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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风及高平陵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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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很爱三国后期的历史,虽然不常为人所注意,我却觉得绚丽缤纷不逊前期。如果说220年前的三国金戈铁马悲歌吟啸,那么220年之后,至少在魏晋,就成了伤心血泪之上的靡靡之音,有种疯狂凄切的甜美。
这大概跟三国后期士族阶层的兴起有关吧?自然也带来了他们的浮华~
正好闲下来想总结考据一下这段历史,从魏明帝太和年间到司马昭的死亡,牵涉到很多很萌的美人,曹睿,夏侯玄,何晏,司马师,李丰,嵇康,等等。
一、浮华案概述
其实魏末史可是说是一部浮华分子的历史。
先把我在《三国志》里面能找到的相关史料都罗列一下,说说浮华案是怎么回事儿。
也不知道是否跟魏文上梁不正有关,曹睿初登基时,帝都就一派清谈之风。太和初年,青年才俊们耽于文哲,或善名理,或尚玄远,彼此论辩,又品评人物、共相题表,曰浮华交会。而这种风气是遭到明帝贬抑的,参与其中的人多数被免官罢黜,具体情况如下。
《曹爽传》注引《魏略》:“胜少游京师,雅有才智,与曹爽善。明帝禁浮华,而人白胜堂有四聪、八达,各有主名,用是被收。以其所连引者多,故得原,禁锢数岁。”
《曹爽传》注引《魏略》:“初,飏与李胜等为浮华友,及在中书,浮华事发,被斥出,遂不复用。”
《卢毓传》:“前此诸葛诞、邓飏等驰名誉,有四聪八达之诮,帝疾之。时举中书郎,诏曰:得其人与否,在卢生耳,选举莫取其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
《诸葛诞传》:“与夏侯玄、邓飏等相善,收名朝廷,京都翕然。言事者以诞、飏等修浮华,合虚誉,渐不可长。明帝恶之,免诞官。”
《诸葛诞传》注引《世语》:“是时,当世俊士散骑常侍夏侯玄、尚书诸葛诞、邓飏之徒,共相题表,以玄、畴四人为四聪,诞、备八人为八达,中书监刘放子熙、孙资子密、吏部尚书卫臻子烈三人,咸不及比,以父居势位,容之为三豫,凡十五人。帝以构长浮华,皆免官废锢。”
首先提出整顿此风的是董昭。太和六年,他“上疏陈末流之弊曰:‘凡有天下者,莫不贵尚敦朴忠信之士,深疾虚伪不真之人者,以其毁教乱治,败俗伤化也。近魏讽则伏诛建安之末,曹伟则斩戮黄初之始。伏惟前后圣诏,深疾浮伪,欲以破散xie党,常用切齿;而执法之吏皆畏其权势,莫能纠擿,毁坏风俗,侵欲滋甚。窃见当今年少,不复以学问为本,专更以交游为业;国士不以孝悌清修为首,乃以趋势游利为先。台党连群,互相褒叹,以毁訾为罚戮,用党誉为爵赏,附己者则叹之盈言,不附者则为作瑕衅。至乃相谓:今世何忧不度邪,但求人道不勤,罗之不博耳;又何患其不知己矣,但当吞之以药而柔调耳。又闻或有使奴客名作在职家人,冒之出入,往来禁奥,交通书疏,有所探问。凡此诸事,皆法之所不取,刑之所不赦,虽讽、伟之罪,无以加也。’帝于是发切诏,斥免诸葛诞、邓飏等。”
可以说董昭此次上疏是很合曹睿心意的。早在太和四年,曹睿就曾下诏反对浮华,以示警戒:“兵乱以来,经学废绝,后生进趣,不由典谟。岂训导未洽,将进用者不以德显乎?其郎吏学通一经,才任牧民,博士课试,擢其高弟者,亟用;其浮华不务道本者,皆罢退之。”
这两段虽然带有偏见,却将浮华交会的“危害”讲得较为清楚。作为玄学的萌芽,浮华思潮多有悖逆传统,又联想后来的竹林七贤,他们的五石散,他们的颓废、虚无与自由,不由觉得作为序章出现的浮华交会实则是时代动荡之际年轻人们悸动迷惘的精神诉求——无所傍依,便寄情玄谈风月,以至以此干预政事,犹如漫长的历史中无数代人都经历过的世纪病,笼罩于彷徨少年时。
值得一提的是,所谓浮华,竟是曹操最先指出并且反对的。《后汉书•孔融传》所载曹操与孔融的信说:“孤为人臣,进不能风化海内,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抚养战士,杀身为国,破浮华交会之徒,计有余矣。”
二、青年时代的夏侯玄
然后就是我感兴趣的部分了,涉及到几个喜欢的人。
首先必然是夏侯玄,一代风流名士,多少人梦中的初恋,“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清雅公子。他的人气自是极高的,《世说新语》里有太多关于他的美好传说了,口耳相传中,提起他就跟西施之类的绝妙人物似的。
《晋书•袁宏传》所载《三国名臣颂》:“邈哉太初,宇量高雅。器范自然。标准无假。全身由直,迹洿必伪。处死匪难,理存则易。万物波荡,孰任其累!六合徒广,容身靡寄。君亲自然,匪由名教。爱敬既同,情礼兼到。”
《世说新语》引用《魏氏春秋》:“风格高朗,弘辩博畅。”
《世说新语•雅量》:“夏侯太初尝倚柱作书,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无变,书亦如故。宾客左右皆跌荡不得住。”
《世说新语•赏誉》:裴令公目夏侯太初:“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一曰:“如入宗庙,琅琅但见礼乐器。”
