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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道林格雷的画像》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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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看画像确实是一种乐趣。他会跟踪自己的思想,直至其隐秘处。画像会成为他最神奇的镜子。正如画像已经展示了他的身体一样,它也会向他展示他的灵魂。当冬天光临画像的时候,他本人仍会站立于春天在夏天的边缘颤抖的地方。当血色从画像的脸上悄然褪去,留下白垩画成的苍白假面和木然的眼睛时,他自己会保持少年的魅力。他迷人的青春永远不会褪色,他生命的搏动永远不会削弱。他会像希腊的众神那样强健、敏捷、欢快。画布上的彩色形象发生变化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会平安无事,那是最要紧的。
     他把帘子拉回画像前面原来的地方,微笑着走进卧室,他的仆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了。一小时后,他已在观看歌剧,亨利勋爵正俯身朝他凑过去。



67楼2009-09-30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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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连摇了摇头,一提“验尸调查”几个字,脸上使出现了厌烦的表情。这类事总是隐含着粗野和庸俗。“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他回答。
         “但是她当然知道。”
         “只晓得我的教名,而且我可以肯定她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有一次她告诉我,他们都想知道我是谁,而她总是告诉他们我的名字叫迷人王子。她也真够机灵的。你一定得画一幅西比尔的像,巴兹尔。除了她留给我几个亲吻,几句令人断肠的话,我还想拥有一些她的别的东西。”
         “我会想法去做的,道连,如果这能使你高兴。但你自己也得过来让我画。没有你,我画不下去。”
         “我再也不能摆姿势让你画了,巴兹尔。这不可能!”他大叫,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
         画家瞪着他。“亲爱的小家伙,你胡说八道!”他叫道。“你的意思难道是你不喜欢我画你吗?那幅画呢?你干吗在画像前遮了块帘子?让我看一看吧。这是我画得最好的一幅画。你一定得把帘子拿掉,道连。你的仆人简直丢脸,把我的画这么遮盖起来。怪不得我进来的时候发觉这房间变了。”
         “我的仆人与这无关,巴兹尔。你不会想象我让他布置我的房间吧?他有时不过弄弄花草而已。不,是我自己的主意。落在画像上的光线太强了。”
         “太强了!当然不强,我的好家伙,是吗?这地方再好没有了。让我瞧瞧这幅画。”霍尔华德朝房间的角落走去。
         道连格雷发出一声恐怖的惊叫,一下子冲到了画家和帘子之间。“巴兹尔”他说,脸色非常苍白。“你一定不能看。我不希望你看。”
         “不能看我自己的画!你不是当真吧。为什么我不该看?”霍尔华德大声说,哈哈大笑。
         “要是你想看一眼,巴兹尔,我以我的名誉担保,这辈子我就不跟你说话了。我决不是说着玩的。我不做解释,你也别来问我。但是记住,要是你碰一碰这帘子,我们之间就完了。”
         霍尔华德如五雷轰顶,惊愕地看着道连·格雷。这副样子,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小伙子气得脸色发白了。他双手攥得紧紧的,眼珠像两个射出蓝色火光的圆盘,浑身在发抖。
         “道连!”“别说话!”“可是怎么啦?当然,如果你不要我看的话我就不看,”他冷冷地
         说,转身朝窗子先去。“但是,我连自己的作品都不该看,那实在有些荒唐,尤其是今年秋天我要把画拿到巴黎去展出了。送去之前我可能还要给它上一层油彩,因此我得找个日子来看一看,为什么今天不行呢?”
         “去展出!你要把它拿去展出?”道连·格雷大声说,一种莫名的恐怖感袭上心头。难道要向世人展示他的秘密?人们会对他的隐私目瞪口呆?那不行。得干点什么——他不知道干什么——一定得干点什么。
         “是要去展出。我想你不会反对的。乔治·佩蒂要收集我最好的画到塞兹街举办专题画展,十月的第一周正式揭幕。画像只拿去用一个月,我想你能很容易地让出那点时间来,事实上你肯定会不在城里。而且要是你老是用帘子遮着,你也不会很在乎这幅画的。”
    


