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生一部书说完，一圈也相完。四周的小厮佣人，有忠厚、有蠢笨、有机灵，却没有一个有奸邪气。他没辙了。奇哉怪哉，非是物祸非是人，举头三尺岂鬼神？别说三尺，这避难所深埋地底，怕是三百尺都不望天。书毕唱个喏，刘老赏了一贯（一千）钱。德小姐把他拉到一边，就问有无策略。

唐先生心头也焦急，那位问了，德小姐一条鱼卖八百，为何不把那贯钱转给德小姐，自己落二百，一走了之？这是您不知道唐先生的为人。千金不易君子诺，不答应的时候怎么推脱都行，答赢了就没退缩的理。不过踱着步思来想后，却也没个对策，抬眼一瞅门楣上镜子，只觉心头一颤。对德小姐说，除了刘老外，把那见过“闹鬼”的人叫来。

不一会人齐了，却说这“鬼”在刘宅闹了三次，头一回是两个仆人看见了，仆随主人姓，一个是烧火的刘从，一个是端茶的刘弯。两人去给二小卝姐送夜茶，盖因二小姐身卝子骨羸，喝煮过的安神茶才能睡。结果半路遇到赤条条四肢着地长发散乱一个鬼，虽是个女身，晚上看见也只有恐怖没有香卝艳。两人都吓坏了，把茶也摔了，哭爹喊娘跑回伙房。

第二次是隔两天，看到的也先后有两个人，一是刘家教官于晴，二是刘老。于晴说她和二小姐住同院，二小姐腿脚不方便，她一直贴身伺候着。晚上熄了灯照例巡一圈，刚出门就看到赤条条一个鬼影奔上房。她起身追，那鬼却跑的极快转眼不见。她是有勇有谋辈，也怕这是调虎离山，忙回屋看卝护二小姐。谁到那鬼不消停，被于晴吓走后又从刘老住的地方掠过，起夜的刘老远远看见，一下被惊倒在地。

刘老被惊得卧床可了不得，德小卝姐这才派人请那歪嘴白面的家伙布下了镜子阵，布下后消停了几天，还以为没事了，谁到就在昨日，有僮仆半夜给刘老倒夜壶，谁到那鬼就在刘老屋内，几乎就能碰到床卝上的刘老。他吓得扑倒在地，夜壶也砸了，那鬼听见响动呼的一声从窗户出了屋子。僮仆吓傻了，现在说话都结巴。

唐先生听了几人说法，看其言时面色，知道都是真话。那刘从十指被烫伤至今不能干活，刘弯脖子上也划了一下落了道鲜红疤，都是仓皇而逃时打破了热茶落下的。又请几位见过“鬼”的在几次事发的地点转了转，弯腰捡了地板上一根长发。又单拉着德小姐回到僻静处，看了一眼门楣上镜子，从袖中掏出一叠布。

德小姐心里奇怪，唐先生干嘛塞给自己手帕？且说这手帕，粗麻子的料，边沿开了线，脏得不能更脏，破得不能更破。腹诽这唐先生也是金玉外败絮中，也不讲点卫生？就看唐先生把“手帕”一抖，原来是一件破衬衫，大小正当中，无甚出奇处。唐先生把衬衫交给德小姐，嘱咐道：“那鬼怪今夜还是会来，一来就要取令尊的性命。今夜让令尊往旁的地方就寝，用一假人穿此衣，放在令尊床卝上，一夜便可破之。只是周围莫要再有其他人，也万万不要让活人身穿此衣，切记！切记！”说完指指镜子。

德小姐将信将疑，拿过这衣服，便要让唐先生留宿一晚。唐先生固拒之，自己说书的摊子还撂在大街上呢！于是报了自家地址，表示明晨必准时到访。德小姐也强留不得，正巧她出门时那个随从从外面回来了，德小姐便说：“先生拿着一贯钱，孤身上路恐有歹人惦记。我且让麦叔护送你去。明日也由麦叔接你来。”
唐先生知道，德小姐是不信任自己，行走江湖总有个担，人心之间总有个猜。于是也不推脱，再三嘱咐了莫要让衣服上身活人，同那穿破衣的随从“麦叔”一道回去收他的摊回家了。此处无书，还来看这德小姐。

再说德小姐，拿了唐先生的衬衫，左看看右看看，硬是没看出什么神异来。书中代言，唐先生的“人发衣”是大有来头，是他师父“净街王”留下的，非是说书门的物件。说是人发衣，却并不全是人发织成的，乃是在拧麻的时候就把人发一股股混进去。柔而韧，能避水火刀剑。可是就一个缺点，不能给活人穿。死人头发做的衣裳也的确不是活人穿的动的，得命多硬才能压得住满身缠的死发？

德小姐听唐先生言，那鬼今卝晚还来。说话的时候指镜子，这是取“堂悬明卝镜”之意，提醒她注意家贼难防。她是七窍玲珑心，暗地里派心腹的下人打扫出平日为贵客准备的客房，让刘老换地方住。但衣服套假人独个放房内，她总觉得不对劲。既然知道那鬼今卝晚来，那就布下重兵，长枪短炮，伏弩枪棒一起，管你是鬼是人，到也要剁成肉泥！

但是转念一想，若是如此安排，唐先生来了岂不丢面？这说书匠把脸面看得比天高，肯定不想自己不用这衣。再说兴师动众岂不打草惊蛇？她坐在房内思来想去，捯饬出个折中办法来：点了一个不怕死敢拼命的家仆，许了一条大黄鱼（金条），令他晚上身揣利刃、身穿此衣在刘老的床卝上躺了，若那鬼怪过来，就地给上一刀，再呼哨，她带着于晴于教官和几个持短枪的心腹在外埋伏，定要来个瓮中捉鳖！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那家仆谢了赏赐，饱餐一顿不羡羊，喝了一碗烧刀子，穿上人发衣揣着利刃躺在刘老床卝上。转眼便是月挂天中。他正犯迷糊，却闻窗户攒动，啪嗒一声，随后并无声息。他只当是风吹，翻身继续睡。但见惨风一起，身卝体一沉，这才发现身上趴着只皮枯如骨的赤形女鬼，双目两窟，披头散发，手中居然生出枯藤一簇，就要朝他口鼻伸来。

家仆吃这一吓，酒全变作冷汗出了。全身一个激灵，猛然觉得自己浑身好似被无数发卝丝萦绕，手脚拿不动了，利刃举不起了，张嘴感觉喉头也塞了头发，呼哨也打不得了。女鬼的手伸到他脖子面孔，也都被乱发所缠，挣扎不出。但女鬼这一拉扯，乱发越勒越紧，眼见着他已经是面孔青黑，不消片刻便要窒卝息而死。

德小姐和于晴撞开门飞身进来时，就看哪里还有女鬼的影子，只有窗户被里外撞出两个窟窿。床卝上的家仆身着人发衣，青紫脸膛，神色狂乱，手中的刀割爆了自己喉管，满床满地的鲜红，好似自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