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生一挥袍袖打了个响指，您这可说到点子上了。刘家大宅其实是楼中宅，看起来是旧时几进的院子，实际上头顶更高处都是水泥顶棚，以电灯照明，寻常手段根本探不出根底。只是有一点，您是没想到。别说您没想到，若不是昨日踱步时抬头望见，我也想不到——刘家的格局被勘破，完全是因为这“镜子阵”！
德小姐一张粉面都要透出铁青了。唐先生接着说：“镜子镇鬼避煞，此法古已有之，盖因堂悬明卝镜，正气凌然，鬼神皆怕照破。但是贵宅的大门、侧门、偏门、就连茅房的门都安了镜，唐某虽博览古今，从未听闻这等奇怪。昨日抬头看镜，却发现镜子对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门内。打门外贴墙观镜，可见门内。常规的镇镜哪有这种放法？可见这镜子阵，实为引狼入室！”

德小姐杏眼嗔蹬，一跺莲足。“岂有此理！”当下就要发作，唐先生连忙止住她，隔墙只怕有耳。德小姐在气头上，虽是没喊出声，却也低声令麦叔：“上卝街拿那白脸歪嘴，碎了取心肝来见！”麦叔一言不发而退。她余怒未消，还要回宅把镜子全取下来砸做齑粉。唐先生连忙止住，低声道：“绷弓莫吓鸟，打草莫惊蛇。您却想想，这白面歪嘴的捉鬼郎是如何请来的？”
德小姐虽说火气在，灵智却未失。此时两位宰羊师傅已将床具上的羊剥剔好了，一块块挂在铁钩上，就要把另一只羊牵走，说是辰时肉已够，午时再宰，不耽误东家谈话。德小卝姐冷哼一声。“羊留下，告诉伙计送壶小叶红来，你们两个随便找个乳羊泄泄火去，晌午之前不要再来此处。”两位师傅满脸堆笑，连连称是而退。

德小姐一扯那坐在床具上的羊的发辫，往前一拽，口卝中“喏”了一声，那羊被拉翻在地，浑身战战，麻利地双手撑地，两股并跪，腰眼下沉，这就是坐具。德小姐直接坐在那玉脂般光洁的脊背上，二郎腿一翘。“这白面郎是刘弯访来的，我家随刘姓的下人，没一个可能是海鬼。再说还是先有闹鬼，再有镜子阵，莫非前番是这白面郎装神弄鬼？”
唐先生坐在床具上，其实他是不懂这忌讳，这床具是宰羊的，只有待宰羊才坐，您看“冬天”前，谁会坐在屠猪的案板上？要不然德小姐也不会宁愿坐在羊身上。他看德小姐的神色，不像扯谎，她是确实不认识这白面郎。往日无怨，莫非近日有仇？思来想去，不知根底。

德小姐问道：“先生却说这汞中镜能照海鬼，却是如何个照法？”
此时正有仆人开门，端上一壶单枝独叶的小叶红。这在等闲是难得一见的好茶。头壶水要在每个盏里倾满了，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然后倒回，这是洗茶；然后再往两个盏里每个倾一点，直到注满，这叫韩信点兵。唐先生平日里不荤、不烟、不酒，鉴于师父前车，也不好色，唯有茶瘾绝伦。当下也顾不得说话了，先端茶盏满饮一口，砸了咂，品了品，连嘴里的茶叶碎都咀过了，这才咽下去。请德小姐下令那端茶的人，把昨日问过的那几个“见过鬼”的人，除了刘老都请到此处来，他自有办法。

德小姐虽然照办，但心里疑虑：不管是那几个家仆还是于教官，都没有做海鬼的道理，这说书的莫不是理屈词穷，打算冤枉一个显手段？且看你如何！若要使坏，我也不介意来顿“加把柴”换换下酒的口味。
唐先生才不管德小姐心里想的啥，喝起茶来一杯紧似一杯。缓了口气，问德小姐：“那刘弯是从何处请来那白面郎的？可是...城中青房？”

青房的那个房字本来是“楼”，但是避难所里都是平房，没办法，就改成了青房。本来是没这么个设施的，“冬天”之后温饱都难，还有空做这个？奈何避难所中外来的人多了，生产也逐渐恢复，这古老的行业于是又兴盛了起来。而且不仅仅做原来的生意，只要拿得出钱，什么服卝务都拿的出，现场割你一盘白货也是可以的。
另外这青房还有个特点，那就是除了本职，还兼中介。盖因三教九流，高低贵贱，甚至男女老少，进了这里，那可都一样。在这避难所内，如果想找什么大人物，上卝门拜访，人家未必纳你进来。但在青房里拜访，大家肩膀一般齐，天大架子也摆不起。因此多有在青房内等活的，如果你想修个水管、打个物件、寻个房舍，那都要去青房里谈，一准能找到，性质其实类似于旧社卝会的茶馆。

