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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道林格雷的画像》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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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拒绝了?”“不错。”
     “我求你了,艾伦。”“求也没有用。”道连·格雷的眼睛里又露出了怜悯的表情,随后他伸手拿了一张
     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并看了两遍,仔细折好,把纸条推了过去。接着,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前。
     坎贝尔惊奇地瞧着他,拿起纸条,将它打开。细细一看,脸色死白,倒在了椅子上。他感到一阵可怕的恶心,只觉得仿佛心脏在一个空洞中乱跳,马上就要衰竭而死了。
     两三分钟可怕的沉默之后,道连转过身来,站在艾伦的背后,把手搭在他肩上。
     “我为你感到遗憾,艾伦,”他低声说,“可是你逼得我走投无路了。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这就是。你看到信封上的地址了吧。要是你不帮忙,那我只好寄出去了。不帮忙,我就寄。你知道后果会怎样。但是你会帮我的,现在你不可能拒绝了。我本想饶了你,承认这一点你才没有冤枉我。可是你态度严厉,说话苛刻,出口伤人。谁都不敢这么对待我,无论哪个活着的人。这一切我都忍了。现在得由我提条件了。”
     坎贝尔把头埋在手里,身子一阵哆嗦。
     “不错,该轮到我提条件了,艾伦。你知道是什么条件。事情很简单。过来吧,别弄得自己像发烧似的。事情就该做,大胆去干吧。”坎贝尔呻吟了一下,浑身发起抖来。他觉得壁炉上时钟的滴答声,仿佛把时间切分成了细微的痛苦,每一丝痛苦都激烈得难以忍受;仿佛额头上套了个铁圈慢慢地在抽紧;仿佛威胁着他的耻辱已经降临到他头上。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重得像铅一样,似乎要把他压碎。
     “来吧,艾伦,你得当机立断。”
     “我不能干,”他机械地说,仿佛话语能改变事情。“一定得于。你没有选择了,别耽误时间。”
     他犹豫了一下。“楼上有火炉吗?”
     “有的,有一个带石棉罩的煤气火炉。”“我得回家从实验室拿些东西。”
     “不行,艾伦,你不能离开这所房子。把你需要的东西写在纸条上,让我的仆人叫辆车子把东西拿来给你。”
     坎贝尔草草写了几行字,用吸墨器将它吸干,在信封上写了他助手的名字和地址。道连拿起条子,仔细看了看。随后打了铃,把它交给贴身侍从,吩咐他快去快回,把东西随身带来。
     门厅的门关上时,坎贝尔不安地惊跳起来。他离开椅子,走到壁炉架前,像打摆子似地簌簌地抖着。差不多有二十分钟,谁都没有开。一只苍蝇在房间里嗡嗡转着,时钟滴答滴答响着,像是榔头在敲打。
     钟敲一点的时候,坎贝尔转过身来,看着道连·格雷,见他眼里都是泪水。他伤心的脸上某种清纯之气使坎贝尔很愤怒。“你真无耻,无耻透顶!”他咕哝着。
     “嘘,艾伦,你救了我的命,”道连说。


98楼2009-09-30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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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命?天哪!那是怎样的一个生命呀?你一步步走向堕落,而现在已经登峰造极,竟犯了罪。我干我将要干的事,你强迫我干的事,考虑的不是为救你的命。”
         “啊,艾伦,”道连叹息着低声说,“但愿你对我的怜悯,有我对你的千分之一。”他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去,望着花园。坎贝尔没有回答。
         大约十分钟后,敲门声响了,进来的是取东西回来的仆人。他提着一大红木箱子化学药品,一长卷钢铂丝和两个形状很怪的钳子。
         “我把东西都放在这儿吗,先生?”他问坎贝尔。
         “好的,”道连说。“弗兰西斯,恐怕我还有个差使要让你干。那个供应塞尔比庄园兰花的里奇蒙人叫什么名字?”
         “叫哈登,先生。”
         “不错,叫哈登。你得立即上里奇蒙,亲自去见哈登,让他送兰花来,数量是我预订的两倍。白兰花尽量少送,说实在,一盆也不要。今天天气很好,弗兰西斯,里奇蒙又很美,不然我是不会麻烦你的。”“一点也不麻烦,先生。我什么时候得赶回来呢?”
         道连看了一下坎贝尔。“你的实验要多久,艾伦?”他若无其事地问道。第三者在场使他平添了勇气。
         坎贝尔皱起眉头,咬着嘴唇。“需要五个小时左右。”他答道。
         “要是你七点半回来,时间还是足够的,弗兰西斯。或者就在哪儿过夜。把我要穿的衣服拿出来就行了,晚上你可以自由支配。我不在家里吃饭,所以用不着你。”
         “谢谢,先生,”那人说着离开了房间。
         “好吧,艾伦,这事刻不容缓。这箱子真重!我来替你拿吧。你拿别的东西。”他说得很快,用的是命令口吻。坎贝尔觉得自己已受制于他了。两人一起离开了房间。
         他们到了楼梯顶上,道连拿出钥匙开门。随后他停了下来,眼里露出不安的神色。他打了个哆嗦。“我想我不能进去,艾伦,”他低声说。
         “我不在乎,反正也不需要你,”坎贝尔冷冷地说。
         道连把门才开了一半,便看见画像在阳光下斜眼瞅着。撕下的帘子落在画像前的地板上。他想起前一天晚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忘了把致命的画布遮盖起来了,正要冲上前去,却打了个寒战,退了回来。画像的一只手上出现了湿漉漉、亮闪闪的红色露水,仿佛画布淌着血汗,那讨厌的露水究竟是什么呢?它多么可怕!一时间,他觉得这比趴在桌子上的那个无声的东西还要可怕。那东西奇怪扭曲的影子落在血迹斑驳的地板上,说明它没有动弹,像他离开时一样依然在那儿。