诸如此类的赞誉,实在不胜枚举,还有件更有意思的事情,是陈寿记载在《三国志》他的本传里面的。
“尝进见,与皇后弟毛曾并坐,玄耻之,不悦形之於色。明帝恨之,左迁为羽林监。”
夏侯玄太清高了,曹睿太傲娇了。总之这两个人十分不对盘……何况作为浮华分子的骨干,夏侯玄被曹睿看不顺眼实在再正常不过了。我考证不出来这件事具体发生在哪一年,不过既然夏侯玄还有官可以做,那么大概是在太和六年之前吧。
大概因为被当朝皇帝所厌憎,夏侯玄在曹睿年间的出镜率低得惊人,翻来覆去只有这么一则轶事,而他最精彩最悲情的故事全部在后面。那么我就讲讲他的家庭吧,父亲夏侯尚,母亲德阳乡主,舅舅曹真,全是魏文当年的青梅竹马,妹妹夏侯徽,是司马师的结发之妻。
曹丕和夏侯尚的关系是很值得深究的。初为布衣之交,后来夏侯尚做了一段时间五官将文学,再后来曹丕登基后二人分别(伯仁也得出去多立点战功嘛),再再后来……过于奇特,我完全形容不来,只有引述。
“尚有爱妾嬖幸,宠夺适室;适室,曹氏女也,故文帝遣人绞杀之。尚悲感,发病恍惚,既葬埋妾,不胜思见,复出视之。文帝闻而恚之曰:‘杜袭之轻薄尚,良有以也。’然以旧臣,恩宠不衰。六年,尚疾笃,还京都,帝数临幸,执手涕泣。”
我妄自揣度,觉得夏侯玄兄妹的童年实在谈不上幸福。母亲失宠,父亲的爱妾居然被皇帝(这皇帝跟父亲的关系也太引人遐思莫名其妙了)派人绞杀,父亲又因之忧愤恍惚英年早逝。或许就是这样的成长环境造成了夏侯玄成年之后孤傲之极的性格,也使得他承接了这个家庭悲剧的命运。
对夏侯太初的印象始终是一枚陷入泥淖的美玉,如裴松之在《傅嘏传》的注释中所言,“夏侯玄以名重致患,衅由外至”。他想独善其身,又太耀眼太出类拔萃,因此招致过多是非而无力招架。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三、青年时代的司马师
然后是司马师。《何晏传》注引的那段话我不知道拿来引过多少遍了:“初,夏侯玄、何晏等名盛于时,司马景王亦预焉。晏尝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盖欲以神况诸己也。”
很多人觉得这段话暗含着对司马师的贬低,认为“几”“成务”是不及夏侯玄之“深”的。有必要说明的是,这段话并非何晏原创,而是典出《易•系辞上》,原文为:“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极未形之理则曰深,适动微之会则曰几。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者,此之谓也。四者由圣道以成,故曰圣人之道。”
再来看看注疏是如何解释的。
“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者,言易道弘大,故圣人用之,所以穷极幽深,而研核几微也。“极深”者,则前《经》初一节云:“君子将有为,将有行,问焉而以言,其受命如响,无有远近幽深”,是极深也。“研几”者,上《经》次节云“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以定天下之象”,是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务”者,圣人用易道以极深,故圣人德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意,即是前《经》上节“问焉而以言,其受命如响”,“遂知来物”,是通天下之志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者,圣人用易道以研几,故圣人知事之几微,是前《经》次节“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是也。几者离无入有,是有初之微。以能知有初之微。则能兴行其事,故能成天下之事务也。“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此覆说上《经》下节易之神功也。以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故不须急疾,而事速成;不须行动,而理自至也。案下节云“唯深也”言“通天下之志”,“唯几也”言“成天下之务”。今“唯神也”直云“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不言“通天下”者,神则至理微妙,不可测知。无象无功,於天下之事,理绝名言,不可论也。故不云“成天下之功”也。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者,此之谓也”者,章首论圣人之道四焉,章中历陈其三事,章末结而成之,故曰“圣人之道四焉”是此之谓也。章首“圣人之道有四”者,韩氏注云“此四者存乎器象,可得而用者”,则辞也,变也,象也,占也。是有形之物,形器可知也。若章中所陈则有三事,一是至精,精则唯深也。二是至变,变则唯几也。三是至神,神则微妙无形,是其无也。神既无形,则章中三事,不得配章首四事。韩氏云“四者存乎器象”,故知章中三事,不得配章首四事者也。但行此四者,即能致章中三事。故章中历陈三事,下总以“圣人之道四焉”结之也。
这一段看起来实在头疼极了。按照这个说法,夏侯太初司马子元都是圣人的境界了(夏侯太初我说不清,司马子元,你信吗?),更遑论“唯神也”的何晏本人……好吧这都不是重点,我们只要证明,在哲学思想上司马师也完全不比夏侯玄差就可以了,只不过一为至精,一为至变。