    70楼2009-09-30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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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连·格雷用手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他觉得自己已处在极度危险的边缘。“一个月之前你告诉我永远不会拿它去展出,”他叫道。“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你们这些追求前后一致的人,跟其他人一样情绪瞬息万变。惟一的区别是你们的情绪没有什么意义。你没有忘记吧,你曾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世上没有什么能诱使你送它去展出。你对哈利也说了同样的话。”他突然煞住话头,眼里闪出了光芒。他记得有一次亨利勋爵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同他说过,“要是你想度过不可思议的一刻钟,你就让巴兹尔告诉你他为什么不送你的画像去展出。他同我说过为什么不,这对我是一种启示。”不错,或许巴兹尔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他要试着问问他。
           “巴兹尔,”他说着,过来跟巴兹尔挨得很近,眼睛直盯着他的脸,“我们各自都有一个秘密,你把你的秘密告诉我,我也把我的告诉你。你拒绝把我的画像送去展出的原因是什么?”
           画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道连,要是我告诉你,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了,你肯定会笑话我。这两种可能性,不管哪一种我都无法忍受。如果你不希望我再看这幅画,那我也知足了。我永远有你可以看。如果你希望我最好的作品秘不见人,那我也满意了。对我来说,你的友谊比名誉和声望更加宝贵。”
           “不,巴兹尔,你一定得告诉我,”道连·格雷坚持着。“我想我有权知道。”他的恐惧感已经消失,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决心要发现巴兹尔·霍尔华德的秘密。
           “我们坐下来吧,道连,”画家说,显得有些困惑。“我们坐下吧。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注意到画像中有某种奇怪的东西吗?——某种东西,开始时也许并没有引起你注意,但突然间却自己展示在你面前了。”
           “巴兹尔!”道连叫道,双手颤抖着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两眼急切而惊讶地盯着他。
           “我看出来你注意到了。别开口。等你听了我的话以后再说。道连,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刻起,你的人格对我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影响。我的灵魂,我的头脑,我的精力都被你所左右。你成了我看不见的理想的可见的化身,那种理想像一个美妙的梦,在我们艺术家的记忆中拂之不去。我崇拜你。于是你同谁说话,我就妒忌谁。我要一个人占有你。同你在一起我就感到愉快。你离开我的时候你依然出现在我的艺术里……当然,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不可能这样做,因为你不会理解。我自己也难以理解。我只知道我面对着完美,世界在我的眼睛里已经变得妙不可言——也许是太美妙了,因为这种疯狂的崇拜存在着失去崇拜对象的危险,它并不亚于保持崇拜对象的危险……日子一周一周地过去,我越来越被你所吸引。然后开始了新的变化。我把你画成身穿精致盔甲的帕里斯,画成身披猎人的斗篷,手持雪亮的狩猎梭镖的美少年阿多尼斯。你还头戴沉重的莲花花冠,坐在阿德里安国王的船头,扫视着绿色混浊的尼罗河。你俯视希腊森林一泓平静的池水,在悄然的银白色水中,看到了自己动人的容貌。这些画面都是无意识的、理想的、遥远的,符合艺术的本质。有一天,有时候我想是致命的一天,我决定替你画一幅奇妙的画像,按你的实际情况来画,不穿古代的服装,而是你自己的衣服,生活在你自己的时代。我说不清楚,是现实主义的方法,还是仅仅你人格的魅力,无遮无盖地呈现在我面前。但我明白,作画时每一笔、每一层颜色似乎都流露着我的秘密。我开始担心别人会知道我的偶像崇拜。我觉得,道连,我流露的东西太多了,我在画像里倾注了自己太多的东西。于是我决定绝不允许把画拿去展出。你有点生气。但那时你不明白这一切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同哈利谈起过这件事,他笑话我。可我毫不在乎。画像完成以后,我独自坐在画像旁边,觉得自己是对的……哎,几天以后,画像离开了画室。我一摆脱画像的存在所产生的巨大的吸引力,我便似乎觉得自己很傻,竟会想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王子,因为把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美丽的妻子海伦引诱走而引起特洛伊战争。
      


      71楼2009-09-30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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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我除了看到你很漂亮以及我可以画之外还看到了别的东西。甚至现在,我不禁感到,那种认为创作中所感受到的JI情在完成的作品中会真的有所体现的想法,是错误的。艺术往往比我们想象的要抽象。形状和颜色只告诉我们形状和颜色——如此而已。我常常觉得,艺术更多的是掩盖而不是暴露艺术家。所以我得到巴黎的邀请以后便决定把你的画像作为主要展品。我根本没有想到你会拒绝。现在我明白你是对的,画像不能展出。你千万别为我告诉你的事生我的气,道连。就像我一次对哈利说的那样,你生来就是让人崇拜的。”
             道连·格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脸颊恢复了光泽,他的嘴唇绽开了笑容。危险已经过去,眼下他是安全的。可是他禁不住怜悯起这个刚刚向他奇怪地袒露心迹的画家来,心里想自己也会不会如此受制于一个朋友的人格。亨利勋爵因为危险而独具魅力,如此而已。他过于聪颖机敏,过于玩世不恭,不可能真的讨人喜欢。将来会有人使他奇怪地崇拜不已吗?那难道是生活为他准备着的一件事吗?
             “我很感到惊奇,道连,”霍尔华德说,“你居然在画像中看到了这一点。你真的看到了吗?”
             “我从中看到了某种东西,”他回答,“某种我觉得很奇怪的东西。”
             “好吧,现在我要看画,你总不会在乎了吧?”
             道连摇了摇头。“你不该问我,巴兹尔。我不可能让你站在画像前面。”
             “当然有一天你会的。”“永远不会。”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再见了,道连。在我的生活中,你是惟一一个真正影响了我艺术的人。凡是我所做的有益的事情,我都归功于你。啊!你可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把我刚才说的那番话告诉你。”
             “亲爱的巴兹尔,”道连说,“你告诉了我什么啦?无非是你太敬慕我了,那连个恭维都算不上。”
             “我的本意不是恭维。这是一种表白。现在我表白了以后,我似乎失去了某种东西。也许一个人永远不该把自己的崇拜用语言表达出来。”
             “那是一种很令人失望的表白。”
             “哎呀,你期望什么呢,道连?你没有在画里看到别的什么吧,是吗?没有别的可看了。”
             “没有。没有别的可看了。你干吗要问呢。呵是你千万别提崇拜了。那很傻。你我是朋友,巴兹尔,应当永远如此。”
             “你有哈利在呢,”画家难过地说。


        72楼2009-09-30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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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哈利!”道连叫道,接着是一阵大笑。“哈利把白天用于说不可信的事情,把夜晚用于做不可能的事情。这正是我想过的那种生活。但是如果我有了烦恼,我不会去找哈利。我还是会上你去的,巴兹尔。”
               “你会再坐着让我画吗?”“不可能!”
               “你的拒绝会毁了一个艺术家的生命,道连。谁都不可能碰上两桩理想的事情,碰上一桩的也很少。”
               “我无法向你解释,巴兹尔。但是我再也不能摆姿势让你作画了。一幅画像有着某种致命的东西,有它自己的生命。我会过来跟你一起喝茶,那一样很愉快。”
               “恐怕对你来说更愉快,”画家遗憾地咕哝着。“那么再见了。很遗憾你不让我看一看这幅画。但那也没有办法,我很理解你对它的感情。”
               巴兹尔离开房间的时候,道连·格雷暗自笑了起来。可怜的巴兹尔!他哪里知道真正的原因!说来也怪,他没有无奈地暴露自己的秘密,却反而几乎在无意中从朋友那里发现了秘密。那奇怪的表白对他有多大的启示呀!画家荒唐的阵发性妒忌、他狂热的虔诚、他的溢美之词、他奇怪的缄默——他现在统统明白了,并感到很难过。他觉得在他们点缀着浪漫的友情中,有一种悲剧性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揿了一下铃。他得不惜一切代价把画像藏起来,再也不能冒被人发现的危险了。他简直是疯啦,竟会让这幅匦留在一个哪一位朋友都可以进来的房间里,即便是留一小时。
          