    99楼2009-09-30 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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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深深地透了口气,把门开得更大了些。他半闭着眼睛,扭着头急步走进房间,决计不看一眼死人。随后他俯身拣起紫金色的帘子,一下子扔过去盖住了画像。
           在他停住不动了,不敢回头。但是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面前的复杂景象。他听见坎贝尔把笨重的箱子、铁钳子和这可怖的活儿所需的其他物品拿进房间。他开始想象,要是艾伦·坎贝尔和巴兹尔·霍尔华德曾见过面,彼此对对方会有什么想法呢?
           “现在你走吧,”他身后响起了一个严厉的声音。
           他转身急急地走了出去,因为他知道那死人已经被推回到椅子上,坎贝尔正瞪着那张蜡黄闪亮的脸。下楼的时候他听见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
           坎贝尔回到书房的时候已早就过了七点。他脸色苍白,却镇静到了极点。“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好了,”他咕哝着。“好吧,再见了。让我们永远不再见面。”
           一“你已经救了我,免得我遭殃,艾伦。我不会忘记,”道连没有多说。
           坎贝尔一走他便上了楼。房间里有一股可怕的硝酸气味,但坐在桌子旁边的那个东西不见了。
      


      100楼2009-09-30 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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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激烈的情绪会使人的思路兜圈子。确实,道连·格雷咬着的嘴唇讨厌地重复着有关灵魂和感官的微妙字眼,直到自己的情绪在这些字眼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而且在理智的应允下,他为这种激烈的情绪找到了正当理由。不然,他的脾气会仍然受情绪所支配。在他的脑细胞里潜伏着一个想法;生的强烈欲望——人类的欲望中最可怕的一个,使他每一根颤抖的神经纤维都活跃起来。丑恶曾一度令他讨厌,因为丑恶给人一种真实感。而现在却因其真实,反觉得可爱了。丑恶是惟一的真实。粗暴的争吵、可恶的鸦PIAN窝、混乱的生活中赤LUOLUO的暴力、小偷和流浪汉的肮脏生活,就其给人的强烈真实的印象而言,要比一切优美的艺术形象和梦幻般的歌生动得多。这些正是他为了忘却所需要的。三天以后他就会无忧无虑了。
             突然车夫猛地一煞车,车子在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顶头停了下来。在低矮的房顶和参差林立的烟囱上方,冒出了船只的黑色桅杆。一团团白雾,像鬼影似的船帆,停留在院子里。
             “大概就是这儿了,先生,是不是?”车夫透过活动的车门,声音沙哑地问道。
             道连吃了一惊,偷偷地往四周瞧了瞧。“行啦,”他回答,急忙跳下车来,守信给了车夫额外的车钱,便疾步朝码头方向走去。一艘大商船的船尾,一盏盏灯火闪烁。光影在一个个水潭中摇曳着化成了碎片。一条生火待发的汽轮,冒出了红红的火光。泥泞的人行道,看上去像一块湿了的防水布。
             他匆匆朝左边走去,不时回过头来,看看有没有人跟踪。大约七八分钟以后,他到了一间破败的小屋,夹在两个荒芜的工厂之间。他停了下来,用特殊的方式敲了敲门。
             一会儿,他听见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门链从钩子上放了下来。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他走了进去,没有跟蹲在地上那个样子很怪的人说话。他走过时,那人趴倒在地,像是个影子。走廊的尽头挂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绿色帘子,在他从街上带进来的阵风中飘动。他拉开帘子,进了一个长长的矮房间,看上去好像以前是一个三类的舞厅。亮晃晃咝咝作响的汽灯,挂在四周的墙上,在对面布满苍蝇屎的镜子中显得模模糊糊,变了形。沾满油腻的螺纹铁皮,用来反射汽灯的灯光,形成了一个个圆圆的光盘。地上铺着橘黄色的木屑,处处都已踩进泥里,还沾上了溢出的一圈圈黑色酒迹。几个马来亚人蹲在一个小小的炭炉边,玩着骨筹码,张嘴说话时露出雪白的牙齿。在一个角落里,一个海员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在胳膊里。一个漆得俗里俗气的酒吧,占去了房间的整整一边。那里有两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在嘲笑一个老头子,那老头厌恶地刷着外衣袖子。“他以为有红蚂蚁上身了,”道连经过时,只听得其中一个女人大笑着说。老人恐怖地看着她,开始呜咽起来。
             房间的一头有一个小楼梯,通向一间暗洞洞的内室。道连急急忙忙跨上三级摇晃的楼梯,便闻到了浓浓的鸦PIAN味。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兴奋得连鼻孔都抽动起来。他进去时,一个蓄着光滑的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正把身子凑向一盏灯,点着一根细长的烟杆。他抬头看了看道连,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在这儿,艾德里安?”道连低声说。
             “还能在呢?”他无精打采地答道。“现在,这些家伙谁都不跟我说话了。”
             “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英国。”