出身名门世家,想必父母也教导有方,司马师的学识是毋庸置疑的。单看《景帝纪》里他劝诫高贵乡公时频繁的引经据典就可见一二,一会儿诗经一会儿易经,一会儿民谣一会儿子曾经曰过,啰啰嗦嗦连篇累牍,快要赶上辛毗杨阜他们苦口婆心地教导打猎狂魏文帝和宫殿狂魏明帝的气场了,才同陈思、武类太祖、文帝风流的高贵乡公一定快要被他烦死……虽然他的文采继承了父亲的基因不敢恭维,但“能成天下之务”,书法又出名地漂亮(“挹子元之瑰迹,高子上之雄神。量蕴文儒,才苞古真。”),再加上个人的风仪气质,在这个圈子里面应该还是很有影响的。更何况他又娶了夏侯徽,夫妻恩爱有加,对于妹夫,夏侯玄最初大概是相待如知交的。
案发之后,司马师就突然沉寂下去了。他再也没同这些人继续交往,并且极有可能受浮华案影响,一直未曾出仕,直到景初三年曹睿驾崩后才拜散骑常侍。与昔日友人再相见时已是正始间,高平陵政变之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几年,邓飏、丁谧、李胜他们已为曹爽爪牙飞黄腾达,何晏也“曲合于曹爽”,与之共同秉政。此时此刻,他们之于屡遭打压后“冷如浆”的太傅父子,只是政敌而已。
从太和六年至景初三年,司马师唯一一次见于史册,是在《晋书•后妃传》里,因为杀妻这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后知帝非魏之纯臣,而后既魏氏之甥,帝深忌之。青龙二年,遂以鸩崩,时年二十四,葬峻平陵。”
此时距离浮华案发仅仅两年,我们实在难以推测这期间司马师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思想变化,又对将来有什么打算或者具体行为,以致非要弄到这个地步。这段几乎一片空白的历史,对我而言始终是关于司马子元最大的谜,他是如何告别爱情的,又是如何告别青春的。
司马师与后两任妻子,吴质的女儿,景献皇后羊徽瑜,都未曾生育一儿一女。他唯一的子嗣是从弟弟那儿过继而来的司马攸,很多年后,这个差点继承晋王王位的孩子,却最终因为司马炎的忌惮含愤而死。(炎同学,你爹临死前还给你讲魏文帝和陈思王的故事呢,结果你还是叫他失望把弟弟渣死……)至于清谈文艺,或许我们只有从他对钟会、王弼这些后辈的爱惜欣赏上,才能看出他对自己少年时代的残余眷念吧。
四、浮华案其他相关人员:傅嘏与荀粲
回到太和年间。如果说在这段日子里面,司马师交到了什么真正历时一生的朋友,那大概就是傅嘏了。不过傅嘏在浮华案中究竟参与到了什么程度,是十分难以考证的。因为可以确定的是傅嘏最后与何晏、夏侯玄等人分道扬镳(跑去跟曹爽说何晏的坏话,被免了官就投靠司马家了……),而他的从弟傅玄在作《傅子》时有意遮掩这段历史,否认他与浮华友的密切交往。
《傅子》:“是时何晏以材辩显於贵戚之间,邓飏好变通,合徒党,鬻声名於闾阎,而夏侯玄以贵臣子少有重名,为之宗主,求交於嘏而不纳也。嘏友人荀粲,有清识远心,然犹怪之。谓嘏曰:‘夏侯泰初一时之杰,虚心交子,合则好成,不合则怨至。二贤不睦,非国之利,此蔺相如所以下廉颇也。’嘏答之曰:‘泰初志大其量,能合虚声而无实才。何平叔言远而情近,好辩而无诚,所谓利口覆邦国之人也。邓玄茂有为而无终,外要名利,内无关钥,贵同恶异,多言而妒前;多言多衅,妒前无亲。以吾观此三人者,皆败德也。远之犹恐祸及,况昵之乎?’”
裴松之首先就对这段记载有所质疑。傅嘏后来与钟会交情甚好,按《傅子》所说,他是“以明智交会”,而就是这一点激起了裴松之的吐槽——“傅子前云嘏了夏侯之必败,不与之交,而此云与锺会善。愚以为夏侯玄以名重致患,衅由外至;锺会以利动取败,祸自己出。然则夏侯之危兆难睹,而锺氏之败形易照也。嘏若了夏侯之必危,而不见锺会之将败,则为识有所蔽,难以言通;若皆知其不终,而情有彼此,是为厚薄由于爱憎,奚豫於成败哉?以爱憎为厚薄,又亏於雅体矣。傅子此论,非所以益嘏也。”
其实我倒觉得未必如此,毕竟钟会才华横溢,他的失败也不一定就那样容易预见。况且难道“以爱憎为厚薄”就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么?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裴松之暗示了《傅子》对傅嘏拒交浮华友一事记载的失实。
真实情况恐怕见于裴注中关于荀粲的一段故事。“太和初,到京邑与傅嘏谈。嘏善名理而粲尚玄远,宗致虽同,仓卒时或有格而不相得意。裴徽通彼我之怀,为二家骑驿,顷之,粲与嘏善。夏侯玄亦亲。常谓嘏、玄曰:‘子等在世涂间,功名必胜我,但识劣我耳!’嘏难曰:‘能盛功名者,识也。天下孰有本不足而末有馀者邪?’粲曰:‘功名者,志局之所奖也。然则志局自一物耳,固非识之所独济也。我以能使子等为贵,然未必齐子等所为也。’”
荀粲这孩子是个情痴,为爱人生死相许,又非常有个性,生为荀令君之子却要做叛逆的文青,我是特别喜欢的。从上面那一段可以看出,太和年间荀粲跟傅嘏、夏侯玄都是关系非常好的辩友,时时相聚论道,不亦乐乎。这种哲学层面的辩论如果没有神交一定是辩不起来的,而且从语气中的玩笑意味也能看出三人之亲密。那么,傅嘏与何晏、夏侯玄等人,想必也是起初相交甚深,日后不欢而散。
至于原因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唯一可见的是,当绝大部分浮华友都在高平陵政变和李丰张缉案中被相继清洗灭族,诸葛诞已在举兵谋叛的边缘游移不定时,傅嘏依然坚定地站在司马师的身边。