          73楼2009-09-30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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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十 章
              
                 仆人走进房间时,道连紧盯着他,心里想他是不是要偷看帘子后面的东西。但那人很规矩,光等着他的吩咐。道连点燃了一支香烟,走到镜子跟前,往里看了一眼。维克多的面容,镜子里看得清清楚楚。这很像是一个温和平静、奴性十足的面具,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但他想还是提防着点好。
                 他慢悠悠地告诉仆人,让他通知管家,他要见她,并要他去一趟画框店,叫他们马上派两个人过来。他似乎觉得仆人离开房间的时候眼睛往帘子的方向转了一下。要不,那不过是他的幻觉?
                 过了一会儿,利芙太太风风火火地进了书房,她身穿黑色丝绸衣服,起皱的手上戴着老式的线手套。道连向她要读书室的钥匙。老读书室吗,道连先生?“她大声问道。”哎呀,里面全是灰尘。
                 你进去前我得布置一下,把里面都收拾好了。现在可不宜看,先生。实在不行。“
                 “不需要收拾,利芙。我只要钥匙。”
                 “是,先生。你要是进去,身上会粘满蛛网的。哎呀,差不多已经五年没有打开过了,爵爷去世后就没有开过。”
                 他一听见提到外祖父便吃了一惊。外祖父给他留下了可憎的记忆。“那没有关系,”他答道。“我不过是要看一看这地方。把钥匙给我吧。”
                 “这是钥匙,先生”老妇人说,用抖动着没有把握的手把钥匙圈查看了一遍。“这是钥匙。我马上把它从圈上解下来。可是你不会想要住在那儿吧,先生?你这里多舒服。”
                 “不,不,”他生气地叫道。“谢谢,利芙。这就行了。”
                 她又逗留了一会儿,唠唠叨叨地说了些家庭琐事。他叹了口气,告诉她,她认为该怎么整理就怎么去整理东西吧。她笑容满面地离开了房间。
                 关上门以后,道连把钥匙放进口袋,扫视了一下房间。他的目光落在一块很大的紫色缎子盖布上;这块绣满金线的盖布,是一件十七世纪后期威尼斯的不朽之作,是他外祖父在博洛尼亚附近的一个修道院里发现的。不错,这块盖布可以用来包裹那件可怕的东西。它也许是一直用作遮盖死者的柩衣,现在要遮盖自身就蕴含着腐败的某件东西——这比死亡本身的腐败还要可怕——某种会引起恐怖却永远不会消亡的东西。蛆之于尸体就是罪孽之于画布上的形象。罪孽会毁掉画像的美,腐蚀掉它的韵致,玷污它,使它蒙羞。但是画像依然会存在下去,永远不灭。
                 他打了个哆嗦,一时间懊悔没有把自己要藏匿画像的真实原因告诉巴兹尔。否则,巴兹尔会帮助他抵御亨利勋爵的影响,以及来自他自身个性的更严重的毒害。巴兹尔对他的爱——因为这是真正的爱——并不包含不高尚的和非理性的东西。这不仅是对肉体美的爱慕,随感官的亢奋而来,因感官的疲惫而去,而是一种米开朗基罗、蒙田、温克尔曼,还有莎士比亚自己所感受的爱。是呀,巴兹尔本可以救他,但现在已经为时太晚了。往事常常可以抹掉,手段是悔恨、克制或遗忘。但未来却是难以避免的,他的欲望总要找到可怕的宣泄口,他的梦想总会使罪恶的阴影成为现实。