        107楼2009-09-30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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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人发出一阵苦笑。“比孩子大不了多少!”她讥笑道。“嗨,老弟,‘迷人王子’把我糟蹋成现在这副样子已经快十八年了。”
               “你撒谎!”詹姆斯·文叫道。
               她把手伸向空中。“我向上帝发誓,说的是真话。”她叫道。“向上帝发誓?”
               “要是我撒谎,就叫我变成哑巴。上这儿来的人就数他最坏。据说,他把自己出卖给了魔鬼,换来了一张漂亮的面孑乙。打我碰见他到现在,已经快十八年了。从那时到今天,他没有什么变化,尽管我变了很多,”她补充说,令人作呕地乜着眼睛。
               “你敢发誓?”
               “我发誓,”她的扁嘴里响起了沙哑的回音。“可别把我给卖了,”她嘀咕着,“我怕他。给我点宿夜钱吧。”
               他一声咒骂,甩掉了她,冲向街角,可是道连·格雷已经无影无踪。回头一看,那女人也不见了。
          


          111楼2009-09-30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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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缴掉了你的盾,哈利,而不是你的矛。”“我从不攻击美人,”他把手一挥说。“那正是你的错误,请相信我,哈利。你太看重美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昵?我承认我以为善不如美,但同时我又比谁都乐于承认丑不如善。”
                 “照你说,丑是七大重罪之一了?”公爵夫人叫道。“那么刚才你用的兰花的比喻又怎么自圆其说呢?”
                 “丑是七大美德之一,格拉迪斯。你作为一个出色的托利党人,决不可低估它们。啤酒、圣经和七大美德造就了英国。”
                 “那你是不喜欢我们的国家了?”她问。“我居住在这个国家里。”
                 “便于指责它。”
                 “你要我认同欧洲人对英国的看法吗?”他诘问。“他们说我们什么来着?”
                 “他们说答尔丢夫移居到了英国,开了一家店。”“这是你的雅号,哈利?”
                 “我把它送给你。”
                 “太真实了,可没法用。”
                 “你不必担心,我们的同胞从来不识雅号。”“他们很务实。”
                 “与其说务实还不如说狡猾。他们算账的时候用财富来抵消愚蠢,用虚伪来抵消恶行。”
                 “即使这样,我们还有伟大之处。”
                 “是‘伟大之处’自己找上门来的,格拉迪斯。”“我们毕竟支撑起了这种伟大。”
                 “只不过是在交易所。”
                 她摇了摇头。“我相信民族的作用,”她说。“它说明了进取者才能生存的道理。”
                 “这个民族在发展。”
                 “更吸引我的是腐朽。”
                 “那么艺术呢?”她问。“是一种疾病。”
                 “爱情呢?”
                 “是一种幻想。”“宗教呢?”
                 “是信仰的时髦替代物。”
                 “你是一个怀疑主义者。”
                 “绝对不是!怀疑是笃信的开端。”
                 “你究竟是什么呢?”
                 “下定义是一种束缚。”
                 “请给我一个线索。”
                 “线索断了。你会在迷宫里迷路。”
                 “你把我搞糊涂了。我们还是谈谈别人吧。”
                 “我们的主人是一个饶有兴味的题目。几年前他被称作‘迷人王子’。”
                 “啊!别提那事了,”道连·格雷叫道。


            113楼2009-09-30 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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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我们的主人情绪很不好,”公爵夫人回答,涨红了脸。“我想他以为蒙茂斯纯粹是根据科学原理同我结婚的,把我当作自己能找到的现代蝴蝶的最好标本。”
                   “啊呀,但愿他不要把针CI到你身上,公爵夫人,”道连大笑道。“哦!我的女仆已经刺我了,格雷先生,她一生我的气就刺我。”“为什么事生你的气呢,公爵夫人?”
                   “告诉你吧,大多为了琐事,格雷先生。常常因为我八点五十分赴约,告诉她我八点半该穿戴好。”
                   “她多么不讲道理!你应当向她提出警告。”
                   “我可不敢,格雷先生。喏,她替我设计帽子。你还记得我在希尔斯顿夫人举办的游园会上戴的那一顶吗?你不记得了,不过你很不错,装作还记得。是呀,她没用什么好料就做成了那顶帽子。好帽子都不用好料。
                   “同一切好名声一样,格拉迪斯,”亨利勋爵打断她说。“你一有出色表现就会招徕敌人。平庸才能受人欢迎。”
                   “女人并不认为这样,”公爵夫人摇了摇头说,“而女人统治着世界。我明确告诉你,我们不能忍受平庸。正像有人说的那样,我们女人是根据耳朵听到的去爱的,就像你们男人是根据眼睛看到的去爱一样,要是你们爱过的话。”
                   “我好像觉得,除了爱,我们别的什么都不干的,”道连低声说。“呵!那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格雷先生,”公爵夫人回答,假装很伤心。
                   “亲爱的格拉迪斯,”亨利勋爵叫道。“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浪漫的爱情通过重复而生存下去,而重复又把欲望变成了艺术。此外,每次爱的滋味都是独特的。对象的不同非但不会改变情欲的专一性,反而会强化它。我们一生中充其量只有一次伟大的经历,生活的秘密在于尽可能多地复制伟大的经历。”
                   “甚至包括使你受到伤害的经历,哈利?”公爵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后说。
                   “尤其包括使你受到伤害的经历,”亨利勋爵回答。
                   公爵夫人回过头来,用好奇的目光瞧着道连·格雷。“你对此有何看法,格雷先生,”她问。