最后附上一段荀粲的爱情故事。
“粲常以妇人者,才智不足论,自宜以色为主。骠骑将军曹洪女有美色,粲於是娉焉,容服帷帐甚丽,专房欢宴。历年后,妇病亡,未殡,傅嘏往喭粲;粲不哭而神伤。嘏问曰:‘妇人才色并茂为难。子之娶也,遗才而好色。此自易遇,今何哀之甚?’粲曰:‘佳人难再得!顾逝者不能有倾国之色,然未可谓之易遇。’痛悼不能已,岁馀亦亡,时年二十九。”
生同衾,死同穴,实在是太感人了。《女红余志》里又有传说:“荀奉倩将别其妻,曹洪女割莲枝带以相赠,后人分钗即此意。”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真的唯美到奢侈。
荀粲抑郁而终时是景初二年。我有时候会叹息,他死得这么年轻,有时候又觉得幸运,因为他早早撒手人寰逃避去了永无乡,也逃开了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悲剧。如果说他们先辈的宿命是战死沙场,那么他们就注定要陷身于萧墙之乱,陷身于宫闱之间的血雨腥风里。史书记载:“粲简贵,不能与常人交接,所交皆一时俊杰。至葬夕,赴者裁十馀人,皆同时知名士也,哭之,感动路人。”我们拿不到这十余人的名单,但完全可以猜测出他们的身份甚至姓名,也可以猜测出来,在魏明帝的最后一个年号行将结束之际,荀粲墓前明灭的白烛,是怎样静静燃烧在他尚自滞留于人世的朋友身前,孤独地照耀着他们前方晦暗的不归路。


IP属地:山东1楼2020-03-09 17:17回复
    五、正始初年曹爽一派的掌权
    景初三年,曹睿逝世,将年仅八岁的养子曹芳托孤给司马懿和曹爽。这是已到花甲之年的司马懿在嘉福殿送别的第二位皇帝,而十三年前与他一同接受遗诏的曹真、曹休、陈群全都已经不在了。
    这次托孤我读来是常常落泪的。“初,帝至襄平,梦天子枕其膝,曰:‘视吾面。’俯视有异于常,心恶之。先是,诏帝便道镇关中;及次白屋,有诏召帝,三日之间,诏书五至。手诏曰:‘间侧息望到,到便直排阁入,视吾面。’帝大遽,乃乘追锋车昼夜兼行,自白屋四百余里,一宿而至。”(《晋书•宣帝纪》“帝执宣王手,目太子曰:‘死乃复可忍,朕忍死待君,君其与爽辅此。’宣王曰:‘陛下不见先帝属臣以陛下乎?’”(《三国志•明帝纪》注引《魏略》)
    视吾面,视吾面,梦境和现实两相应和,使得这件千百年前昏暗不清风尘仆仆的往事弥漫着一种深郁的哀恸与诡谲。我不知道司马懿当时究竟是什么心境,凄凉,荒凉,苍凉,似乎都难以言尽。他向来精明务实,不像二位先帝一样有那么多哀愁的情思,但曹丕那句话用在这儿是多么恰当啊,“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
    不过哪怕无数夏日冬夜阴阳相隔,他们尚自可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我好像抒情过度了……谁叫牵扯到本命懿丕呢。好吧,那么在跟先帝共葬首阳之前,司马懿还有十二年的凡尘日子要过,而此时此刻他所面临的,是表面尊宠殊荣之下的刀山火海。曹爽早就不是曹睿在东宫时交好的陌上少年了,他对权势的野心随着一朝登天的境遇急速膨胀,同为顾命大臣、现在地位稍逊于他却资历更甚的司马懿就自然成了他的眼中钉。
    他起先对司马懿的态度还是很恭敬的,但是后来就渐渐开始对付他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弟弟曹羲上表,将司马懿明升暗降为太傅,一面供奉一面架空。
    《三国志•曹爽传》:“明帝崩,齐王即位,加爽侍中,改封武安侯,邑万二千户,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丁谧画策,使爽白天子,发诏转宣王为太傅,外以名号尊之,内欲令尚书奏事,先来由己,得制其轻重也。”
    《晋书•宣帝纪》:“及齐王即帝位,迁侍中、持节、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与爽各统兵三千人,共执朝政,更直殿中,乘舆入殿。爽欲使尚书奏事先由己,乃言于天子,徙帝为大司马。朝议以为前后大司马累薨于位,乃以帝为太傅。”
    如曹爽传所言,这个主意恰恰就是当年的浮华友,现在的曹爽腹心丁谧所出的。事实上曹爽跟许多浮华友早就有所交往(为什么?我一直不懂,他又不文艺……那么很可能是曹羲帮了忙?毕竟曹羲还是个文青呢,还跟何晏一起编了《论语集解》呢……),此番掌权之后便大肆提拔。“爽弟羲为中领军,训武卫将军,彦散骑常侍侍讲,其馀诸弟,皆以列侯侍从,出入禁闼,贵宠莫盛焉。南阳何晏、邓飏、李胜、沛国丁谧、东平毕轨咸有声名,进趣於时,明帝以其浮华,皆抑黜之;及爽秉政,乃复进叙,任为腹心。”(《三国志•曹爽传》注引《魏书》)
    何晏和邓飏任侍中尚书,主管选举,而且管得实在糟透了。何晏还只是任人唯亲,“其宿与之有旧者,多被拔擢”,邓飏已经卑劣到令人作呕的地步了,“飏为人好货,前在内职,许臧艾授以显官,艾以父妾与飏,故京师为之语曰:‘以官易妇邓玄茂。’每所荐达,多如此比。”
    丁谧主要是个出谋划策的。“奏使郭太后出居别宫,及遣乐安王使北诣邺,又遣文钦令还淮南,皆谧之计。”
    也难怪当世会有“何、邓、丁,乱京城”、“台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当,一狗凭默作疽囊”等等各种骂他们的话流传在街坊之间。虽然我十分疑心是司马懿有意散布,但仍然要拍案叫一声骂得太好了。至于曹爽一党还干了多少胡作非为的事情,他的传记里写得密密麻麻一清二楚,为了保证我吃晚饭的心情还是不赘述了。
