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你和我。—— 《生生》

第一部分：势起
1. 死水
“我的对手在哪里？我看不到！”
一道老迈铿锵的声音石破天惊，四下旁人噤声。
广场上，巨大的屏幕放送着塔矢洋行的面容——一如秋风般，肃杀而割裂。
十字街头，熙熙攘攘间，并没有多少人驻足。
大抵又是哪位作风高调的政客在刷存在感吧，人们如是想。
不过也有人懵在当场，成为了涌动人群中的障碍物。
“呐，塔矢，我看到了什么……”进藤光一僵，转头询问身旁的塔矢亮
“我也不知道……”塔矢亮说罢罕见地抢过同伴手里的一块寿司，塞在口中。
他也需要压压惊。
父亲一生沉稳孤高，断不会随意说出如此挑衅唐突的话。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可能改变了他的轨迹,那只能是近年来洋行四处参加的国际围棋游学活动。
沉默半响，塔矢亮望向进藤光：
“进藤，父亲这次回来了之后，在他房里摆了一台电脑，经常使用。”
面对塔矢亮探问的目光，进藤光没有立刻接茬，脑海中塔矢洋行卧病在床同意通过网路与SAI一战的画面一闪而过。
“是么。”
“父亲年纪很大了……还等不到相知的对手，很寂寞吧。”
背对着进藤光，塔矢补上这一句，有些空，有些悲伤。
没有再刻意回避，进藤光会意。
SAI。
可是他已经不在了啊。
这么多年也没有回来。
距离SAI消失，塔矢洋行隐退，日历刷刷地撕，一把撕过十年。
十年间，除却一个不时杀出来的塔矢亮，日本棋坛晃晃悠悠却也正襟危坐，棋坛顶端依然被绪方，一柳，桑原等老一辈牢靠把持着。
然而这是一个在走下坡路的顶端。
——国际上，日本被中韩全方位吊打，接近被除名。
荣光已是过去，满目只剩苍老。
日本围棋就这样在日本的小圈子里窝里横斗，苟延残喘，颐养天年。
拿最近一次国际围棋游学活动来打比方，主办方直接绕过了整个日本棋院，通过塔矢亮私人给隐退的塔矢洋行发了函。
至于具体游的什么，学的什么，没有人知道，或者说没有人关心。
大多数职业棋士面对每日接肘而至的大手合和每年不断的头衔赛，终日碌碌。
你问进藤光？
噢，他当然还在，作为和塔矢亮齐名的双星，时不时放出令人兴奋欣慰的希望之光。
但是。一言以蔽之，仍然只是小打小闹。
只是框架内的英雄，茶杯里的风波。
被时间那么一拖，人们曾经寄于棋坛少年双星掀起新浪潮的幻想，终于是臣服了现实。
“随便拿几个头衔也不错” ?
不存在的。
职业棋士的路很长，一走就是一生，没有什么一步登天。
应该说他正在踏实而曲折地螺旋式上升——
十年已过，塔矢亮九段早已成为各大头衔的常客，名人头衔今年眼见也将到手。
而进藤光七段，今年又一次顺利打入本因坊，棋圣，天元三大头衔战循环圈，然而。
又一个接一个，顺利地被踢出循环圈。
脑海中浮现桑原本因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招牌笑容，进藤光抱头——
“啊！可恶啊！！！”
淡定地制止住进藤光，塔矢亮面不改色：
“你自己注意影响。二十几岁的人了已经。”
进藤光回神，扫过四周，即刻闭了嘴。
他们现在还在大街上，他突兀的惨呼，已经引来不少目光。
是了。已经二十五岁了，早不是少年撒娇耍赖的年纪。
想到这一茬，进藤光感到尴尬，紧接着沉默。
十年了，距离佐为消失已经十年了。
话说佐为本身是何等年纪呢？
搞不好自己都要比佐为大了。
真是太糟糕了……
佐为在自己的年代，早是帝师，穿越千年，又在虎次郎身上光大本因坊名号。
但是他，现在却连本因坊头衔的一根毛都没有碰到……
进藤光碰到的，只有桑原老师一年厚过一年，一年白过一年的鬓发。
初遇那年，桑原仁老奸巨猾睁开一只眼，俯视身侧的小鬼头，背地里嚼舌——
“有我在，就不会轻易把围棋界交给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
