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啊,真的有东西。”她果断地抬起袖子往嘴角一抹。顷刻,白色的衣袖上印下一道明晰的油脂。
微有洁癖的青衣神君的一张脸,略有些发青。
凤九举着镜子又仔细照了照,照完后若无其事地将其揣进袖中,大约手上本有些油腻,紫檀木的镜身上还留着好几道油指印。
青衣神君的脸青得要紫了。
碰巧竹筷上两滴酱汁滴下来,落在石桌上。
凤九咬着筷子伸出指甲刮了刮,没刮干净,撸起袖子一抹,干净了。
青衣神君递丝巾的手僵在半空中。
两人对视好半天,黑着脸的青衣神君哑着嗓子道:“殿下慢用,小仙还有些要事,先行一步,改日再同殿下小叙。”话刚落地便仓皇而去——几乎是跑着的。
凤九挥舞着竹筷依依不舍告别,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却无半分不舍,反而深藏笑意,声音柔得几乎是掐着嗓子的:“那改日再叙,可别让人家等太久哟——”直到青衣神君远远消失在视野里,才含着笑,慢悠悠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绣着雨时花的白巾帕,从容地擦了擦手,顺带理了理方才蹭着石桌被压出褶痕来的袖子。她如今是叶青缇的妻子,就算青缇所处的凡世允许改嫁,但她也不愿,毕竟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比叶青缇对她更好。
兴许两百年间这等场合见识得多了,青丘的凤九殿下打发起人来,可谓行云流水游刃有余。第二位相亲的神君也是一路兴致勃勃前来,一路落花流水离开,唯留石桌上狼藉一片的杯盏,映着日光,一派油光闪闪。
凤九正老太太似的捧着个茶杯发愣,听到背后轻缓的脚步声,以为来人是近日越发老妈子的迷谷,回神搭话:“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担心我和他们大打出手吗?”往旁边让了让,“姑姑近日的口味越发奇异了,挑的这两个瞧着都病秧子似的,我都不忍心用拳头揍他们,随便诓了诓将二位细弱的大神诓走了,可累得我不轻。”抱着茶又顿了一顿,“你暂且陪我坐一坐,许久没有在此地看过日升日落,竟还有些怀念。”
凤九静了片刻,被半塘的白莲触发了一点儿感想,转着茶杯有些欷歔:“他们说,这芬陀利池里的白莲全是人心所化,我们识得的人里头虽没几个凡人,不过你说啊迷谷,像青缇那个样子的,是不是就有自个儿的白莲花?”似乎是想了一想,“如果有的话,你说会是哪一朵?”又老成地叹了口气,“他那样的人。”配着这声叹息,饮了口茶。
东华也垂头饮了口茶,迷谷此人他隐约记得,似乎是凤九身旁随侍的一个地仙,看来她是认错了人,青缇是谁,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树影映下来,凤九两条腿搭在湖堤上,声音含糊道:“半月前,西海的苏陌叶邀小叔饮酒,我赖着去了,腾云时正好途经那个凡世。”停了一会儿,才道,“原来瑨朝早已经覆灭,就在青缇故去后的第七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道,“有宋玄仁这个昏君在,这个朝代的命数又怎会长久。”欷歔地叹了一声回头添茶,嘴里还嘟囔道,“话说苏陌叶新制的那个茶,叫什么来着,哦,碧浮春,倒还真是不错,回头你给我做个竹箩,下次再去西海我……”一抬头,后面的话尽数咽在喉中,咽得狠了,带得天翻地覆一阵呛咳,咳完了还保持着那个要添茶的姿势,半晌没有说出什么话。
东华修长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盖上,亮晶晶的阳光底下,连指尖都在莹莹地发着光。没什么情绪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她沾满酱汁的衣袖上,缓缓移上去,看到她粉里透红的一张脸此时呛咳得飞红,几乎跟喜善天的红叶树一个颜色。
许是回过神来了,凤九的脸上缓缓地牵出一个笑,虽然有些不大自然,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笑,客气疏离地先他开口,客气疏离地请了一声安:“不知帝君在此,十分怠慢,青丘凤九,见过帝君。”
东华听了她这声请安,抬眼打量她一阵,道了声坐,待她垂着头踱过来坐了,才端着茶盖浮了浮手里的茶叶,不紧不慢道:“你见着我,很吃惊?”
她方才踱步过来还算是进退得宜,此时却像真是受了一场惊,十分诧异地抬头,嘴唇动了动,还是客气疏离的一个笑:“头回面见帝君,喜不自胜,倒让帝君见笑了。青缇乃凤九亡夫,想来像帝君这种避世的上神,应未听说过。”
东华点了点头,算是承了她这个措辞和说法,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那僵硬一笑里头着实难以看出这个“喜不自胜”。东华抬手给她续了杯凉水。
两人就这么坐着,相顾无言,委实尴尬。少时,凤九一杯水喝得见底伸手握住茶壶柄,做出一副要给自己添茶的寻常模样。东华抬眼一瞥,正瞧见茶杯不知怎么歪了一歪,刚倒满的一杯热茶正正地洒在她水白色的衣襟上,烙出锅贴大一个印痕
凤九三两下拂了拂身前的那个水印,意料之中地没有拂得开,就有些为难地、恭敬地、谦谨地、客气疏离地又难掩喜悦地,同他请辞:“啊,一时不慎手滑,乱了仪容,且容凤九先行告退,改日再同帝君请教佛理道法。”
白莲清香逐风而来,他抬起眼帘,递过一只硕大的瓷壶,慢悠悠道:“仅一杯茶算得什么,用这个,方才过我手时,已将水凉了,再往身上倒一倒,才真正当得上乱了仪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