    六、正始名士:重燃的浮华交会之风
    我们的浮华友此时俱已到了而立之年,何晏、傅嘏他们再怎么不和,也都是玄学界的老前辈了。更加年轻的钟会、王弼,包括嵇康,都开始崭露头角,展现出自己绝世的光彩来。下面我要全文引述裴注所载的王弼传,虽然很长,但是对于了解正始名士的主要思想、生活风貌,以及当年的浮华友在如今司马懿、曹爽暗暗相搏局面下的交往状况,都有非常大的帮助。
    弼幼而察慧,年十馀,好老氏,通辩能言。父业,为尚书郎。时裴徽为吏部郎,弼未弱冠,往造焉。徽一见而异之,问弼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也,然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者何?”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无所不足。”寻亦为傅嘏所知。于时何晏为吏部尚书,甚奇弼,叹之曰:“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正始中,黄门侍郎累缺。晏既用贾充、裴秀、朱整,又议用弼。时丁谧与晏争衡,致高邑王黎於曹爽,爽用黎。於是以弼补台郎。初除,觐爽,请间,爽为屏左右,而弼与论道,移时无所他及,爽以此嗤之。时爽专朝政,党与共相进用,弼通俊不治名高。寻黎无几时病亡,爽用王沈代黎,弼遂不得在门下,晏为之叹恨。弼在台既浅,事功亦雅非所长,益不留意焉。淮南人刘陶善论纵横,为当时所推。每与弼语,常屈弼。弼天才卓出,当其所得,莫能夺也。性和理,乐游宴,解音律,善投壶。其论道傅会文辞,不如何晏,自然有所拔得,多晏也,颇以所长笑人,故时为士君子所疾。弼与锺会善,会论议以校练为家,然每服弼之高致。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锺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於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弼注易,颍川人荀融难弼大衍义。弼答其意,白书以戏之曰:“夫明足以寻极幽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颜子之量,孔父之所预在,然遇之不能无乐,丧之不能无哀。又常狭斯人,以为未能以情从理者也,而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足下之量,虽已定乎胸怀之内,然而隔逾旬朔,何其相思之多乎?故知尼父之於颜子,可以无大过矣。”弼注老子,为之指略,致有理统。著道略论,注易,往往有高丽言。太原王济好谈,病老、庄,常云:“见弼易注,所悟者多。”然弼为人浅而不识物情,初与王黎、荀融善,黎夺其黄门郎,於是恨黎,与融亦不终。正始十年,曹爽废,以公事免。其秋遇疠疾亡,时年二十四,无子绝嗣。弼之卒也,晋景王闻之,嗟叹者累日,其为高识所惜如此。
    这一段提供了许多关键信息。其一是曹爽阵营内部也存在较大的分歧,这不同于曹羲对曹爽纵乐无度的担忧劝诫,而是涉及到利益关系的。丁谧与何晏争衡,所以何晏推举的人才不得曹爽任用,可见何晏对于曹爽未必多么“腹心”。其二,显而易见何晏身上的文人气还是重于权臣气的,他的任人唯亲其实还是基于对青年人才华的激赏,而非有意为曹爽培养爪牙。看看他的推举名单,基本都没有在政治立场上多么死忠地支持曹爽。贾充,不用多说了,西晋开国元勋,司马昭弑君他居功至伟。裴秀,他最初是毋丘俭推荐的,认识曹爽应该比认识何晏早,算不上何晏所进,何晏让他做黄门侍郎这种宫廷文职想必也不过是看中了他的学识。朱整,他至少平平安安活到了晋朝,后来还做了尚书右仆射这种不小的官。王弼……你看他跟钟会关系那么好,连司马师都对他欣赏至此……就懂了。文艺,果然永远都是能够超越政治的存在啊。
    于是还有件更激荡人心的事儿,让游离于政坛之外的在野高人阮籍、嵇康都出马了。
    明帝景初年间,刘劭“为宣制礼作乐,以移风俗,著《乐论》十四篇”,阮籍的热情被激发了,便也作《乐论》以之应答。大概因为当时阮籍还年轻,没在离经叛道的歧途(不含贬义~)上走很远,这篇《乐论》也是推崇儒家以音乐为教化的观点的。然后夏侯玄针对此文,写了一篇非常帅的《辩乐论》,指名道姓犀利辩驳,摘录如下。
    “阮生云:‘律吕协,则阴阳和;音声适,则万物类。天下无乐而欲阴阳和调,灾害不生,亦已难矣。’此言律吕音声,非徒化治人物,乃可以调和阴阳,荡除灾害也。夫天地定位,刚柔相摩,盈虚有时,尧遭九年之水,忧民阻饥,汤遭七年之旱,欲迁其社。岂律吕不和,音声不通哉?此乃天然之数,非人道所招也。”
    多么具有唯物主义精神啊!太初你果然有范儿……他明显是比较道家的思想,不愧是在洛阳玄学沙龙做了那么多年主人的……然后,我猜想这篇气场强大的文使得名士之间的音乐辩论更加激烈了,直到天人一般的嵇叔夜横空出世,带来神作《声无哀乐论》。


    IP属地:山东2楼2020-03-09 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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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夹缝之中的夏侯玄