            74楼2009-09-30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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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叹了一口气,倒了茶,拆开了亨利勋爵的便条。便条上只是说他送上今天的晚报和一本他可能会感兴趣的书,他八点一刻会到俱乐部。他无精打采地翻开了《圣詹姆斯公报》,浏览了一遍。第五页上一个红铅笔做的记号,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记号提醒了下面一段话:
                   女演员死亡案验尸经过——今晨,地区验尸官丹贝先生在霍克斯顿路贝尔旅馆查验了新近就职于霍尔本皇家剧院的年轻女演员西比尔·文的尸体。结论为意外死亡。死者的母亲在本人提供证词和法医比勒尔作尸体解剖报告时,悲恸不已,众人都表示十分同情。
                   他皱了皱眉头,一把将报纸撕成两半,穿过房间,扔掉了碎片。这件事多么丑恶!因为丑恶才那么活龙活现,非常可怕。他有点生亨利勋爵的气,偏要寄来验尸报告,还用红铅笔做了记号,实在是够傻的。维克多可能已经看过,而且他认识的英文足以使他看懂这段话。
                   也许他看了以后起了疑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西比尔之死与道连·格雷有什么关系?没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他道连·格雷杀了她。
                   道连的目光落在亨利勋爵送来的黄封面的书上,不知道是本什么书。他走向那张珠黄色的八角形小茶几,那张茶几看上去总像是埃及某些奇怪的蜜蜂用银酿造的。他从茶几上取了那本书,一屁股坐进安乐椅,开始翻看起来。没有几分钟,就被吸引住了。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奇怪的书。世间的罪孽似乎披上了精美的衣装,在幽幽的笛声中,登上了他面前的哑剧舞台。过去他想象中朦朦胧胧的东西,刹那之间变得真真实实了;过去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东西,现在都一一展示在他眼前了。
                   这是一部没有情节,只有单个人物的小说,实际上是对一个巴黎青年的心理刻画。这个青年花费毕生的精力,想在十九世纪实现属于每个世纪而不属于他自己时代的一切欲望和思想,事实上他要集一切时代精神于一身,喜欢那种装模作样,却被人不明智地称之为美德的克制,也热爱明智的人依然称其为罪孽而实出于本性的反叛。这本书的风格出奇地精美,既清晰而又含混,有很多行话、古语、术语以及详细的释义,具有某些法国最优秀的象征主义作品的特征。有些比喻的韵味兼有兰花的奇和妙。感性的生活用神秘的哲学语言加以描绘。有时你几乎不知道,读到的究竟是某个中世纪圣人精神上的极乐境界,还是一个现代罪人病态的忏悔。这是一本有毒的书,书页上似乎残留着浓重的薰香,仿佛要搅乱他的头脑。随着他一章章看下去,句子的节奏及其微妙而又单调的音乐(因为内中有很多复杂的叠句和刻意重复的乐章),在他的脑子里勾起了一种幻想,造成了一种梦呓症,因此他没有觉察到头西沉,夜色已悄然而至。
                   铜绿色的天光透进窗户,没有一丝云彩,一颗孤星闪烁着。他借着暗淡的光,一直读到看不见了才歇手。随后,经他仆人几次提醒时间已经不早,他才站起来,走到隔壁房间,把书放在那张一直在他床边的佛罗伦萨式样的小茶几上,开始换装赴晚餐。
                   他赶到俱乐部的时候已经九点了,只见亨利勋爵独个儿坐在休息室,显得很不耐烦。
                   “实在对不起,哈利,”他大声说,“不过完全是你的过错,你送来的那本书那么吸引人,我连什么时候都忘掉了。”
                   “是呀,我想你会喜欢这本书的,”这位东道主回答,从椅子旁站了起来。
                   “我并没有说喜欢这本书,哈利。我说是吸引。两者有很大区别。”
                   “啊,你发现了吗?”亨利勋爵低声问。两人走进了餐室。
              


              77楼2009-09-30 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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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拜感官常常不无理由地要受到贬损。人生来就害怕比自身要强大的欲望和感受,也意识到自己与不那么高度组织化的生存体有着共同的欲望和感受。但道连·格雷似乎觉得,感官的本质始终没有被认识,感官之所以停留在原始的动物性阶段,是因为世人用饥饿疗法迫使其就范,或者用痛苦来扼杀它,而不是努力使其成为新精神的一部分,而求美的良好本能将是这种新精神的主要特点。回顾人类的整个历史,道连被一种损失感所困扰。我们放弃了那么多东西!而不过是为了达到如此微不足道的目的!疯也似的任性抵制,形形色色的自我折磨和自我克制,其根本原因在于害怕,其结果是彻底的堕落,比人们出于无知,努力要摆脱的想象中的堕落要可怕得多。造物主逐出了修道人,让他以荒漠中的野兽果腹,却又赐予隐士以兽类为伴,那实在是一种绝妙的讽刺。
                     是的,正如亨利勋爵所预言的那样,一种新享乐主义将会出现,以重新创造生活,把生活从严酷而不合时宜的清教徒主义中解救出来。在我们这个时代,清教徒主义正不可思议地复活着。当然,这种享乐主义也求助于理智,但并不接受任何含有牺牲情感体验的理论或体系。事实上其目的在于使生活本身就成为体验,而不是体验的结果,且不管这种结果是苦还是甜。禁欲主义使感觉麻木,庸俗的挥霍放荡使感觉迟钝,新享乐主义与它们无关。不过,它教人珍惜生命的瞬间,因为生命本身就是转瞬即逝的。
                     不少人有时候天没亮就醒来,多半是在那些我们倾心于死的无梦之夜,或是经历了恐惧和奇奇怪怪的欢乐的夜晚之后,那时闪过我们脑际的是比现实更可怕的幻象,它具有一切怪诞事物所隐藏的活力,这种幻象赋予哥特式艺术以持久的生命力。人们可以想见,哥特式艺术特别属于头脑患有幻想症的艺术家。白色的手指慢慢地伸进窗帘,似乎还在抖动。无声的影子,奇形怪状,黑乎乎一片,钻进了房间的角落,并在那儿栖息。室外,鸟儿拨弄着树叶,或是上班者人声鼎沸,或是风呜咽着从山上下来,在寂静的房子周围盘桓,仿佛担心惊扰了沉睡者,但又必须把睡眠从紫色的山洞中唤醒。一层层昏暗的薄纱被掀开,万物渐渐地恢复了原状和本色。我们观察着黎明以其自古以来就有的方式重建世界。暗淡的镜子又开始照见东西。没有火焰的小蜡烛依旧竖立在老地方,旁边放着一本我们看了一半的书,或是我们在舞会上戴过扎着铅丝的小花,或是一封我们不敢读或者读了无数次的信。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所熟知的现实生活从虚幻的夜影中跳出来了,我们得在原来停止的地方继续我们的生活。我们悄悄地涌起了一种可的感觉,不得不让精力按陈规陋习枯燥地循环往复;或者我们产生了一种不着边际的愿望,希望有一天早晨睁开眼睛,发现令我们高兴的是,在黑暗中世界已经重建。在新世界中,万物都有新的形状和颜色,而且都会发生变化,或者都有自己的秘密。在新世界中,往事会变得无足轻重,或者没有立足之地,或者至少不会让人出于义务和悔恨而耿耿于怀,相反,即使是欢乐的记忆也带有苦味,愉快的回想也是痛苦的。
                     道连。格雷觉得,正是创造这样的世界构成了他真正的生活目的,或者真正的生活目的之一。他要寻找一种新奇而愉快的感觉,一种具有罗曼史所必不可少的陌生成分的感觉。在寻找中他会采用自知见异于自己天性的思想方法,沉湎于其微妙的影响。然后他会抓住这些影响的色彩,满足理智上的好奇心,随后又会冷漠地将这些影响弃之一旁。这种冷漠与道地的火热性格是相容的,而且根据现代心理学家的说法,其实是火热性格的先决条件。
                     据一度谣传,道连想要加入罗马基督教教派。确实罗马教的仪式一向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每天的牺牲虽然比古老世界的一切牺牲真的要可怕得多,却打动了他。他被打动的,是对感官的巧妙抵制,是罗马教成分中原始的单纯,是罗马教所象征的人类悲剧永恒的悲哀。他喜欢跪在冰冷的大理石人行道上,观看身穿绣花法衣的牧师用白皙的手慢慢地揭开圣体盘的罩布,或者举起装有白色圣饼嵌满宝石的灯笼形圣体匣,我们有时设想这种圣饼是天使的面包。或者观看牧师们穿着耶稣受难时的衣装,把圣饼弄碎放进圣餐杯,并以捶胸来悔罪。身穿镶花边的大红衣服、神情严肃的孩子们,把蒸腾的香炉像镀金的硕大花朵那样抛到空中,这情景对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他走出教堂的时候,总要惊奇地看一眼那些着黑衣服的忏悔者,希望自己也坐在暗影里,倾听善男信女们隔着陈的栅栏诉说自己生活中的故事。