十年过去，进藤光已经高过桑原老师一个头多。
最近一次照面，桑原那掉光的牙齿以及松弛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一地的皱纹使他失去了贼眉鼠眼的能力，变得满目慈祥：
双手拍拍进藤光的肩膀，他说——
“进藤小子，快来吧。”
“你再不来，老身就要死了。”
没有像往常一样放狠话说“您走着瞧”，
因为进藤光感受到了桑原老师借由双手传递过来的躯体的质感——
颤颤巍巍，中空，非常地轻和瘦，仿佛再一受力就要碎成渣。
比起挑衅，更像是想要过继一般，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他身上。
于是，鬼使神差地，进藤光平静而真诚：
“知道了，您别急，我这就来。”
TBC

2.异数
日本棋坛一贯讲究自身的“贵”和“雅”，注重围棋的文化和风度，一开始对中韩逐渐发展出的讲究杀伐和效率的打法有所不屑，认为棋形太扭曲，吃相太难看，是以少有加以追踪和研究。温水煮青蛙，十年，改变了很多东西，亦拖垮了很多东西。
当日本棋坛发现中韩打法已经自成一脉，逐渐光大，改天换地，风云为之变色时，来不及了。那是一种长时间势能累积下的降维的打击，凌厉而简洁棋风下的重重杀机，将一团贵气和死气的日本围棋彻底踢下了云端。
那是一种溺水时垂死挣扎的无能为力。
塔矢洋行和塔矢亮，是日本棋坛一团死水中的异数。
当所有的棋手都仿佛在一团泥浆中囚住了步伐，在日本升段和头衔的框架下艰难攀爬时，早早隐退的塔矢洋行抛下名利，抛下身段，拖着年迈的躯体，在全球各种各样的围棋研究活动和赛事上奔走。
他已经不是选手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围棋持续的追求和热爱。
这十年间，他一开始大部分时间坐在裁判席，兼职评委或者嘉宾，再过段时间，日本的声名逐渐式微，他没有再被频繁地邀请的时候，他就变成一般的棋迷大爷，自己买了票，安静地坐在观众席，默默看着一局又一局的棋，在不同人手下开落，再在自己的脑海中翻腾。
“塔矢门下” 现如今已经由绪方接手，塔矢洋行长期在外，回来的时间不定，接触徒子徒孙的机会就少了些。
结果是脑中最新鲜的复盘和翻腾，全部透过父子间雷打不动的每日一局和每日一谈，等价传输给了塔矢亮。
对新事物来者不拒甚至孜孜不倦主动探索的姿态，让这对父子在混沌中破局而出，跟上新一轮的浪头，融会贯通，不断进化自己的围棋。
在塔矢洋行十年一日的前沿教育下，塔矢亮已然褪去“棋坛贵公子”这一褒讽并存的名号，如今的他，是日本棋坛说一不二的超级胜负师，也是唯一拿的上国际台面的底牌。诡谲多变的风格，教人望而生畏：该矜持时高高在上，雍容华贵，恨不能把一盘棋下出画来；遇到敌手时也不怕坏了棋形，屈身埋伏，游击短打，转眼间便杀得对手片甲不留。
准确来说，长期和塔矢亮接触和对抗的进藤光，也是满目混沌中的一束微光。
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天赋异禀的棋感和计算能力，他逐渐夯实的基本功，都让他成为除了塔矢之外不容忽视的存在。
可是究竟是败在了视野。
无高人引导，个人力量过于单薄，漫漫的围棋之路，浩浩的胜负之道，期盼一个小孩子能够于十年间单独悟破，是一种傲慢。
相较身后有一直在进步的塔矢洋行支撑的塔矢亮，失掉藤原佐为十年的进藤光，还能走多远？
转眼间一年又要过去了，进藤光的劣势，他和塔矢亮的差距会不会继续扩大？
没有人有定论，但却有人为他坚定地下了注——
“小亮，我深知进藤的努力和才华，更知道进藤是你最看重的对手，但是你要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目前来看，他的水平无法追上你。作为一个棋士，首先要对自己的围棋负责，永远不能停下挑战更强者的脚步，哪怕前方充满未知。你能明白吗？”