      嵇康的美貌气质音乐文章都流芳千古,我就偷懒不考据了。还是继续谈谈当时的夏侯玄。
      这个时候蒋济刚刚卸任中护军,升迁去做领军将军和太尉了,而中护军一职就交给了夏侯玄。(大概在二者之间毕轨还曾短暂担任此职)中护军负责武官选举,并且统领部分中军,主管宫城外的防御,地位稍逊于当时曹羲担任的中领军(中军一把手,主管宫城内防御)。因为在国都所以这份兵权格外重要,而那时夏侯玄已经可以算作曹爽的亲信(不是一起作威作福的那种,由于都属于曹家宗室,还是堂兄弟,政治上面是一路的),故而一般认为是曹爽作出的这个安排。
      说来蒋济是司马懿的老熟人,他们在奸诈多疑的魏武帝与傲娇抽风的魏文帝治下共罹患难,建立了伟大的**友谊。《魏略》记载了二人这样一次交谈——
      “护军总统诸将,任主武官选举,前后当此官者,不能止货赂。故蒋济为护军时,有谣言‘欲求牙门,当得千匹;百人督,五百匹’。宣王与济善,间以问济,济无以解之,因戏曰:‘洛中市买,一钱不足则不行。’遂相对欢笑。”
      看看这腐败的社会风气……看来不只是邓飏一个人如此,魏国政府黑暗啊,买官卖官什么的还谈得很开心简直太令人无力了。而这样一个烂摊子就丢给了清流名士夏侯玄,多么有违他的人格啊,人家明明是有精神洁癖的。
      夏侯玄干得怎么样呢?《世语》说:“玄世名知人,为中护军,拔用武官,参戟牙门,无非俊杰,多牧州典郡。立法垂教,于今皆为后式。”《魏略》却说:“玄代济,故不能止绝人事。”但无论如何,他应该是尽了最大努力的,而且创设出了一套优异的制度。虽然腐败现象可能没有彻底得到根治,但腐败本来就是相当棘手的问题,处理起来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在此期间,夏侯玄还曾跟司马懿笔谈治道。他们二人私交应该不错,夏侯玄后来说司马懿“犹能以通家年少遇我”,我猜想这份熟稔起源于司马懿跟夏侯尚同为文帝后攻的友情。是司马懿先咨询太初对时事的见解,然后太初写了封长信,非常有想法也非常理想主义,比如其中“车舆服章,皆以质朴,禁除末俗华丽之事”云云虽然十分有道理,但在士族阶层推行起来阻力会有多大是可想而知的。于是司马懿就无比官腔地回了一封模棱两可的信,夏侯玄看得很是不满,再回信去将他讽刺一番,说他尸位素餐。(矮油太初同学你这是对岳父不敬呀……呃,我说的是对太傅不敬……)
      正始五年,曹爽在邓飏等人的煽动下,为了进一步积累政治资本,兴骆谷之役伐蜀,任命夏侯玄“为征西将军,假节都督雍、凉州诸军事”。而这一仗他们天时地利俱失,打得可谓凄惨。
      《三国志•曹爽传》:是时,关中及氐、羌转输不能供,牛马骡驴多死,民夷号泣道路。入谷行数百里,贼因山为固,兵不得进。爽参军杨伟为爽陈形势,宜急还,不然将败飏与伟争於爽前,伟曰:“飏、胜将败国家事,可斩也。”爽不悦,乃引军还。
      《三国志•曹爽传》注引《汉晋春秋》:司马宣王谓夏侯玄曰:“春秋责大德重,昔武皇帝再入汉中,几至大败,君所知也。今兴平路势至险,蜀已先据;若进不获战,退见徼绝,覆军必矣。将何以任其责!”玄惧,言於爽,引军退。(这条不可靠,司马懿那时候应该是在洛阳?又不会幻影移形……貌似他只是在发兵之前劝了下曹爽,没效果就退散了。)
      《三国志•王平传》:七年春,魏大将军曹爽率步骑十馀万向汉川,前锋已在骆谷。时汉中守兵不满三万,诸将大惊。或曰:“今力不足以拒敌,听当固守汉、乐二城,遇贼令入,比尔间,涪军足得救关。”平曰:“不然。汉中去涪垂千里。贼若得关,便为祸也。今宜先遣刘护军、杜参军据兴势,平为后拒;若贼分向黄金,平率千人下自临之,比尔间,涪军行至,此计之上也。”惟护军刘敏与平意同,即便施行。涪诸军及大将军费祎自成都相继而至,魏军退还,如平本策。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战役中夏侯玄的副手是司马昭,并且他也明智地提出了撤退的建议。这是司马昭第一次上战场,他之前也就担任过打打酱油的洛阳典农中郎将和散骑常侍。《晋书•文帝纪》记载:“大将军曹爽之伐蜀也,以帝为征蜀将军,副夏侯玄出骆谷,次于兴势。蜀将王林夜袭帝营,帝坚卧不动。林退,帝谓玄曰:‘费祎以据险距守,进不获战,攻之不可,宜亟旋军,以为后图。’爽等引旋,祎果驰兵趣三岭,争险乃得过。”
      “帝坚卧不动”一句,看得我笑到拍桌,子上这孩子果然跟乃父一模一样,完美传承了司马家的基因。


      IP属地:山东3楼2020-03-09 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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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一段脑补。
        高平陵 变前,装病在家的死蚂蚁忧愁地踱步。
        “子元,你三叔是个很有道德的人,忠义理智信,温良谦恭让,一定不会支持咱们变夺权的,闹不好还会跟我决裂,肿么办肿么办。”
        “父上您装病骗了那么多人,连子上都蒙在鼓里,难道还差一个三叔。”
        “嗯……那你现在就叫上子上,去三叔家浓墨重彩地描述一下我们的悲惨境遇,越夸张越好。”(心里默念:叔达,哥哥对不起你了,这不是为了我们司马家,为了我们整个被压迫的士族阶级么!…)