                79楼2009-09-30 2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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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我什么都不喝了,”画家说,脱下帽子和外套,扔到了放在角落里的手提箱上。“好啦,老兄,我要跟你谈正经事几了。别那么皱眉头好不好,你让我不好开口了。”
                       “谈什么呀?”道连气咻咻地叫道,腾地坐到了沙发上。“希望不要谈我,今晚我讨厌自己,很想变成另外一个人。”
                       “就是谈你自己,”霍尔华德带着严肃深沉的嗓音说,“而且我必须同你谈,只用你半小时。”
                       道连叹了口气,点燃了一支香烟。“半小时!”他咕哝着。
                       “我同你谈,不是来求你什么的,道连,完全是为了你好。我想你该知道,在伦敦人家都在说你的坏话,很可怕的话。”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爱听关于别人的丑闻,对我自己的却不感兴趣。这些丑闻毫无新意。”
                       “你一定得感兴趣,道连。每一个有身份的人都对自己的好名声感兴趣。你不希望人家把你说成堕落的恶棍。当然你有你的地位、财富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但地位和财富并非就是一切。告诉你吧,我根本不信这些谣传,至少我见到你时不相信。罪恶这东西是写在脸上的,无法加以掩盖。人们有时说起秘密犯罪,其实那并不存在。一个无耻之徒犯了罪,就会显示在嘴巴的线条上,下垂的眼睑上,甚至他的手型上。有人——我不提他的名字啦,反正你认识他——去年来找我替他画像。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当时也没有听人说起过,尽管后来听到了一大堆。他出了个大价钱,被我拒绝了。他手指的长相有些让我讨厌。现在我知道了,当时我的猜想是对的,他过着腐朽的生活。可是,你,道连,凭你那纯朴明朗、天真烂漫的面容,无忧无虑、美妙无比的青春,我就不相信那些说你的坏话。可是我很少见到你,现在你也不到我的画室来了。我要离开你的时候,听到了这些叽叽咕咕的坏话,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道连,究竟为什么像伯维克公爵这样的人看你一进门就要离开俱乐部?究竟为什么伦敦那么多上等人不上你家,也不邀请你去他们的家里?斯特夫利爵士是你过去的朋友,上周我在一个饭局上碰到了他。谈话间,说起你有袖珍画像拿到达德利去展出,提到了你的名字。斯特夫利噘起嘴说,也许你有很好的艺术品位,但像你这样的人,心地纯洁的姑娘不应当允许同你交往,贞洁的女人不该跟你坐在一个房间里。我提醒他我是你的朋友,并问他用意何在。他同我说了,而且就当着大家的面。那实在可怕!为什么你跟年轻人交朋友,给他们带来了致命的后果呢?那个在皇家禁卫军服役的孩子自杀了,而你是他的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还有亨利·艾什顿爵士,声名狼藉地离开了英国,而你跟他是形影不离的。艾德里安·辛格尔顿和他可怕的下场是怎么回事呢?肯特勋爵的独生子和他的遭遇又是怎么回事?我在圣詹姆斯大街碰到了他父亲,他似乎被耻辱和伤心压垮了。还有年轻的珀思公爵呢?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还有哪一个上等人愿意同他往来?”
                       “行啦,巴兹尔。你谈论的事,你根本就不知道,”道连·格雷咬紧了嘴唇,以极度轻蔑的口吻说。“你问我,为什么我一进门伯维克就走掉,那是因为我对他的生活了若指掌,而不是因为他知道了我什么。血管里流着那样的血,他的历史怎么可能清白呢?你问我亨利。艾什顿和青年珀思的事儿,难道是我教唆一个去犯罪,另一个去放荡吗?要是肯特的傻儿子娶了个JI女做老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是艾德里安·辛格尔顿在账单上冒签了朋友的名字,难道我是他的保护人,要为此负责?我知道在英国是怎样议论别人的。中产阶级在粗俗的饭桌上发表自己的道德偏见,对那些比他们优越的人的所谓奢靡生活,窃窃私语,为的是要装作自己也属于上流社会,跟他们所毁谤的人关系很密切。在这个国家,只要名声响,有头脑,就够让普通人对你说三道四了。而那些道貌岸然的人自己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老兄,你忘了我们生活在伪君子的故乡。”