              114楼2009-09-30 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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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大行,道连。我想大多数鸟都飞出树林了。估计午饭后到了新的地方会好些。”
                     道连在他身旁溜达。浓烈的香气、树林中闪烁的红棕色的光、猎人一阵阵嘶哑的叫喊以及紧接着的清脆的枪声,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给了他一种自由自在的愉快GAN觉。他沉浸于忘乎一切的幸福和欢乐之中。
                     突然,前方二十码开外高低不平的乱草丛中,惊起了一只野兔,竖着耳尖带黑的耳朵,用力蹬着长长的后腿。那野兔正往桤树丛中窜去。杰弗里爵士把枪端到肩上。但是,野兔洒脱的跳跃动作让道连·格雷奇怪地着了迷,他不由得立刻叫道,“别开枪,杰弗里,让它跑吧。”
                     “瞎扯,道连!”他的伙伴哈哈大笑。那野兔正窜入草丛时他开枪了。随之传来了两声叫声,一声是兔子的惨叫,听来非常可怕;另一声是人的痛苦SHENG吟,听来更加骇人。
                     “天哪!我击中了一个追赶猎物的人!”杰弗里爵士大声叫道。“那人怎么那么蠢,跑到枪前来了!别在那儿开枪了!”他声嘶力竭地叫道。“有人被打伤了。”
                     猎场看守拿着根棍子闻声赶来。
                     “哪儿,爵士?他在叨?”道连叫道。与此同时,那边的枪声也停止了。
                     “在这儿,”杰弗里爵士怒冲冲地回答,急忙朝草丛跑过去。“你干吗不叫你的人避开?破坏了我今天打猎的兴致。”
                     道连望着他们拨开柔软摇摆的树枝,钻进桤树丛中。过了一阵子,这些人出来了,把一具尸体拖到了阳光下。他恐惧地转过身去,似乎觉得他到哪里,厄运也跟到哪里。他听见杰弗里爵士问这人是否确实死了,看守作了肯定的回答。刹那间林地里人头攒动,闹闹嚷嚷,杂乱的脚步声,嗡嗡的低语声,响成了一片。一只胸脯黄铜色的大雉鸡,拍打着翅膀穿越树枝飞来。
                     虽然才过了一会儿,但在慌乱中,他好像是经历了无数小时的痛苦。这时,他觉得有一只手搁在他肩上。他吓了一跳,回头瞧了瞧。“道连,”亨利勋爵说,“我还是告诉他们今天就停止射击吧。看样子再干下去并不好。”
                     “我巴不得永远停止射击,哈利,”他痛苦地回答。“整个事儿很讨厌,也很残酷。那个人……?”
                     他说不下去了。
                     “恐怕是这样,”亨利勋爵回答,“这一枪正好打在他胸部,他一定是当场就死了。来吧,我们回家去吧。”
                     他们并肩朝大路方向走了五十码,都没有开口。随后道连瞧了瞧亨利勋爵,叹了口气说,“这是一个凶兆,哈利,一个大凶兆。”
                     “你指什么?”亨利勋爵问。“呵!我猜是这次事故。老弟,那是无可奈何的。是那个人自己的过错。他干吗要跑到枪前面去呢?何况,这跟我们无关。当然,杰弗里有些尴尬。惩罚猎人是不行的,人家会以为那一枪是打偏了才射中他的。杰弗里可不是这样,他射得很正。可是再谈也无济于事。”
                     道连摇了摇头。“这是一个凶兆,哈利。我觉得厄运就要降临到
                     我们有些人头上了,也许是我的头上。”他补充了一句,把手伸向前额,做了个痛苦的手势。
                


                117楼2009-09-30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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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利勋爵大笑。“世上惟一可怕的是厌倦,道连。那是无法宽恕的罪孽。但我们不会有厌倦之苦,除非这些家伙餐桌上不停地谈论这件事。我得告诉他们禁止谈这个话题。至于凶兆嘛,是不存在的。命运不会派遣先行官,因为她太狡猾或是太残酷了。更何况你究竟会出什么事呢,道连?凡是世人想要的你都有了。没有谁不愿意跟你交换位置。”
                       “谁的位置我都愿意交换,哈利,你别笑,我说的是实话。刚死的那个可怜农民比我还好些。我并不怕死,我怕的是死亡的逼近。死亡的巨大翅膀已在我周围铅一样的空气中盘桓。我的天哪!你没有看到有一个人躲在那些树后面,监视我,候着我吗?”
                       亨利勋爵朝戴了手套不住发抖的手所指的方向看了看。“是的,”他笑了笑说,“我看到园艺工在等候你。我想他是要问你今晚餐桌上你要什么花。老兄,你紧张得有些荒唐了!我们回伦敦后你得来看看我的医生。”
                       道连看见园艺工走过来了,便松了口气。那人用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帽子,犹犹豫豫地瞅了瞅亨利勋爵,随后拿出一封信来,交给了他的主人。“公爵夫人让我等候回音,”他低声说。
                       道连把信放进袋。“告诉公爵夫人我回屋了,”他冷冷地说。那人转过身朝房子方向走去。
                       “女人多喜欢冒险!”亨利勋爵叫道。“这是她们身上我最钦佩的品格。只要有旁观者,女人会和世上任何人调情。”
                       “你多喜欢说危险的话,哈利!眼下的事,你可没有说准。我很喜欢公爵夫人,但我并不爱她。”
                       “而公爵夫人很爱你,却并不很喜欢你。你们非常相配。”“你在谈论丑闻,哈利。丑闻从来没有根据。”
                       “凡是丑闻,其根据必定是不道德。”亨利勋爵说着点了一支烟。“你不惜牺牲任何人,哈利,就为了成全自己的一个警句。”
                       “世人是自愿走向祭坛的。”便是他的回答。
                       “但愿我能爱,”道连·格雷叫道,嗓音里隐含着深沉的悲哀。“但我似乎失去了热情,抛却了欲望。我太关注自己了。我自己的人格成了我的负担。我要逃避,我要离开,我要忘却。我真傻,居然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我想拍个电报给哈维,让他准备好游艇。在游艇上是安全的。”
                       “什么东西使你不安全呢,道连?你出了什么事了。干吗不告诉我呢?你知道我会帮助你。”
                       “我不能告诉你,哈利,”他伤心地回答道。“恐怕是我的一种幻觉。这不幸的事故弄得我心烦意乱。我有一种预感,我可能也要出事了。”
                       “胡说八道!”
                  