        司马孚家。
        师儿(潸然泪下):父亲现在……衣服都拿不动,粥都咽不下,话都说不连贯,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555,娘死了,爹也快死了,我和阿昭要变成没人要的孤儿了……
        昭儿(涕泣涟涟):曹爽会把我和哥哥都 掉的,呜哇怕怕!三叔,你,你要保护我们……
        阿孚(被煽动得义愤填膺):曹爽乱政,天诛地灭,人神共愤!孩子们不哭不哭,叔叔在这里,叔叔不会不管你们的,来,吃肉包子……
        师儿在心里比了一个V字手势。
        于是阿孚就这样被拐骗进了万恶的 变阴谋。“及宣帝诛爽,孚与景帝屯司马门,以功进爵长社县侯,加侍中。”
        很多年后,无力地望着假惺惺为废帝曹芳垂泪的师儿,弑君之后哀叹着后人该如何看我的昭儿,阿孚默默流下宽宽的眼泪:一家子的影神真TM坑爹啊……从小看着他装病长大,居然,还是被骗了……】


        IP属地:山东5楼2020-03-09 1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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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高平陵变
          高平陵变的调子一开始就是阴郁的。对于司马懿一伙,是长久压抑和筹计之后的爆发,对于曹爽一伙,也未尝没有大厦将倾的隐秘预感。毕竟当一件事物最为繁盛的时候,背后往往是危机与空芜,最容易使人抓卝住漏洞进行致命一击,将其一举倾覆。
          我有时怀疑曹爽的初衷其实也有好的一面。就算不是,至少何晏肯定是有的。危害国,祸乱朝,这都是后人眼中的事情,而后人当然是那些没有在政卝变中死去的人。也不是说后人要有意诽谤什么,而是一场失败的革,效果看上去自然与闹剧无异,而其中有太多人的利益要被损害,太多混乱要发生,于是变革的始作俑者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切的罪魁。
          从前面那封致司马懿的长信可以看出来,夏侯玄是非常理想主义的人,作为其多年的知己好友,何晏也是同样的。理想主义的文青去掌权搞政本来就是很悲剧的事,何况这种有针对性地压制门阀士族的复古化革还被牵扯到了权斗争的漩涡里。两个阵营在对垒,于是每一次人事变动、制度改换都有了双重的意义,再加上人性固有的私欲和陋习,最终使得事态复杂失控。
          自古及今,革从来就是要出乱子担骂名的,况且这次的改革派本就不是什么人品清正之士,自然乱子更大,骂名更甚。
          “内虽怀忧,而无复退”,到最后何晏面临的就是这种境地了。他甚至已经忧惧不安到了夜夜噩梦缠身的地步。
          《三国志•管辂传》:十二月二十八日,吏部尚书何晏请之,邓飏在晏许。晏谓辂曰:“闻君著爻神妙,试为作一卦,知位当至三公不?”又问:“连梦见青蝇数十头,来在鼻上,驱之不肯去,有何意故?”辂曰:“夫飞鸮,天下卝贱鸟,及其在林食椹,则怀我好音,况辂心非草木,敢不尽忠?昔元、凯之弼重华,宣惠慈和,周公之翼成王,坐而待旦,故能流光六卝合,万国咸宁。此乃履道休应。非卜筮之所明也。今君侯位重山岳,势若雷电,而怀德者鲜,畏威者众,殆非小心翼翼多福之仁。又鼻者艮,此天中之山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今青蝇臭恶,而集之焉。位峻者颠,轻豪者亡,不可不思害盈之数,盛衰之期。是故山在地中曰谦,雷在天上曰壮;谦则裒多益寡,壮则非礼不履。未有损己而不光大,行非而不伤败。原君侯上追文王六爻之旨,下思尼父彖象之义,然后三公可决,青蝇可驱也。”飏曰:“此老生之常谭。”辂答曰:“夫老生者见不生,常谭者见不谭。”晏曰:“过岁更当相见。”辂还邑舍,具以此言语舅氏,舅氏责辂言太切至。辂曰;“与死人语,何所畏邪?”舅大怒,谓辂狂悖。岁朝,西北大风,尘埃蔽天,十馀日,闻晏、飏皆诛,然后舅氏乃服。
          西北大风,尘埃蔽天,诡谲的噩梦,解梦的术士,不祥的预言,像阴暗巷陌中低沉的琴音,为一场肃杀跌宕的大戏拉开序幕。
          这次变在曹芳的本纪中记载得十分简略,几乎省略了所有戏剧化的情节,即连最终血流成河的惨烈结局也叙述得平淡而轻巧。
          “嘉平元年春正月甲午,车驾谒高平陵。太傅司马宣王奏免大将军曹爽、爽弟中领军羲、武卫将军训、散骑常侍彦官,以侯就第。戊戌,有司奏收黄门张当付廷尉,考实其辞,爽与谋不轨。又尚书丁谧、邓飏、何晏、司隶校尉毕轨、荆州刺史李胜、大司农桓范皆与爽通奸谋,夷三族。”
          那么细节就要从涉及人员的传记里面找了。这是一个“太白袭月”的日子,适合杀人放火谈恋爱。皇帝和曹爽兄弟一起离开洛阳,去了距离洛阳城九十里的高平陵,洛水南岸的大石山上。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终于等到了,司马懿先“奏永宁太后,废爽兄弟”,然后立即开始了迅疾而默契的军布置。
          司马懿的行动:宣王部勒兵马,先据武库(“于是假司徒高柔节,行大将军事,领爽营,谓柔曰:“君为周勃矣。”命太仆王观行中领军,摄羲营。”),遂出屯洛水浮桥。(《三国志•曹爽传》)