                  87楼2009-09-30 2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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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该说这样的话。那很可怕,也没有什么意思。”
                         “你这样想吗?”道连再次大笑起来。
                         “我知道是的。我今晚对你说的,是为了你好。你明白我一向是忠实的朋友。”
                         “别碰我,把你要说的话说完吧。”
                         画家的脸上掠过一阵痛苦的痉挛。有一会儿他没有开口,心头起了强烈的同情。说到底,他有什么权利去探究道连·格雷的隐?要是他干了一点点人家谣传的事情,他自己也该有多大的痛苦!自后他直起腰来,走到壁炉边,站在那儿,看着燃烧的木柴霜一般的叵烬和闪动着的火焰。
                         “我等着呢,巴兹尔,”年轻人说,口吻生硬而毫不含糊。
                         霍尔华德转过身来。“我要说的是,”他叫道。“人家对你的这些可怕指控,你得给我一个回答。要是你告诉我,这些指控根本就是假|勺,我会相信你的。否认吧,道连,快否认呀!你没有看见我受着怎羊的煎熬?天哪!别告诉我你很坏,你堕落了,你很可耻。”
                         道连格雷微微一笑。他不屑地噘起了嘴。“上楼吧,巴兹尔,”也平静地说。“我每天都记生活日记,这部日记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写日记的房间。你跟我来,我就把日记给你看。”
                         “我会跟你的,道连,要是你希望的话。我知道我已经误了火车。哪没关系,明天也可以走。但是别叫我今天晚上读什么东西。我所要的,是对我的问题给一个简单的回答。”
                         “到楼上才能回答你,现在可不行。你不需要花很多时间去读的。”
                    


                    89楼2009-09-30 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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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他走出房间,开始登楼,巴兹尔·霍尔华德紧随其后。他们把脚步放得很轻,夜间行走的人不知不觉都会这样。灯光在墙上和楼梯上投下了奇怪的阴影,越来越大的风吹得几扇窗户吱咯直响。
                           到了顶端的平台,道连把灯放在地板上,取出钥匙开起门来。“你一定要知道吗,巴兹尔?”他轻声问。
                           “是的。”
                           “我很高兴,”他微笑着回答。随后又补充说,口气有些严厉。“你是天底下惟一有资格了解我底细的人。你跟我的生活的关系,比你想象的要密切。”他从地板上拿起灯,开了门,进了房间。一股寒气直逼过来,一时间灯火直往上蹿,火焰转成了昏黄色。他打了个寒噤。“快关门,”他悄声说,一面把灯放在桌子上。
                           霍尔华德带着困惑的表情把周围打量了一下。这里看上去好像已经多年没有住人了。一块褪了色的壁毯、一幅用帘子盖着的画、一个陈旧的意大利柜子和一个几乎空着的书架,似乎便是这个房间除了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之外的全部物品。道连·格雷正点着壁炉架上半支蜡烛时,霍尔华德发现到处布满了灰尘,地毯已是千疮百孔。护墙板后面,一只老鼠在逃窜,房问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因此你认为只有上帝才能看到我的灵魂了,巴兹尔?把这块帘子拉开吧,你会看到我的灵魂的。”道连说话的口气非常冷酷。
                           “你疯啦,道连,要不也差不多了,”霍尔华德皱起眉头低声说。“你不愿意?那我得自己拉了,”年轻人说着从杆子上一把扯下帘子,扔到了地上。
                           画家的嘴里发出一声惊叫,因为在昏暗的灯光下,画布上一张狰狞的脸正朝着他笑。表情里有一种东西使他感到厌恶。天哪!他看的正是道连·格雷自己的脸!那表情虽然可怖,却并没有完全破坏出奇的美。在越来越稀少的头发上,残留着某种金子般的颜色,肉感的嘴巴上有一抹猩红,麻木的眼睛依然保留着一丝可爱的天蓝色,高贵的曲线并没有完全从轮廓分明的鼻孔和柔软的喉部消失。不错,画的正是道连他自己。可是谁把它弄成了这副样子呢?他似乎认得出自己的笔法,画框的设计也出自他之手。这念头很荒谬,但他觉得可怕。他紧紧抓住点着的蜡烛,凑近了画像。左下角签着他的名字,用的是朱红色的瘦长的字体。
                           这是某种低级的仿作,卑鄙无耻的嘲弄。他从来没有画过这样的东西。可是,那是他自己的画。这,他明白,而且觉得仿佛身上的血,一下子从熊熊之火变成了结块的冰。居然是他的画!究竟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样子?他回过头来,带着一种病人的目光瞧着道连·格雷。他的嘴巴痉挛着,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用手摸了摸额头,额头上湿漉漉黏糊糊的,全都是汗。
                           年轻人倚在壁炉架上,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霍尔华德。你只有在那些全神贯注地观看某个伟大艺术家演戏的人的脸上,才能看得到这种目光,内中既没有动情的哀伤,也没有发自心底的喜悦。纯粹是一个旁观者的心情,也许眸子里还含着一丝得意。他已经从外套上把花取下,正在闻着,或者假装在闻。
                           “这是怎么回事?”霍尔华德终于叫了起来。在他的耳朵里,连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也又尖又怪。
                      


