时，一个小人从掀起的门帘一角钻了进来，在她姐姐之前张开手臂，迎抱小姑娘坐进怀里，温声同她讲话】
找着糖了，我藏的那么好，还是让二姑娘找到了，真厉害
【逗弄怀中的人，从她荷包挑出一颗糖藏在掌心，引她来夺时又急急扬起手，如此耐心反复，丝毫不觉厌倦，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话却是对她姐姐说】
我以后也想有个女儿，最好长的像二姑娘
【逢外头来人找，抱起小姑娘起身，弯腰交于她姐姐怀中时悄声】
二姑娘长的像姑娘

【彼时正在为师父沏茶，仍是那罐单丛，师父喝的顺口，我亦从中摘出兴致，午后阳光正暖，品茗，赏雪，闲话，俱是铺里难能出的雅事，却不妨教人叨扰，师父一副了然态度，摆手叫我去吧。应的也泰然，在泥炉上重新坐上水，更换衣裳出门】
【马车碌碌行进山坳，在车辕旁稳稳接住飞扑来的小姑娘，目光越过她投向紧追在其后的人，隐愠斥道】
回去把斗篷穿好
【照顾怀里的小姑娘，扯着小手在雪地间行走，积雪轻松没过她的鹿皮小靴，蹲下身握出一个雪球，摊在掌心哄她来摸】
看看凉不凉

【大雪初停，寒风尚未赶上来，山坳间难得风平，常哄着东家的小女儿玩闹，并非只因她是东家小姐，小姑娘天真烂漫，心思澄净，是我终日谋算中的一抹生趣。使雪球轻触她兜帽下藏着的小脸，比小姑娘笑得还要舒心惬意，指落在袖口的雪花给她看，悉心照料讲解】
姑娘看，和看妈剪的窗花是不是一模一样
【余光乜了眼一旁出声的人，赤手堆雪人，也就她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能想的出。在小姑娘还没回过味时，一把抱起她顶在肩头，往数步外的矮树林去，树上还有没落下的果子，被雪盖去大半，示意小姑娘伸手抓】
我们带回去给东家和太太，告诉他们是姑娘摘的

【极大耐心用在小姑娘身上，她人小力薄，捋了几次也没摘下一个果，倒是惊扰下不少树上积雪，窸窸窣窣落在我的脸上身上，闭眼笑躲，激起小姑娘欢快，鹿皮小靴底上沾了雪和土混的泥，悉数蹬蹭在长袍的前襟上，对此浑不在意，摘下一把果子塞进她的小荷包里，放她下地去玩，摆手示意仆从跟着】
前头有道沟，教雪掩了看不真切，别让二姑娘到那头去，当心雪地里有石子磕绊
【拂去襟上残雪，灰黑的泥印子在蓝灰色的细布上仍是格外显眼，欲在袖口掏帕子，手伸进去了，东西却没掏出来，转向身边人摊手】
借姑娘的帕子一用

【接过手帕，轻飘飘扔出两个字】
扔了
【帕子直接送进袖口，连装模作样的功夫也省了，恐怕方才的话要让她着恼，倒也不怕。空寂寂的山谷鸟兽俱隐，声量大点都要有回声，即便十步内无人窥听，因太过寂静，反而难以松神，沉了沉心意，肃问道】
姑娘可信我？
【加问】从今往后，半分不疑的信我？

【因她答的干脆，面色缓和，甚有舒惬之意，摘下一颗火红的冬果，拂净上面寒霜落雪，塞进她的掌心】
既是信我，就把事交给我去做，再不可似今日这般
【少年人勉力能将心事隐藏，小姑娘则是明晃晃的摆在脸上，对比既是喜，又是忧，喜在何人不悦他人爱慕，忧在过犹不及，恐令东家生出芥蒂】
姑娘的清名不能有损，咱们这么，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教人看去白白说嘴，平白担了个私相授受的名儿
【两姓联姻不能由小姑娘的性子起，要让惠家心甘情愿考量，这是体面，也是尊严】
你给我些时日，我要东家将你许我，堂堂正正送聘

【建昌十三年春分】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那是从书上常读到的两句话，从前只算死记，而今方识其中真意，五年入铺子为学徒，而今已有八年，得师父恩惠，受东家赏识，以为此生就将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连日后的家事也在谋算中，一切顺理成章，一切又无法左右，直到那家人突然闯入我的生活】
【其实说来本是一家人，他们给我讲了一个如天方夜谭一样的故事，给我绘就了一幅鹏程万里画卷，原想来自个儿应是有犹豫的，哪怕只是一分半毫，却不想应的是那般爽快，连他们也惊诧狐疑了，余下的事无需**心，自有他们打理】
【学徒的生活一如既往，不期然在后院碰到来人，细算已是有大半月未见，笑道】
姑娘，瞧着又长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