“父亲，您放心。我会按照你的安排去做，不断挑战，永远不停止脚步。进藤不会是我的唯一，也不会是我的尽头。只是，离开前请您再给我一年时间。我认为他的落后可能只是一时。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和我并肩而立，甚至超越我乃至更加优秀的棋手。他只是还需要一个契机。”
“这是你的心愿吗？”
“是心愿，围棋是要两个人下的。同时这也是我的判断。”
“你指的什么契机？”
……
山雨欲来风满楼，塔矢父子对坐在家中和室，没有再将对话进行下去。
短暂的回答在风中逐渐隐没，成为一个重要日子不起眼的前奏。
大幕缓缓拉开，塔矢洋行眼中诚实倒映出此刻塔矢亮坚韧清亮的眸子。
大战在即，答案即将揭开。
今天是塔矢亮打败绪方精次拿下名人头衔过后的第三个月，塔矢亮和塔矢洋行约定好的三番棋最后一局。前面两局，两人各有一胜一负。
塔矢亮明白，虽然名号都叫“名人”，但是不同的名人，实力仍是不同的。
打败了绪方精次，只是第一步，而真正要做到实至名归，心安理得，则要打败塔矢洋行。
这场三番棋不是官方组织，没有外人知晓，因而也没有外人打扰。
单纯因为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局的必然和必要。
风水岭般的存在，越不过的存在。
父子一如往日般对坐在房间，却是互先对手的身份。
像战士一样用尽全力为自己的围棋开路，争夺胜负，谁也不会礼让一步。
全力以赴，志在必得。
“开始吧！”一句内容，两道声线。
黑子 塔矢洋行VS 白子 塔矢亮
TBC

第2章看来是被吞了…… 大家看看图片能不能看到吧。 不行的话只能挪窝……

这一周的内容应该就到这里啦，谢谢大家。下一次我这个围棋白吃就要写对局哭唧唧…… 不过因为自己真的也很想看一场塔矢父子对决，一直也没等到大大产粮，只好自己来了 让我回去想想要怎么编

貌似文字还是会被吞。之后就图片文字形式都发吧。第三章，破局。一共6张图。

4.秀策流
梦想照进现实，少年得以兑现十年前许下的诺言，是在后年春天。
塔矢亮拿下名人头衔那年，进藤光再一次进击本因坊头衔赛。
像是在给自己订立最后期限，比起以往的贪多，这次他只选择参加本因坊这一个头衔赛。
从参赛，循环圈厮杀，到最后拿到挑战权，需要经历整整两年时间。
十年的摸爬滚打，勤学苦练，加上这两年的潜心钻研，集中炮火；
等待，期望和心酸伴着努力和汗水一起，终于将进藤光送到了桑原本因坊的座前。
对决开始的日子是个晴天，春暖花开。微风拂面，分外温柔，像极了故人的耳傍低语。
棋院电梯口，桑原仁和进藤光打了第一个照面。
“来了啊，小子。”
进藤光浅笑一下，稳稳回应：“嗯，我来了。”
桑原仁最擅长心理攻击，而其长辈的身份，往往又让前仆后继的挑战者们出于礼数不得不接茬。结果是挑战者们十之八九在长达一周的对局时间里，多多少少会被桑原仁动摇，最终棋盘上的发挥受到影响。更有少数挑战者，会在其无孔不入、“润物无声”的攻势下逐渐溃不成军。
可惜这套战术好像并不适用于进藤光。
或者说，这套战术，并不适用于挑战本因坊头衔的进藤光。
“小子，我看你上次和绪方对战的那套飞刀使得精妙利落，今天可打算让老朽一见？”
“不会，不如老师您。”
“那你三月前对战仓田的那一局，你的劫材手法堪称教科书级别，那是你的绝招之一吧？”
“不是，借势发挥罢了。”
“那你前一周和森下对抗时，那看上去是坏棋，最终证明是妙手的一招，你是如何思量的？”
“妙手偶得，老师过奖。”
……
电梯上升三层的时间容不下更多的疑问，进藤光刀枪不入的平静姿态，滴水不漏的淡然回复，无一不让桑原仁吃了瘪。
桑原仁不是等闲之辈，从电梯口到棋室还有不多不少三十步路，他不信他一点伏笔也不能埋下。