                      90楼2009-09-30 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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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多年前,我还是孩子的时候,”道连·格雷说,把手里的花捻碎了,“你碰到了我,恭维我,教导我为自己的美貌而感到虚荣。一天,你把我介绍给你的一个朋友,他向我解释了美的魅力。因为一时的糊涂,至今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后悔,我许了一个愿,也许你会称其为祈祷……”
                             “我记起来了!啊,我记得太清楚了!不,这不可能。房间很潮湿,霉菌进了画布,但我在颜料里拌了大量矿物质毒药。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嗳,什么不可能呀?”年轻人轻声说,走到窗前,把额头贴在冷冰冰雾气弥漫的玻璃上。
                             “你告诉我你已经把它毁了。”“我错了。是它把我毁了。”“我不相信这是我的画。”“难道你看不到这画里有你的理想吗?”道连刻薄地说。
                             “我的理想,像你说的那样……”“像你过去说的那样。”
                             “画里没有坏的东西,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对我来说,你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理想。可这是一张色情狂的脸。”
                             “这是我灵魂的面容。”
                             “上帝呀!我崇拜的是个什么东西!它有一双魔鬼的眼睛。”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天堂和地狱,巴兹尔,”道连道,使劲做了一个绝望的动作。
                             霍尔华德又转向画像,盯着它看了起来。“我的天哪!要是这是真的,”他大声说,“要是你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那你一定比那些议论你的人所想象的要坏得多!”他又举起灯凑近画布,仔细端详起来。画像的表面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他脱手时的老样子。显然,其恶浊来自内部。某种罪恶的病菌侵入了内在生命,奇怪地加剧了它的活动,渐渐地把画像蚕食掉了,比潮湿的坟墓里尸体的腐烂还要可怕。
                             霍尔华德的手颤抖着,蜡烛掉进了烛台孔,落到了地板上,火焰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他一脚把它踩灭了。随后他一屁股坐进桌旁那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上,把头埋在手里。
                             “老天呀,道连,多大的教训!多么可怕的教训!”道连没有回答,但他听得见这年轻人在窗前哭泣。“祈祷吧,道连,快祈祷吧,”他喃喃地说。“小时候大人是怎么教我们说的?别把我们引向诱惑。宽恕我们的罪孽。洗涤我们的邪恶。让我们一起说吧。你高傲自负的祈祷已经应验,你悔过自新的祈祷也会得到应验的。我太崇拜你了,为此而受到了惩罚。你太崇拜自己了,我们都受到了惩罚。”
                             道连·格雷慢慢地转过身来,一双嚎咙的泪眼看着霍尔华德。“太晚了,巴兹尔,”他支吾着。
                        


                        91楼2009-09-30 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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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远不晚,道连。让我们跪下吧,看我们是否还记得该祈祷的话来。不是有这样一首诗吗,‘尽管你的罪恶是猩红的,我会把它变得像雪一样洁白’?”
                               “这种话现在对我已经毫无意义了。”
                               “嘘!别这么说。你这辈子作的恶已经够多了。我的天哪!你没有看到那该死的东西斜眼看我们吗?”
                               道连·格雷朝画像瞥了,突然冲着霍尔华德泛起了一种难以控制的仇恨,似乎画布上的形象向他提醒了这种仇恨,并通过狞笑着的嘴,轻声地注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内心涌动着困兽般的疯狂,厌恶那个坐在桌子旁边的人,超过了平生所厌恶的一切。他狂乱地朝四周看了看。正对面的漆柜上有一样东西在闪光。他的目光落在那东西上。他明白那是什么,一把刀。几天前他拿上来割一根绳子,忘了带下去了。他慢慢地向这把刀走去,经过霍尔华德身边。一到他身后便一把抓过了刀。霍尔华德在椅子上动了一下,好像要站起来。
                               道连向他直冲过去,将这把刀刺进了耳后的大动脉,把头按到了桌子上,对准它一刀刀刺了又刺。
                               一声透不过气来的呻吟和一个鲜血堵塞喉咙的人恐怖地叫喊。张开的手痉挛地往上伸了三次,在空中挥动着僵硬古怪的手指。道连又向他刺了两刀,霍尔华德没有动弹。什么东西开始流到地板上。道连等了一下,继续把霍尔华德的头往下按。随后把刀子扔在桌上,听听有什么动静。
                               除了血滴滴答答流在磨光了的地毯上的声音,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开了门,走到了楼梯的平台上。房子里静得出奇。四周无人走动。他俯身倚在栏杆上,往下朝沸腾的黑夜窥视。随后取出钥匙,又回到了房间,像刚才那样把自己关在里面。
                               那东西仍然坐在椅子上,伸长了身子伏在桌上,头低着,背弓着,手又长又怪。要不是颈部血淋淋锯齿状的撕裂,桌上一摊黑色的凝血慢慢地在扩大,你准以为这人睡着了。
                               这件事干得多利索啊!他觉得出奇地冷静,走到落地窗前,把它打开,到了外面阳台上。风已经驱散了浓雾,天空像一只巨大的孔雀的尾巴,星星点点布满了无数金色的眼睛。他往下面望去,看见一个警察在巡逻,把手提灯长长的光束投在寂静的居家门户上。一辆徘徊着的马车在角落闪出了一个红点,便消失了。一个女人沿着栏杆爬也似地慢慢走着,一步一个踉跄,肩上的披风猎猎作响。她时时停下步来,往背后窥探着。一次她用沙哑的嗓子唱起歌来。那警察走过去,同她说了些什么。她大笑着摇摇晃晃地走开了。一阵刺骨的风刮过广场。汽灯摇曳着,火焰变成了蓝色。光秃秃的树木来回摇动着铁一样的黑色树枝。道连的身子抖了一下,返回房间,关上了窗子。
                               他到了门边,转动钥匙开了门。那个被杀的人,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他觉得秘密在于不去考虑这件事情。这幅带给他一切苦恼的致命画像的作者,已经咽了气,那就行了。
                          


