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知道有小白的那天,我和容白在吵架。吵的什么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说着说着突然按住了小腹,手撑在桌子上撑出了青筋才没倒下去。
我忙把他抱住,大喊医师,他在我耳边,不喊痛,只是呼吸都颤抖。小白在尘世为我们两个劈出了无忧无虑的七个月。我抛弃我的身份,他忘记他的仇恨,我们在庄子里,像凡尘中的任何一对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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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了老夫人容白的事。老夫人抱着小白,一如往昔一样对我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一直教你要勇敢,要坦诚,要不后悔。”
我在祖母膝上又哭了一场,才去容白那里。我手盖在容白的肚子上对容白说:“这里有我们的孩子。”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问他。
他酣然的笑。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又问他。
他嫌我烦,一手挥开我,转过身去。我靠上去,玩他的眼睫毛,他两只手抱着我的手臂无意识的蹭我,睁开的眼里湿漉漉。我一只手擦着他的脸,去亲他嘴角。他撒着娇摇着头躲开了。
容白又瘦了很多,之前养回来的肉又没了,小腹却有了弧度。因为他太瘦了,我甚至能看到他张开的骨架,在护着身体里的孩子。我才发现我一直在替容白逃避这个孩子,相反容白却很坦然的面对了他。偶尔他也会摸摸肚子,新鲜的好奇的。但他睡觉的时间尤其长。
怀小白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们知道有了小白,这孩子就突然有了存在感,容白天天吐,哪怕吐出来的全是清水。他吃不进东西,整个人没力气,就睡觉。我诱哄他吃点东西,比哄小白还累。傍晚在院子里散步,我们找张石椅坐下来,他给我和小白唱歌。那是他母亲教给他的摇篮曲。他瘦的整个人脱了相,院子一圈也不能走完,往往要我抱着回房。那时他也会唱歌。他的神色始终是温柔的,歌声渺远而空旷。
现在我给他唱这首歌。
容白慢悠悠的醒了,我拍他的背。他腰上有伤,生小白的时候疼了很久,我都担心会不会断。那处因为疼痛和爱留下了一个凹陷。容白看了很久,陷进我的怀抱。他像是要表达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和我说,最后竟去揪自己的头发。我拦下他,吹吹他的手,摸摸他的头,问他怎么了。
他发出啊啊的气音。
我听的很难受,气他那根不争气的喉管。我说的轻:“没关系,慢慢来,我在这,我在这。”
他眼珠子转向我,湿漉漉的一片水,眨巴眨巴就往下掉。我不知道他怎么了,眼泪却是越擦越多。他抱着肚子,手指嵌进那段弧度里,我明白了,他在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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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说容白这胎多半凶险,其实我们都知道凶险。老夫人抱着小白来看了容白一次,小白认出他的父亲,吱呀乱叫。容白向小白笑,脸上总算回了点神气。老夫人褪下手腕上的玉镯给容白戴上。那玉镯是老夫人的陪嫁。
送走老夫人,我对容白说:“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容白,快些好起来吧。”
容白手抓着自己的喉咙,垂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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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青月是江湖有名的巫医。当年小白由他接生。接回容白后,我绕过所有人和他去了信,毕竟庄子上的医师还是我父亲的医师。容白怀孕四个月时他总算到了,这时容白的情绪也算稳定了下来,他细细查看过,说:“你那个医师说,容白被切了喉管?”
我点头。
“庸医!”青月冷笑:“他喉管受了伤,顶多是妨碍,哪里有切断。我能让他说话,只是他现在有孩子,药不好调配,我想办法就是了。他体内乱七八糟的,我倒也能治。但一切都慢慢来。总之我先让他说话。”
我应是:“你要什么报酬?”
“大家都是朋友,我不和你开价,”青月笑,“我要你们庄子里的那把琴。”
我应了他,吩咐人安排他住下。容白在一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听,又听懂了多少。抱住他的时候,他的肚子已经能顶到我。他推我下去,自己也下了床,走的让人心惊胆战,最后停在门边。
我想起我刚把容白锁在我身边时,他料峭的笑着对我说:“你不能一直把我关在这里。”
我说:“我可以!”
“你当然可以,”他说,“但你得到的不会是容白。”
我没有听他的话。
我唯一一次听他的话,就是那一年放他离开。
我走到容白身边,问他怎么了。
我怕他又说他想走,有一瞬间恨不得他永远都失去声音。可是他却缓缓抬起手,指搭在空中,好像他手中握着一杆笛,他正如最开始一样在为我吹奏。
原来如此。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花指一掀,也当我面前有一面筝,我当我的筝音合进了他的笛音,我们在此时此刻完成了从前的梦想,笛筝的合奏。在那七个月里都没有过的事,现在他为我完成了,对着门外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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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了青月向我索要一张琴,于是想起还欠着一个姑娘一支曲。
我一直在想那个夜晚的意义,他究竟是不是因为爱我才有了那个晚上。现在我知道那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是容白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