                  118楼2009-09-30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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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愿如此,可是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这种感觉。呵!公爵夫人来了,穿着定做的长袍,看上去很像古希腊的狩猎女神。瞧我们回来了,公爵夫人。”
                         “我全听说了,格雷先生。”她说。“可怜的杰弗里懊丧极了。你好像是叫他别向那兔子开枪。真也奇怪!”
                         “是呀,可奇怪了。我不知道怎么会说这话的,想必是心血来潮。那只兔子看上去像是最可爱的小活物。很抱歉,他们把这人的事告诉你了。一个可怕的话题。”
                         “一个讨厌的话题,”亨利勋爵插了进来。“一点心理学价值都没有。反之,要是杰弗里出于故意,那会多有意思!我很想结识一个真正的杀人犯。”
                         “你真可怕,哈利!”公爵夫人叫道。“你说是吗,格雷先生?哈利,格雷先生又发病了,看样子马上要昏倒。”
                         道连挣扎着站了起来,微微一笑。“没有事,公爵夫人,”他喃喃地说,“我的神经完全混乱了,没有别的原因。恐怕是今天早上走得太远了。我没有听见哈利说了什么。很坏吗?什么时候你得告诉我。我想我该去躺一会儿。你们会不在意吧,是吗?”
                         他们到了从暖房通向台地的大阶梯。玻璃门在道连身后关上的时候,亨利勋爵回过头来,睡眼惺忪地看着公爵夫人。“你深深爱上他了吗?”他问。
                         她没有立即回答,却站在那里凝视着景色。“但愿我能知道,”她终于说。
                         他摇了摇头。“知道了就糟糕了。没有把握才迷人呢。雾里看花花更美。”
                         “雾里要迷路。”
                         “条条道路都通向一个终点,格拉迪斯。”
                         “通向哪里?”
                         “幻灭。”
                         “幻灭是我生活的起点。”
                         “幻灭是戴着皇冠来到你身边的。”
                         “我讨厌草莓叶子。”
                         “你戴着正合适。”
                         “只限于公众场合。”
                         “你会思念它,”亨利勋爵说。
                         “我一个花瓣都不放弃。”
                         “蒙茂斯长着耳朵。”
                         “老龄人耳背。”
                         “他从来没有吃醋?”“但愿他会吃醋。”亨利勋爵东看西看,像是在寻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呀?”公爵夫人问。
                         “你剑头上的盖子。”他回答。“你已经掉了。”她大笑。“我还留着盾牌。”
                         “它使你的眼睛看上去更加可爱。”亨利勋爵回答。
                         她又大笑起来,露出了牙齿,像一个猩红的果子里雪白的果仁。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道连·格雷躺在一张沙发上,身子里每一根抖动的神经都充满了恐惧。生活突然成了他不堪负担的讨厌包袱。不幸的猎人像一头野兽那样被射杀在树丛中了。这人的惨死也预示着他自己的死亡。亨利勋爵兴之所至随意挖苦时说的话,差一点让他昏倒。
                    


                    119楼2009-09-30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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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点钟时,他打铃唤来了仆人,吩咐他收拾好他的东西,乘夜车回伦敦,八点半备好马车在门口等候。他决定不在塞尔比庄园过夜了。这个地方凶多吉少。死神游荡于光天化日之下,衣林的草丛已经溅上了血迹。
                           然后,他给亨利勋爵写了个条子,告诉他自己上伦敦看医生去了,他不在时,宾客们请他代为招待。他正把条子放进信封,敲门声响了。侍仆告诉他猎场看守求见。他皱了皱眉,咬紧嘴唇。“叫他进来,”他犹豫了一阵子后说。
                           这人一进门,道连便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支票簿,摊开放在面前。
                           “我想你是为早上不幸的事故来的吧,桑顿?”他拿起一支笔来说。
                           “是的,老爷,”猎场看守回答。
                           “这可怜家伙成家了吗?有没有家眷需要他抚养?”道连问,显得有些不耐烦。“要是有,我不想让他们缺衣少食的,愿意给他一笔钱,你认为需要给多少就给多少。”
                           “我们不知道他是谁,老爷,所以我冒昧来打扰你了。”
                           “你不知道他是谁?”道连有气无力地问。“那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你的人吗?”
                           “不是,老爷。从来没有见过他。好像是个海员,老爷。”
                           道连手中的笔蓦地掉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一个海员?”他惊叫道。“你说是一个海员?”
                           “是的,老爷。他看上去好像当过海员,两只胳膊都纹过,反正有这类东西。”
                           “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吗?”道连说,身子往前凑了凑,带着惊异的目光瞧着来人。“有什么东西能表明他的名字吗?”
                           “有些钱,老爷——不多。还有一支六响手枪,什么名字也没有。看上去像个正派人,就是粗了些。我们估计他是个海员。”
                           道连惊跳起来。心中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希望,并疯也似的把它抓住了。“尸体在?”他大声问。“快!我得马上看一看。”
                           “在家用农场的一个空马厩里,老爷。我们那些人都不想往家里
                           放这样的东西。听说尸体要带来坏运气的。”
                           “家用农场!立刻上那儿跟我碰头。告诉马夫牵一匹我的马来。不,你别管了。我自己上马厩,这样节省时间。”
                           不到一刻钟工夫,道连·格雷便以最快的速度策马奔驰在长长的大道上了。树木像列队的幽灵扫过他身旁,杂乱的阴影横陈在他面前。有一回牝马在一根白门柱旁突然转向,差一点把他摔了下来。他用鞭柄狠揍了一下马脖子,马像箭一样划破了暗沉沉的天空,蹄子下石子乱飞。
                           最后他到了家用农场。有两个人在院子里溜达。他跳下马鞍,把缰绳扔给了其中一个。马厩的远端闪着灯光,似乎告诉他尸体就在。他急忙朝门走去,伸手去拉门闩。
                           他迟疑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处于某个决定成败的发现的边缘。随后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在另一头角落的一大堆麻袋布上躺着一具尸体,穿着粗劣的衬衫和一条蓝裤子,脸上盖着一块血迹斑斑的手帕,旁边的瓶子里,插着一根做得很粗糙的蜡烛,发出噼啪的响声。
                           道连·格雷打了个哆嗦。他觉得那块手帕不能由他的手来拉开,于是便叫了一个农仆过来。
                           “把那东西从他脸上拿走,我想看一看,”他说,一面抓住门柱当作支撑。
                           农仆拉开手帕,道连往前跨了一步。他嘴里迸发出一声喜悦的叫喊。树丛里被打死的原来就是詹姆斯·文。
                           他站在那里,看着尸体,足足有好几分钟。他骑马回家的时候,眼睛里满是泪水,因为他明白自己从此安全了。
                        