既然吹捧没有效果，那动用威严便是。
二十七岁了又如何？和他这个糟老头子相比，能经历过多少风雨？还是太嫩了些。
“那你便是这般看轻老朽，没有任何准备便来了？”
一句没由头的责问瞬间让身旁的工作人员惊了神，闻到这隐隐蔓延的火药味，他们心道要糟。
没想到进藤光直接正面接了招。
他的双眸如同一眼清潭，又若堪堪古井，澄澈如许，却又波澜不兴，深不见底。
他缓缓抬头，不带一丝侵略意思，正视桑原的眼睛：“正好相反。本因坊秀策是我最敬仰的棋士，本因坊是我最盼望摘取的头衔、是我一生的追求。因此这一役我会搭上我所有的努力，勇气，经验和荣誉。就算此刻我不能站在这里，那么哪怕再用上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我也不会停下脚步，直到我拿到挑战权，再拿下这个头衔为止。”
顿了一顿，进藤光接着说：
“我心底奉秀策为我唯一的、也是最高的老师。而秀策流，不仰仗力量大杀，不倚赖所谓灵活转换，亦不妄想什么妙手，所坚持的不过因时、因地制宜，重视实利，以自身的坚实作反击的根本。这便是我尊奉的棋道。所以，我不准备什么妙手绝招，亦不迷信什么气息死活。我相信我此时此地此刻棋盘上的判断，相信秀策的引领，相信自己对他的理解和继承。我一定会打败你，以秀策流的实力。”
然后替他拿回属于他的名号，向世人宣告他的价值。
这最后一句话进藤光埋在心底没有说，他只是右手握起了一把棋子，郑重举到桑原仁面前，示意可以开始猜子。
假如宣告佐为的存在可能会对佐为造成伤害，那么至少能够为世人所知的本因坊秀策，他的伟大与价值，进藤光誓死捍卫。
幽玄之室瞬间安静下来，甚至可以说一片肃穆。
任是多跳脱、多世俗的人，此刻也被这一番话语打动。
能在此刻进到幽玄之室的人，哪个不是行棋数载，沐风栉雨？
可是，在岁月的打磨下，在尘世无垠的荒野之中，到头来还有几人能够如此坦荡地剖白自己的不懈追求与至深热爱？
进藤光的目光太过坦诚，桑原仁怀揣着自己的小算盘，芒背在刺，几乎感到要被灼伤。
那目光是一种很深的执着，支撑着眼前这个青年镇定自若，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至此，一向以玩弄人心为长的桑原仁预感到自己此次的彻底落败。
一个星期，一连七局，棋盘上的进藤光，如同坦克战车般前进：布局八方不动，防御无懈可击，侦查秋毫必查，占地稳重矫健，攻击势如破竹。七局下来，行云流水，大开大合，分明便是秀策的大家之风！
如此稳定和厚重的发挥，与最初那个输棋便抓耳挠腮，状态极易波动的进藤光判若两人，惊得一众人屏息静气，唯恐一放松便惊扰了这种透过屏幕都能传递过来的一身浩气。
进藤光在惊异与敬意并存的目光包裹下无动于衷，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盘面，挥手落子，从第一盘到最后一盘，从第一手右上隅小目开局到最后一个秀策尖的运用。
世人皆羡慕这等古井无波的心流状态，可又有几人知晓，今日的谋定后动，今日的崭露头角，背后他用了多少深夜恸哭和灭念诛心来兑换？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输赢荣誉，于他又有什么重要？
进藤光愿意舍掉这一切的头衔荣誉，换一个能留在他身后的紫色背影。
本因坊决战七番棋，在众人的惊呼和赞叹声中落下帷幕。
进藤光七段七盘全下，加冕本因坊头衔，破格晋升九段，而桑原仁终是片甲难留，血本无归。
临别前，桑原仁心悦诚服：“进藤小子，谢谢你。这是我见过最正宗和精彩的秀策流。”
进藤光闻言愣了一下，紧接着身体每一个细胞都笑起来，心底一片柔软。
他恭敬地回礼：
“谢谢您。老师您过奖了，我不过是努力发挥出了秀策流的实力——”
“他的棋，永远是最强的。”
TBC