                          92楼2009-09-30 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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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道连格雷苦苦等待的人。道连一刻不停地看表。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他心里焦急万分。他终于起立,在房间里来回踱起步来,好像一只漂亮的笼中鸟。他悄悄踩着大步,手冷得出奇。这事那么悬着,他实在难以忍受。他觉得时间仿佛拖着铅一样的脚步爬行着,而他自己,却已被阵阵狂风刮到了黑色悬崖崎岖的边缘。他明白,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实际上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他哆嗦着用湿润的手揉着发烫的眼睑,仿佛要剥夺大脑的视力,把眼珠压进眼孔去。但是那毫无用处。大脑有着自己赖以为生的食品。想象,如同受痛苦折磨的活物,被恐怖弄得奇形怪状,像一个肮脏的木偶那样在架子上跳舞,透过活动的面具咧开嘴笑着。然后,他觉得时间突然停止了。不错,那个盲目而呼吸缓慢的东西已不再爬行。时问一旦死去,种种可怕的想法便生龙活虎地在眼前奔跑起来,从坟墓里拖出可怖的未来给道连看。道连瞪了一眼,吓得呆呆地像一块石头。
                                 终于,门开了,进来的是他仆人。道连呆滞的目光转向了他。“坎贝尔先生到了,先生,”仆人说。
                                 他干枯的嘴唇松了口气,脸颊又有了血色。
                                 “叫他马上进来,弗兰西斯。”他觉得自己恢复了镇静,胆怯心理一扫而光。
                                 仆人鞠了一躬,退了出去。不一会,艾伦·坎贝尔进来了,脸色严厉而苍白,煤一般黑的头发和乌黑的眉毛,使他的脸显得更没有血
                                 色了。
                                 “艾伦!这太好啦,多谢你来了。”
                                 “我本想从此不上你家了,格雷。可是你说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的语气生硬而冷淡,说话很慢,也很审慎,镇定的目光带着蔑视在道连脸上搜索着。他的手始终插在羊毛外套里,他似乎也没有会意道连表示欢迎的手势。
                                 “是的,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艾伦,而且不止对一个人。坐吧。”坎贝尔在桌旁坐了下来,道连坐在他对面。两人的目光相遇。道连的眼神里露出无限的怜悯,他知道自己要干的,是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一阵紧张的沉默之后,道连凑过脸去,非常镇静地开始说话了,注视着他叫来的这个人对每一句话的反应。“艾伦,在这幢房子的顶楼,有一个锁着的房间,除了我没有人进去过。房间里有一个死人,坐在桌子旁边。他死掉已经十个小时了。别动,也别那么看我。这人是谁,为什么死的,怎样死的,不关你的事。你要做的是——”“住嘴,格雷。我不想再知道什么了。你告诉我的是真是假跟我没有关系。我断然拒绝同你搅在一起。把你那些可怕的秘密留给你自己吧,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艾伦,这些秘密你得感兴趣,尤其是这个秘密。我很为你感到遗憾,艾伦,但也出于无奈。只有你能救我。我是被追把你拖进来的,我毫无选择。艾伦,你是搞科学的,知道化学这一类东西,还做过实验。你只要把楼上那个东西毁掉就可以了,彻底毁掉,不留痕迹。没有人见过他进这间房子,事实上此刻他应该在巴黎呢。几个月之内人家不会想起他来。等想起来时他已经无迹可寻了。你,艾伦,必须把他和他的随身物品变成一把灰,让我把他撒到空中去。”
                            


                            96楼2009-09-30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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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疯啦,道连。”
                                   “啊!我正等着你叫我道连呢。”
                                   “你疯了。我告诉你,你真是发疯啦,以为我会帮你什么忙,作了那么可怕的自白。不管这是什么事,反正与我无关。你想我会拿自己的名誉去冒险吗?你干的鬼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是自杀的,艾伦。”
                                   “那很好。可是谁逼得他自杀的?我想是你。”
                                   “你还是拒绝替我干吗?”
                                   “当然拒绝。我绝对不会卷进去。我也不在乎你会蒙受怎样的耻辱。你活该。我不会因为你受辱,当众受辱,而觉得难过。世上那么多人,你怎么不找,却胆大包天把我搅到这恐怖事件中去?我原以为你对人的性格知道得还要多些。你的朋友亨利·沃顿勋爵尽管教了你别的东西,却并没有怎么教你如何了解别人的心理。我绝对不会动一个手指来帮你忙,你找错人了。找你朋友去吧,别来烦我。”“艾伦,他是给人杀掉的。我杀了他。你不知道他使我有多痛苦。且不谈我过的生活如何,但以造就或破坏这种生活而言,他起的作用比可怜的哈利要大得多。可能他不是故意的,但结果都一样。”“谋杀!我的天哪!道连,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不会去告发。这不关我的事。此外,我不来搅弄,你也肯定会给抓起来的,要犯罪总要露馅。但我不想卷进去。”
                                   “你一定得卷进来。慢着,你等一下。你听我说,光是听,艾伦。我求你的不过是做一个科学实验。就譬如你上医院和停尸房,在那可怕的事,心理上会丝毫不受影响。在某个可怕的解剖室,或者发出恶臭的实验室,你发现这个人躺在铅灰色的台子上,红色的内脏已经挖出来使血液流通,你只会把它看做一个很好的实验品,心里 。
                                   一点也不怕。你不会相信自己在做什么坏事。恰恰相反,你也许会觉得你在从事有益于人类的事情,或是在增进世人的知识,或是满足学者的好奇,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我要你干的不过是你以前做过的事情。说实在,毁掉一具尸体决没有你的常规工作可怕。而且,你得记住,这是我的惟一一件罪证。要是被发现了,那我也完了。而你不帮忙是肯定要给发现的。”
                                   “我不想帮你忙,你还是丢掉这份心吧。对整件事情我根本不感兴趣。这不关我事儿。”
                                   “艾伦,我求你啦。想想我的处境吧。你来之前我吓得差一点昏倒。将来你也会尝到恐怖的滋味的。不,别去朝那里想了。干脆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吧。你不会问你做实验的尸体是来的,现在也别问。事实上我已经同你说得太多了。可我求你干了。
                                   我们曾经是朋友,艾伦。”
                                   “不要提过去的日子了,道连。那些日子已经死去。”
                                   “有时候死掉的东西迟迟不肯消失。楼上那人不会走掉。他垂着头,伸着手,坐在桌子旁边。艾伦!艾伦!你不帮忙我就完蛋了。哎呀,他们会绞死我。艾伦!难道你还不明白?他们会因为我干的事把我绞死。”
                                   “这场戏再拖下去没有什么好处,这件事,我断然拒绝插手。你疯啦,求到我头上来了。”
                              


                              97楼2009-09-30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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