                      120楼2009-09-30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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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还在议论可怜的巴兹尔失踪的事。”
                             “我想这时候他们该厌倦了,”道连给自己倒了些酒,微微皱了皱眉说。
                             “老兄,他们才谈了六个星期。英国的公众三个月换一次话题,不然,他们的神经受不了那种紧张。不过近来他们很走运,可谈论我的LI婚案,艾伦·坎贝尔的自杀案。而现在又出了艺术家神秘失踪的事。伦敦警厅坚持认为,那个穿灰外套乘十一月九日半夜的火车去巴黎的人就是可怜的巴兹尔。而法国警方宣布,巴兹尔根本就没有到过巴黎。我想两星期以后,他们会告诉我们有人在旧金山看到了巴兹尔。每个失踪的人都说是在旧金山露面了,真是咄咄怪事。旧金山一定是个诱人的城市,具有来世的一切魅力。”
                             “你认为巴兹尔出了什么事?”道连问,对着灯光把盛满葡萄酒的酒杯举了起来,心里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如此从容地议论这个话题。
                             “我一点都不知道。要是巴兹尔躲起来了,这不关我的事;要是他死了,我不愿再去想他。死亡是惟一让我害怕的事,我讨厌它。”“为什么?”年轻一点的那位不耐烦地问。
                             “因为,”亨利勋爵说,把一个镀金的开口嗅盐盒放到鼻孔底下,“人别的都能躲过,就是躲不过死亡。死亡和庸俗是十九世纪人们无法解释的两件事。我们到音乐室去喝咖啡吧,你得给我弹肖邦。跟我妻子私奔的那个人肖邦弹得极好。可怜的维多利亚!我很喜欢她。少了她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当然婚后的生活不过是一种XI惯,一种坏XI惯。但即使是最坏的XI惯,一旦失去了,人总是要遗憾的。也许最令人感到遗憾的就是这些坏XI惯,因为它们是个性的重要组成部分。”
                             道连没有搭话,从桌旁站起来,走进隔壁房间,坐在钢琴前,让自己的手指扫过黑白两色的象牙琴键。咖啡送进来后,他停止了弹奏,、抬眼望着亨利勋爵说,“哈利,你想到过巴兹尔是被谋杀的吗?”
                             亨利勋爵打了个哈欠。“巴兹尔人缘不错,而且总是戴着廉价的沃特伯利手表。干吗要杀他呢?他没有聪明到会树敌的地步。当然他是个了不起的绘画天才。不过,即便像贝拉斯克斯那样擅画的人也是极其乏味的。巴兹尔真的很乏味。只有一次他使我感兴趣,那是几年前的时候,他告诉我完全被你所倾倒,你成了他艺术的压倒一切的主题。”
                             “我很喜欢巴兹尔,”道连略带伤心的口吻说。“可是没有人说过他是被谋杀的吗?”
                             “呵,有些报纸是这么说的。我觉得根本不可能。我知道巴黎有些地方很危险,但巴兹尔这样的人不会去。他没有好奇心。这是他的主要缺陷。”
                             “要是我告诉你,是我谋杀了巴兹尔,你会怎么说呢?”更年轻的一位问。他话一出口便紧盯着亨利勋爵。
                             “我会说,老兄,你想装扮一个不像你的人。正如一切庸俗都是罪恶一样,一切罪恶都是庸俗的。道连,你身上没有那种犯谋杀罪的庸俗。对不起,我这么说伤了你的虚荣心,不过这的确是事实。犯罪只是下等人干的事,我丝毫不因为这样而责备他们。我设想,犯罪之于他们就像艺术对于我们那样,完全是一种寻求额外刺激的手段。”“一种寻求刺激的手段?那你是说犯过一次谋杀罪的人有可能再犯同样的罪?别这么说。”
                             “啊!什么东西重复多次便成了享受,”亨利勋爵大笑着说。“那是生活的一个重要秘密。不过我想,谋杀总是错的。人不应该做那种饭后难以启齿的事。可是我们就免谈可怜的巴兹尔吧。但愿我能相信他的结局真像你说的那么浪漫。不过,我还是不信。大概他从马车上掉了下来,落进了塞纳河,而售票员把这丑闻包起来了。不错,我想那便是他的结局。可以设想他此刻躺在暗绿色的水底,水面上漂着沉重的驳船,长长的水草缠住了他的头发。你知道吗,我认为他就是活着,也画不出多少好作品来,最近十年他的画差多了。”道连舒了一气,亨利勋爵溜达着穿过房间,开始抚摸起一只珍稀的爪哇鹦鹉的头来。这只体大毛灰、冠和尾都是粉红色的鹦鹉,正在一根栖身的竹竿上使自己保持平衡。亨利勋爵的手指一碰它,它鳞片状起皱的白色眼睑,便阖到玻璃一样的黑眼珠上,身子也开始前后摇摆起来。
                        