*七番棋连胜四盘应该就结束了，情节需要，让小光下满七盘哈。

第四章，秀策流，共5张截图。

写的菜，没人爱，厚着脸皮活下来hhhhhhhhh 其实还好。下一章下周见啦~桑原老师您先别走，下周还有您的戏hhhhh

5.无解
他的棋永远是最强的——
永远是最强的——
最强的……
进藤光的话语如同钟声般回荡在桑原仁的耳边，教他闻之瞬间从如沐春风到如坠冰窟，彻骨寒冷。
进藤小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眼前的进藤光已经开始接受大批记着的访问，桑原仁在一边为他站台。
这一役桑原仁败得心服口服，可是他仍没有全然安心。
特别是那一句“他的棋永远是最强的！”，进藤光似乎全然意识不到自己说了什么。
桑原仁对此有深深的忧虑，甚至恐惧。
桑原仁对进藤光有很多疑问。
比如，小子，如果你开局不固守一三五小目和秀策尖，你可能赢我不止贴目的那五目半，你可曾想过？
再比如，小子，你下的每一步棋都是秀策的。可这满满一盘棋，有哪一手是你自己的呢？你要由秀策把控你一辈子吗？
可是这些问题，他不能问。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此刻进藤光正淹没在几乎脱力的狂喜之中。
熟悉他的人都能够明白地感知：棋盘上的进藤光，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笑得这般开心爽朗，这样卸下负担，这样毫无防备了。
此刻问出这样的问题，太残忍。
即使他问得出口，他又怎能听得进去？
何况，高兴的，喜悦的，并不只是进藤光一个人而已。
棋盘边上的记谱员，大盘边的讲解者，屏幕彼端的观众，他们无一不在盼望着这一刻的到来。
进藤光打败桑原仁，对他们而言也有重大的意义。
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信号。
这意味着能够与塔矢亮并立的新星终于破茧而出，老一辈苦苦支撑的蹉跎岁月终于过去，甚至意味着日本棋坛能够重新振作，扬眉吐气，翻开新篇。
而他，又怎能在此刻去浇息这些人的热情？
此刻只要他一开口，便会将自己抛入“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输了棋还心胸狭窄”的舆论洪流中去，晚景不得安宁。
一将功成万骨枯，围棋虽讲文化和礼数，但本质仍是竞技运动，成王败寇是潜在的规则。
惨败在进藤光手下的他，以心理战见长、众人早已颇有微词的他，此刻再没有立场和权利去点醒这个小子。
可是桑原仁又有些不忍。
大约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又大约是方才进藤光过于赤诚的目光灼伤了他，惊扰了他内心深处藏匿的卑鄙，叫他芒刺在背，自惭形秽，做不到撒手不管。
他已经太老太老了，老得被时代甩在了身后，再也追赶不上，也再不是众望所归，所以安于现状也无所谓。
可是进藤光不该这样，他还有大把大把的未来。
再不开眼看看世界，锐意创新，他进藤光的棋，也许不久就能够看到尽头了。
待回头，收拾旧山河，是何等雄伟豪壮？
可是再豪壮，也不如一片崭新的山河。
行棋数载，桑原仁见过很多人的围棋走着走着便走到尽头，比如因为自满而太过于拘泥一种流派、招式，或者思想上产生了懒惰，到了年纪便想避免新的复杂的情况，只想着吃老本。
而进藤光的情况，比上面这两种都更加特殊，也更加隐蔽。
并非他不够聪慧，不够勇敢或者不够努力，而是他似乎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囚禁在本因坊秀策的牢笼之中，顶礼膜拜，俯首帖耳，并且以此为荣！
与其说他执着于围棋，不如说，他执着的是本因坊秀策这个人本身！