那位问了，这种地方，岂能彼此随意撞破？那您是不懂，“冬天”之后往事皆休，人活世上，讲究一个及时行乐。避难所里还算拘谨的，您看“出去”的人，那才叫一个百无禁忌！不过这些，得待到第二部大书再讲给您了。
德小姐却是摇头，捉鬼可不比寻常行业，您去青房那种寻常的地方哪能找到？只是具体在什么地方寻到，也只有那刘弯知道，她可是不知道。言及此处她又夸了那端茶的刘弯几句。虽然只是个端茶的，但是伶俐，遇事有眼力见，双卝腿也快，令他出去寻个捉鬼的，本意不会轻易找到，但还真被他访来一个。

有人能猜出这鬼怪的由来么（

唐先生见人齐了，起身从袖中又抽卝出一样物事，乃是一青灰色的蜡烛，隐隐可闻一股腐晦气息直扑面门。这叫尸油烛，亦为魔古道的邪物。顾名思义，乃是死人脂肪凝练。讨火打着了，但见烛芯一灯如豆，好似随时将熄，就算手拢上去，也没半点温热。
那位说了，这是扯淡，死人脂肪还不是油脂？怎么燃了不热呢？这您听好了，尸油烛里可不是只有尸油，还有打地底寒泉里用死肉饲出来的一种四足鱼的膏，因此才是青灰色。这膏油唤作“寒髓”，是冷燃之物，用现代科学的角度解释的话，就是里面磷含量较多，燃而不炽。这种膏脂具有一种奇怪的“记忆性”，混杂了尸油后，便成了邪宝一件，邪在何处？马上便知晓！

唐先生见众人齐了，便笑道：“诸位少假借之，唐某叫各位来，只因各位曾撞见鬼，保不齐被上身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如今只凭这蜡烛，往水银镜中一照，便可驱邪。”
“噗嗤。”众人听这话俱有惧色，尤其那结巴的僮仆，吓得脸上一片死白。唯有那刘家教官于晴嘴角微咧，摆明了是不相信。唐先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可是撂摊说书的，保不齐说的时候下面抬个杠、喝个倒彩，更难过的是说半天没人驻足，让你在那对街现眼，这都得继续说下去，面不改色。言毕把蜡烛捧在手中，自己先在水银镜里照了照，看到里面水银中染开一朵黑斑，好似新坑物件上水银斑，知道自己猜着了：这元凶，就在这屋内！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敢上前。于晴才无所谓，一步走上来，接过蜡烛，对水银镜一照，并无任何异常。那位问了，于晴就看不到那黑斑？盖因水银泡过的铜物上生出黑斑最是正常，在广博之人看来根本不足为奇。唐先生打眼看于教官，此女帽檐压得低，平素只看到下半张脸，并白玉一样的颈子，除了脸手，唯一外露的皮肤也是这颈子。她对唐先生笑笑，潇洒撤步，在德小姐身后抄手而立。
那僮仆一直躲在于晴背后，如今也哆哆嗦嗦拿过蜡烛照水银镜，他是胆小，虽说照，却根本不敢看镜面。照完忙躲回于晴身后。
接下来是那烧火的刘从，他十指虽然已解卝开，却还是有些泛红，小心翼翼从唐先生手中接过尸油烛，往水银镜面里一照，估计是被黑斑吓了一跳，另外伤手拿东西不稳，居然失手，蜡烛在手里打个晃，直接倒在了臂上，火苗触肤。他吓了一跳，“啊呀”一声倒地。

德小姐一直紧绷着弦，看到生变，断喝一声从羊背上跳起，手已放在剑柄。却见唐先生上前一步，扶稳刘从，仔细看了一眼，说道：“无事！只是被煞气惊到了。”但见那烛火燎过的地方，居然一点烫伤迹象都无。
德小姐暗暗心惊，常人被火烧肌肤，哪能不伤？难不成刘从就是海鬼？她是事到临头反沉着，按了剑柄，悄悄站到了刘从身侧，同时在背后悄悄给于晴打个手势，准备动手。
唐先生捡起地上尸油烛，却见那蜡烛虽打翻了，其如豆的火苗却未灭。此时那端茶的刘弯朝唐先生走来，伸手要接尸油烛。唐先生打眼看这刘弯，脖子上伤疤最是惹眼。心下里暗道：就是你了！
刘弯方要接蜡烛，唐先生却不给了，劈手把尸油烛一矮，打刘弯前伸的胳膊下扫过。但闻一阵焦臭扑鼻，遇人不燃的尸油烛方一触刘弯的皮肤，立时引燃一大片，瞬间就把接卝触的地方烧融，就看那被火灼过的地方，冒出一片青黑！

说时迟，那时快，唐先生大喝一声，抡圆了袍袖，把水银镜整个打翻过来，水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尽数倾在刘弯脸面脖颈上，就看随着水银灌入脖颈上的伤口，刘弯脖子以下还未被点着的皮肤迅速臌胀，好似蜕皮一般，皮肤、衣服，尽数都褪去了，连脸皮都掉了下来，下面露卝出的却是个黑脸膛的汉子，哪里是刘弯！
事出突然，众人都反应莫及。于晴虽然出手，但她受德小姐的暗示，找错了对象，是把刘从给扭到了一边；那僮仆虽然吓呆了，逃命的本能却没差，也是一溜烟朝房间外逃；唐先生心里有计较，动手的同时就后退翻上卝床具，滚到了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