                        122楼2009-09-30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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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呀,”他继续说,转过身来,从袋里取出手帕。“他的画差多了。我似乎觉得是失去了什么,失去了理想。你与他不再要好,他也就不再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了。你们是为什么分手的?我猜想是他使你感到乏味。要是这样,他绝不会原谅你。这是乏味的人的一个习惯。顺便问一下,他为你画的那张绝妙的画像怎么样啦?他画好以后我就没有见过。啊!我记得几年前你告诉我把它送到塞尔比庄园去了,是放错了地方,还是路上被人偷走了。你再也没有弄回来?真可惜!这确实是幅杰作。我记得我要买下来。我真希望我现在拥有这幅画。这是他最佳创作时期的作品。打那以后,他的作品便成了良好的创作意图和拙劣的画作的奇怪结合,具有典型的英国艺术家的特点。你为这幅画的失窃登过报吗?你应该登。”
                               “我忘了,”道连说。“大概登过。不过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幅画。我后悔当初坐着让他画了,回想起来真令人厌恶,你为什么要谈呢?它总让我想起某个剧本——我想是《哈姆莱特》吧——里面的两行诗句,是这样吗?
                               不过是做作出来的悲哀,只有表面,没有真心。不错,就是这样。”
                               亨利勋爵笑了起来。“要是把生活艺术化,那么脑袋就是心,”他说着坐在一把安乐椅上。
                               道连·格雷摇了摇头,在钢琴上弹出几下和弦来。“不过是做作出来的悲哀,”他重复道,“只有表面,没有真心。”
                               年长的那位头往后一仰,眯起眼睛看着道连。“顺便问一下,道连,”他停了停说,“那有什么好处,要是一个人得到了整个世界,却失去了——原话是怎么讲的?——对了,失去了自己的灵魂?”
                               音乐发出了噪音,道连·格雷吃了一惊,瞪着他的朋友。“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哈利?”
                               “老弟,”亨利勋爵惊奇地扬了扬眉毛说,“我问你是因为你能给我一个回答。没有别的意思。上星期天我路过海德公园,只见在大理石拱门附近站着一小群衣衫褴褛的人,在倾听一个粗俗的街头牧师讲道。我走过时,那人正好对听众大声问那个问题,在我听来那有些戏剧化。伦敦是一个很富有这类怪现象的城市,一个下着雨的星期天,一个身穿雨衣、谈吐粗鲁的基督徒,滴着水的破伞下一圈苍白的脸,一个奇妙的短语从歇斯底里的嘴里尖声吐出来,在空中回响——就其本身而言,这确实很好,是一种启示。我想告诉那位先知,艺术有灵魂,而人却没有。不过恐怕他未必理解我的意思。”“别说这话,哈利。灵魂是一种可怕的客观存在,可以买卖,可以交换,可以毒化它,也可以完善它。我们每个人都有灵魂,我知道。”“你能肯定吗,道连?”
                               “我很肯定。”
                               “呵!那么这必定是一种幻想。凡是我们觉得绝对有把握的东西决不可能是真实的。信仰的致命伤也就在这里,这也是罗曼史应当吸取的教训。你也太严肃了!别那么顶真。你与我跟我们时代的迷信有什么关系呢?没有,我们在心底里已经放弃了信仰。给我弹一曲什么吧。一首夜曲如何,道连。一面弹一面轻轻地告诉我,你是怎样保持青春的。你肯定有某种秘诀。我只不过比你大十岁,却已经是满脸皱纹,皮色发黄,筋疲力尽了。你实在了不起,道连,你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看上去那么神气,让我想起初次见你时的样子。当时,你有些调皮,腼腆,绝对与众不同。当然你已经变了,但外貌还是老样子。希望你把秘密告诉我。为了恢复青春,我会在所不惜,除了锻炼、早起和不失体面。青春!它无与伦比。把青春说成无知是荒谬的。现在我只尊重比我年轻得多的人的意见。这些年轻人跑在我前面,生活也似乎为他们展示了最新的奇迹。至于年岁大的人,我的意见总是与他们相左,我是根据原则才这么做的。要是你伺他们,对一件昨天发生的事有什么看法,他们会一本正经地告诉你一八二0年流行的看法,当时,人们还戴领饰,对什么都相信,却对什么都不了解。你弹的曲子真好听!不知道肖邦是不是在马略卡岛上创作的。当时,大海在别墅周围呜咽,带咸味的浪花撞击着窗户。这曲子极富有浪漫气息。我们也真有福气,仅这一种不属模仿的艺术给传下来了。别停下来,今天晚上我只要音乐。我觉得你像年轻的阿波罗,我像听你演奏的马西亚斯。我有我自己的忧虑,道连,这连你也不知道。老年的悲剧并不在于年老,而是年轻。我有时对自己的诚心很感到惊奇。呵,道连,你真幸福!你的日子过得多美!你陶醉于一切之中,你的上腭把葡萄压出汁水来了。一切都呈现在你面前,你听来都是音乐之声。你没有受到损害,同以前一个样子。”
                          