围棋又称手谈，桑原仁和进藤光对弈一连七日，每一局双方都拿出了所有的精力和实力。
这样连续稳定大规模的棋战，让彼此的风格、习惯、思考甚至情感都暴露无遗。
因为桑原仁是共同谱出这七局棋的人，所以他知道，所以他懂得——
进藤光这七局棋，诉出的是一种令人扼腕叹息的执着与追悔。
他这七局的每一步，都在说着：“我是不可能超越秀策的”。
得出这个结论，桑原默然低头，他不知说什么好。
同源相惜，而进藤光是桑原仁见过最懂秀策的人。
进藤光对秀策的追求达到极致，可这次登顶也终将其信仰化作了愚忠。
桑原仁看到了这一点，可他自己却不可能做进藤光的起爆剂。
他们同属秀策流，而进藤光无疑已经超越了他，是以他讲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对他都不再有刺激力。
唯有一个崭新的、能够从更高处绝对击杀进藤光的对手，才有可能让进藤光跨出本因坊秀策的业障。
两难之下，桑原仁选择了折中。
他是聪明的，他什么都没有问。他将精光的眼神隐入霜白鬓发，将所有言辞激烈的训诫封死在掉光牙齿的嘴唇，仅为这个后生藏了一道提示——
在颁奖典礼上，到老一代本因坊为新一代本因坊寄语的时候，他说：
“进藤光，你是我见过秀策流下得最好的一个。你完全知道他下一步要下在哪里！”
人潮欢呼。
顿了顿，桑原仁接道：
“在这个基础上，我更希望你能光大秀策的精神，焕发出新的，更耀眼的光彩！”
并没有发觉哪里不对，进藤光屈下身，从旁人手里接过一个紫色的花环，珍重地戴在脖子上。紧接着他回过身，脸上载着笑容，恭恭敬敬地朝桑原仁鞠了一躬：
“谢谢桑原老师。”
“我一定更加努力，把他的棋好好发扬光大！”
桑原仁点头回礼，既诚心赞许，却也无声叹息。
此局无解。
能够再度激活与引爆进藤光的契机，在哪里？
在哪里呢？
塔矢亮吗？可十几载的对手做下来，他们对彼此的棋都已经太过熟悉；
其他人吗？可试问当今日本棋坛能够击败进藤光的人还有几个？
……
周围人群一片热闹，桑原仁心下一片寂静。
还是，没有答案。
TBC

第五章 无解 一共5张图。

*一言蔽之，桑原老爷爷气啊：你明明有做宗师的资质，却只想着做徒子徒孙……
下次更新小光要挟持小亮（好吧他们不小了……）出去玩啦~ （老母亲勤恳码字……hhhhhhh）

6.同游
在新闻发布会上摆完最后一个pose，进藤光戴着他心爱的紫色小花环，想也没想便直接开溜。
他从棋院外面的发布会场一路狂奔回了棋院，电梯也等不及，一咬牙一跺脚直接从板梯间蹭蹭蹭窜上顶楼，一手拔开观棋室的门就往里冲。
不出所料，各位棋坛的名流大拿都坐在房间里对着电视看着本因坊赛的实时转播，对他突然冲进来这一举动完全没有任何预料和防备，是以他破门而入时得以目睹众多平常言行古板的大佬们新鲜生动的吃鲸表情。
塔矢亮坐在正中，夹在绪方精次和仓田厚中间。
进藤光无视了仓田厚的圆润的肥胖也无视了绪方精次狐疑的目光，一把拉起塔矢亮的手，捞起塔矢亮就往外冲。
古旧凝缓的棋院在两人的狂奔下可以说是久违地抖了抖筋骨，正在打扫四楼棋室的人甚至感觉到自己在吃五楼震下来下的灰……
可是这一切进藤光是完全不在乎了。
什么手机，什么邮件，统统关掉关掉。
反正今天他赢了他就是老大，都得听他的，责罚训诫修养什么的回来再说。
逃出棋院，他拉着塔矢亮在寂静的人行道上继续飞奔。
小路很空，很长，迎着天边的夕阳，仿佛两人这样你牵着我，我牵着你，就可以一路追逐、同行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终于到两个人都快要跑断气了，棋院也早已经远远落在身后再也看不见的时候，塔矢亮才一把甩开了进藤光的手，边撑着腰喘气边恶狠狠地面向进藤光：
“直说吧，你是不是想谋杀我。”
进藤光闻言哈哈大笑，他比塔矢亮跑得还要多，更是刚下完棋，筋疲力尽，此刻已经累得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索性靠着墙一屁股瘫坐下来。