          蒋济的行动:随太傅司马宣王屯洛水浮桥。(《三国志•蒋济传》)
          司马师的行动:宣帝之将诛曹爽,深谋秘策,独与帝潜画,文帝弗之知也。将发夕乃告之,既而使人觇之,帝寝如常,而文帝不能安席。晨会兵司马门,镇静内外,置阵甚整。宣帝曰:“此子竟可也。”初,帝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至是一朝而集,众莫知所出也。(《晋书•景帝纪》)
          司马昭的行动:及诛曹爽,帅众卫二宫。(《晋书•文帝纪》)
          司马孚的行动:及宣帝诛爽,孚与景帝屯司马门。(《晋书•司马孚传》)
          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堪称完美。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司马懿也有一次致命失误,他居然堂而皇之、不加防卫地从曹爽家门口走过去了。不过幸好有惊无险。
          《晋书•宣帝纪》:帝列阵阙下,经爽门。爽帐下督严世上楼,引弩将射帝,孙谦止之曰:“事未可知。”三注三止,皆引其肘不得发。
          《三国志•曹爽传》注引《世语》:初,宣王勒兵从阙下趋武库,当爽门,人逼车住。爽妻刘怖,出至厅事,谓帐下守督曰:“公在外。今兵起,如何?”督曰:“夫人勿忧。”乃上门楼,引弩注箭欲发。将孙谦在后牵止之曰:“天下事未可知!”如此者三,宣王遂得过去。
          最后司马懿与蒋济还是顺利到达了洛水浮桥。与之俱来的是那一道打着太后旗号的,针对曹爽的索命奏章。
          “臣昔从辽东还,先帝诏陛下、秦王及臣升御床,把臣臂,深以后事为念。臣言‘高祖亦属臣以后事,此自陛下所见,无所忧苦;万一有不如意,臣当以死奉明诏’。黄门令董箕等,才人侍疾者,皆所闻知。今大将军爽背弃顾命,败乱国典,内则僭拟,外专威卝权;破坏诸营,尽据禁兵,群官要职,皆置所亲;殿中宿卫,历世旧人皆复斥出,欲置新人以树私计;根据盘互,纵恣日甚。外既如此,又以黄门张当为都监,专共交关,看察至尊,侯伺神器,离间二宫,伤害骨肉。天下汹汹,人怀危惧,陛下但为寄坐,岂得久安!此非先帝诏陛下及臣升御床之本意也。臣虽朽迈,敢忘枉言?昔赵高极意,秦氏以灭;吕、霍早断,汉祚永世。此乃陛下之大鉴,臣受命之时也。太尉臣济、尚书令臣孚等,皆以爽为有无君之心,兄弟不宜典兵宿卫,奏永宁宫。皇太后令敕臣如奏施行。臣辄敕主者及黄门令罢爽、羲、训吏兵,以侯就第,不得逗留以稽车驾;敢有稽留,便以军法从事。臣辄力疾,将兵屯洛水浮桥,伺察非常。”
          此处引用《三国志》而不是《晋书》的版本,倒不全是因为《三国志》的靠谱程度高。主要原因是他这个时候还念念不忘地提到了曹丕,我一定要拿出来强调一下才满意。或许他真正觉得,自己发变是完全忠心耿耿,不负先帝所托的。
          看看曹爽的反应。
          《三国志•曹爽传》:爽得宣王奏事,不通,迫窘不知所为。
          《三国志•曹爽传》注引干宝《晋纪》:爽留车驾宿伊水南,伐木为鹿角,发屯甲兵数千人以为卫。
          曹爽在举棋不定,而对于养育曹家的小皇帝有着娴熟经验的司马懿又十分细心地发扬了一回保父本色。
          《三国志•曹爽传》注引《魏末传》:宣王语弟孚,陛下在外不可露宿,促送帐幔、太官食具诣行在所。
          洛阳方面,虽然戒卫森严,曹爽的智囊桓范还是逃出洛阳城,往高平陵去了。起初,司马懿“以范为晓事,乃指召之,欲使领中领军”,但桓范在儿子的劝谏下并未从命,“矫诏开卝平昌门,拔取剑戟,略将门候,南奔爽。”
          司马懿和蒋济很快得知了情况,一人说“智囊往矣”,一人回答“爽与范内疏而智不及,驽马恋栈豆,必不能用也”。究竟是谁说的哪一句倒是弄不清楚了,因为《晋书》跟《三国志》注释里的干宝《晋纪》所记刚好调了个儿。
          (八卦一下:蒋济与桓范那令人哭笑不得的小过节——
          《三国志•曹爽传》注引《魏略》:蒋济为太尉,尝与范会社下,群卿列坐有数人,范怀其所撰,欲以示济,谓济当虚心观之。范出其书以示左右,左右传之示济,济不肯视,范心恨之。因论他事,乃发怒谓济曰:“我祖薄德,公辈何似邪?”济性虽强毅,亦知范刚毅,睨而不应,各罢。
          多么骄傲而傲娇的两个人!捶地。)
          “驽马恋栈豆”这个譬喻实在是太精准了,曹爽和曹羲果然没有听从桓范“奉天子幸许昌,移檄征天下兵”的意见,最终罢兵归罪。此举无异于自缚待死,而曹爽竟还期望后半生得享安乐。
          《三国志•曹爽传》注引《魏氏春秋》:爽既罢兵,曰:“我不失作富家翁。”范哭曰:“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犊耳!何图今日坐汝等族灭矣!”
          就是啊,你们的爸爸曹子丹佳人该多么伤心……看看人家司马仲达,佳人生出的儿子仍然是佳人,并且青出于蓝。(司马伦和司马干是谁我才不认识呢)


          IP属地:山东6楼2020-03-09 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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