                          123楼2009-09-30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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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样了,哈利。”
                                 “不,你还是老样子。不知道你的余生会怎样。不要随便放弃而毁了它。现在你是十全十美的一类人,不要使自己不完美,如今你丝毫没有缺陷。你不用摇头,你知道自己是这样。另外,道连,别欺骗自己。生活不是受意志或愿望支配的。生活是神经,是纤维,是逐步确立的细胞,在这些东西中,思想把自己掩盖起来,而JI情做着自己的梦。你设想自己很安全,认为自己很强大。但是,房间里或是晨空中一抹随意的颜色,你曾经用过并给你带来微妙记忆的某种特定的香水,一首被遗忘的诗歌中你重又见到的一行诗句,你不再弹奏的乐曲中的一个节拍——告诉你吧,道连,我们的生活正是依赖于这些东西的。诗人勃朗宁在什么地方写到过它,不过我们自己的感官会替我们想象的。曾有这样的时刻,一阵丁香的芬芳突然飘来,于是我便又回味一生中最奇特的一个月的日子。但愿我能同你交换一下位置,道连。世人都吵吵嚷嚷地指责我们,但对你却向来表示崇拜,还会一直崇拜下去。你正是我们时代所要寻找的典型,它所找到的正是自己所担心的。我很高兴,你没有做过雕像,没有画过画,以及诸如此类自身之外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做。生活就是你的艺术,你把你自己谱成了乐曲,你过的日子就是你的十四行诗。”
                                 道连从钢琴边站起来,用手捋了捋头发。“是呀,生活是美好的,”他喃喃地说,“可是,我不会再过同样的生活了,哈利。你不该对我说那些言过其实的话。你并不完全了解我,否则连你都要对我嗤之以鼻了。你干吗要笑呢,你别笑。”
                                 “你为什么停下不弹了呢,道连?再弹一下那首夜曲吧。看看那个悬挂在幽暗的天空的蜜黄色大月亮吧。她等着你去迷她呢,你一弹,她会跟地球靠得更近。你不愿意?那我们就上俱乐部去吧。这个迷人的夜晚应当用迷人的方式来结束。在怀特俱乐部,有人急于结识你——年轻的普尔勋爵,就是伯恩茂斯的大儿子。他已经复制了你的领带,还求我把他引见给你。他很惹人喜爱,让我想起你来。”“我想还是不去吧,”道连说,目光里露出忧郁的神色。“但我今晚很累了,哈利。我不去俱乐部了。已经快十一点了,我想早点睡。”“千万别走,你从来没有像今晚弹得那么好过,你的指触妙不可言,传达了我从未听到过的内涵。”
                                 “那是因为我要学好了,”他笑着回答。“我已经有点变了。”
                                 常同自己勾引的那个姑娘说,他很穷,姑娘倒也信了。有一回他还告诉她自己作恶很多,她竞笑他,还说恶棍总是又老又丑。她笑得多欢!就像画眉在歌唱。她穿着布衣,戴着大帽子,看上去真漂亮!她什么都不懂,但凡是他失去的,她都有。
                                 到了家里,他发觉仆人仍醒着等他。他吩咐他去睡觉,自己便在书房的沙发上躺下,思考起亨利勋爵跟他讲过的一席话来。
                                 人永远无法改变,这是真的吗?他极其渴望一尘不染的童年,亨利勋爵曾称它为玫瑰般洁白的童年。他明白他玷污了自己,头脑里充斥着腐朽,幻想中染上了恐怖。他施与别人以极坏的影响,而为此反幸灾乐祸。与他结交的人本都是前程远大、充满希望的,而他却给他们带来了耻辱。难道这一切都无法挽救了?他就没有希望了?啊!在那个得意和激动的时刻,他祈祷让画像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让他自己永葆青春的无瑕辉煌。那是他一切失败的根源。倒还不如让他为自己的罪恶立即受到必然的惩罚,惩罚有净化作用。人向最公正的上帝所应当祈祷的,不是“宽恕我们的罪孽”,而是“惩罚我们的恶行吧”。
                                 几年前亨利勋爵送他的那面雕刻得很奇特的镜子,此刻放在桌上,四肢雪的小爱神依旧在镜框上笑着。就像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他第一次注意到画像致命的变化一样,他拿起了镜子,泪眼模糊地朝光洁的镜子看进去。有一次,一个爱得他要命的人写了一封痴情的信给他,信末是这样两句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话:“世界因为你是象牙和金子做的才变了样,你嘴上的曲线重写了历史。”他想起了这两句话,并不断地回味着。随后他厌恶起自己的美貌来,一下子把镜子扔到了地板上,用鞋跟把它踩成银色的碎片。正是美貌毁了他,而美貌和青春是他所祈求的。要是没有这两者,他的生命也许仍会洁白无瑕。对他来说,美貌不过是假面,青春是一种讽刺。充其量青春是什么呢?是一段幼稚不成熟的时期,一段情绪浅薄、思想病态的时期。为什么他老是穿着青春的号衣呢?青春已经损害了他。


                            124楼2009-09-30 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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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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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贴起来,也挺多的,呼,希望是个完整版的!


                              126楼2009-09-30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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