“哪能哪能！” 他嬉皮笑脸——
“我就是太开心了，感觉一辈子的开心都在今天了，都快溢出来装不下了，所以想拉着你也开心开心啊！”
“你一天天这严肃古板，像个小老头一样，一看就知道你缺很多很多的开心啊！”
“正好我有多，当然分给你啊！”
看着进藤光一派天真，塔矢亮心头纵是有万般恶气，也消退了下去。
十几载的对手做下来，他比谁都要清楚进藤光逐渐稳重下来的个性，减少的笑颜，和在对局时认真、焦灼而凝重的状态——那种从最初北斗杯输给高永夏当场落泪开始，就再也没有消散过的，名为“自责”的神情。
而这种令人悲伤的神情，终于在今天一扫而去了，这实在是值得为他高兴的。
还有一点，塔矢亮从来没有说。
他从小到大都是循规蹈矩风度翩翩，不要说和朋友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当场发疯，就连和同龄人出门逛街或者游戏的经历都没有几次。
他的世界仿佛从来便是围棋的黑白两色，别人看不懂，进不来，他也不期望人懂，不期望有人能够进来。直到进藤光这个带着实力的二货门都不敲，哦不，应该说是同今天一样，直接砸了门就进来，他笔直的人生才逐渐有了波澜，有了生气，甚至有了惊心动魄。
惊吓夹杂着感激，塔矢亮折了个中，皮笑肉不笑地望向进藤光：
“是吗？真 的 谢 谢 你 啊。”
这个感谢是真的，但是无疑看上去不够真诚，是以进藤光是一定要补上一刀的。
“不谢不谢~看在你这么客气的份上，小爷我大人大量地带你走吧！”
“你跑这一路到底是要带我去哪里？”塔矢亮终于回神。
“天涯海角。”进藤光双眼放光。
塔矢亮：……
眼见捉弄成功，进藤光再次破口大笑，等他终于笑得抽搐，没有力气再笑的时候，终于松了口。
“呐，塔矢，我们一起去京都吧。”
“京都？为什么是京都？”
“现在三月，京都旧京城那一片有樱花节，很热闹。”
“东京中心公园也有樱花节，规模更大，更热闹，谢谢。”
“诶我说你要一个理由我都开动脑筋给你找了个理由了，给点面子啊，贵公子。”
“你想什么时候去？”
“就现在。”
“哈？”
“快点啦！”
说着两人又跑起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到地铁线，沿着这条线坐下去，今晚还有最后一班前往京都的列车。
进藤光拉着塔矢亮，两个人看着报时，也没有时间再去思考，呲溜一下缩进了即将关闭的车门。
“进藤，我没带衣服，也没带够钱。”塔矢亮诚实地说。
“哈，知道了知道了，你烦不烦啊。”进藤光一脸嫌弃地应付——
“我赢棋了，我有奖金，我逼你出来，我请客好吧。”
……
“诶不对啊塔矢亮，你都拿了那么多头衔了，奖金一大把一大把的，你还有个五冠王老爹，早就富得流油了，怎么就从来不见你请我啊？”
塔矢亮闻言苦笑一下：“好好好，我答应你。哪天我一定送你一份毕生大礼。”
进藤光嘴角一横：“这还差不多。”
京都并没有很远，他们赶上的最后一班车是个慢车，因为太晚了只能买到站票，所以两个人便在黑夜中背靠背，相互支撑着站过了一程又一程。
进藤光依然没有取下脖子上的紫色花环，塔矢亮靠着他，感觉被蹭得有些痒。
他转过头想提醒一下进藤光，却在呼吸间发觉进藤光已然累得睡了过去，便也作罢。
进藤光并没有完全睡去，在朦胧中还在微笑着。
呐，塔矢亮，你知道嘛。
佐为他就是这样紫色的长发，就是这样一直形影不离地靠在我身后，守护着我。
嘛 当然，也那样认真地一直关注着你。
夜色寂静，火车从现实穿梭梦境，勾连过往。
耳畔的紫色默默护送着两个青年入眠。
天亮便到京都了。
*注：现实中的本因坊棋战是在5-7月，和文中所说的三月是不符的。情节安排需要，各位请勿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