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一晃眼，小玉在天镛城也已待了有十个年头了。
这几年里，小丫头已和漫山的弟子打成了一片，人人都喜欢这个小姑娘，只是，她同紫胤依旧不亲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玉心中有了一个念头:她想下山。
这念头从哪来的？她不知道。
但这个念头一来，就在她心里生了根，拿鞭子也赶不走。这个念头那样强烈，就好像她曾和什么人定下过约定，一定要赴一个什么诺言。她心里有个声音催促她:快走，下山去。
她犹豫着。
她是个极重情义的人，紫胤待她好，漫山弟子也待她好，她不该这样离去。
自从那天晚上紫胤带她去百里屠苏的衣冠冢去后，这习惯就一直延续了十年。可能实是不惯那个梦境，小玉晚间不常睡觉，要么依着早晨的法決练练剑，要么就自己和自己下会棋。
紫胤本没料到她会关心这件事，只是自己想在天镛城转一下再去后山看看。但看到女孩这样，他也乐意带她去——多个伴总是好。
有时，紫胤会在碑前坐下，取一架古琴，合着风声鸟鸣弹奏一曲。这时，女孩便安静地坐在一边，屈着膝，托着腮，不出声地听着。有时，女孩半跪下来，将手放在石碑上，仿佛她可以和它交谈一样。
这个时候，她便任由紫胤抚摸一下她发顶——以前，她是不惯他这种笨拙的哄小孩子的方式的。

紫胤闭关了？！
小玉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有点奇怪地看着告诉她这个消息的芙蕖。
芙蕖就好脾气地同她解释:“尽管当年屠苏师兄为执剑长老除过煞了，但多年煞气淤积对他仙体总是不好。本来执剑长老打算隐居山野潜心修炼的，但为了你这个小丫头，没有闭关好好休整过。现在你已经不用他操心了，他当然还是得闭个关啦。”
小玉闻言“哦”了一声，不多问了。
她不甚关注这个，当年屠苏师兄的那段往事她几乎可以背出来，自是对这一点了若指掌。况且她对紫胤最擅长的剑道无甚兴趣，五行之术还是在和门中弟子一起学习，他每月来不过例行公事。
只是，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原来压在心底的想走的念想强烈起来。
她原犹豫便只是顾忌着会不会让紫胤心里不好想，他是她的恩人，她必不会做甚么难为他的事。
可，紫胤闭关了。
此刻走，也不会怎样……
那么……走？
走！
小玉打定了主意，便一下子从门槛上站起来，回到屋里，给陵越写一笺短信。
真要走了，门中的师兄姐也是要打个招呼的，还有那些师侄们。
看着面前这张纸，陵越叹了口气。一晃十个年头过去，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她穿着和他那样像的玄衣，似乎就是他站在面前，亲口告诉他:
“我要走了。”

【十】
“你觉得怎么样？”
来人被浓雾包裹的身形刚一出现在意识世界里，脑海中便浮现了这样一句话。
“挺好，怎么了？”
“咦，看来你和那把剑的相融性不错？竟然没有排斥？”
“是啊，呵呵。”
屠苏苦笑了一声，并不是很抱怨的。
他或许本就知道，这把剑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成魔，会是什么样的？”
“魔很厉害的啦，一个二阶的魔修就可以单挑两个金丹修士，所以，成魔也不会很让人灰心的啊。”
“只是，成了魔，你喜欢的正道修士就不很容易喜欢你了……”
“小子，你不想成魔，对么？”
三段话连珠炮似地出现了。
是啊……
“阿霜会想到法子的，不要太担心。”
那人说了这样一句话，意识世界便沉寂了下来。
会想到法子的吗？

“你要走？”
小玉刚跨出大门，就被芙蕖一把抓住了手臂。
小玉静了一会，视线下沉。
天镛城九百级石阶向下延展，一眼望下，恢宏大气，令人望而生畏。
她以为自己会慌张，会胆怯，然而出口只有一个字，安宁沉静。
“嗯。”
“为什么要走呢？”芙蕖近前两步，不放开她的手，又问，“为什么要走呢？”
她悲伤地看着面前已出落得高挑挺拔的女孩，心中却不由浮现了另一个少年的影子。
他们是不同的啊！却为什么走了同样的道路？
离别是那样伤感，逝者的伤感在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达到了终结，而生者，则无时无刻不被伤痛折磨。
原来离别便是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消失在你的生命中，而他的手，你再拉不住。
芙蕖忍着哭的冲动，摇晃着女孩的手臂，一再重复地问:“为什么要走呢？”她哽咽着:“天镛城不好吗？我们对你不好吗？执剑长老待你不好吗？”
“好。”女孩沉默地吐出一个字。转过身来，直视她的眼睛，“都很好。”

“那，为什么要走呢？”芙蕖固执地重复着。
“为什么不走呢？”女孩用手轻轻地，但不容置疑地将芙蕖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拂下来，“为什么不走呢？”
人不能，也不应该永远滞留在一个地方啊。
“天镛城就是你的家啊，离开家，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家么……
女孩注视着九百级石阶，没有说话。
“你离开，我们都会伤心的……我，大师兄，还有玉泱他们，都会伤心的，就算不顾这个，执剑长老也会伤心的。”芙蕖站在她身侧，又焦急地补充道，“当年屠苏师兄离开时，他就很伤心。”
女孩偏头瞧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长老虽然嘴上不说，心里终究是难过的，你不要看长老一幅冷冰冰的样子，其实他……”
女孩眼前浮现出紫胤站在石碑前的样子来了。
“我知道的……”女孩开口打断了她。
她当然知道。她在天镛城待了十年，已十分清楚那个外表冷漠的男子内心多么柔软。
她转过头，安慰地笑了笑:“可是他的悲伤不是我能解决的事情。”
她抿了一下唇，继续道:“我，想走一些地方，认识一些人，经历一些事。然后我就回来啊！”
“然后就回来？”芙蕖一时茫然了，重复着后面几个字，低下头来。
“嗯！真人出关之前，我一定回来！”小玉笑了。
芙蕖低着没有言语。她仿佛被女孩的笑容感染了。那笑容轻松明快，带着少年十足的朝气，在那样清楚地告诉她:她一定会实现这个诺言。

芙蕖与陵越并肩站在大殿之前，身后是一群天镛弟子。他们的神情各不相同，有悲伤，有不舍，有信任，有疑惑。
但每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静默着，目送那女孩离去。
那个位置，曾是屠苏离开之前，看着紫胤消失的地方，也是蓬莱一事了结后，仙人远眺云海的地方。
女孩穿着全黑的衣服，一头黑发用当年那条红丝带扎了一个马尾，她甚至没有拿一柄剑。
女孩走得很慢，但坚决而肯定。
“她连一柄趁手的兵器都还没有呢……”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后，芙蕖终于忍不住担心道。
“不要紧的……她会做得很好。”
芙蕖转过头去，却看见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笑意的陵越眼中闪着泪光。
“大师兄……”
没有人会对离别无动于衷，因为离别代表着失去，哪怕有重聚的那一刻。
“她会很好。就像……当年的屠苏一样。”陵越凝视着已空无一人的石阶，仿佛可以从中看出一个带着明快笑意的少年。
“我相信她……”
就像相信他一样。

【十一】
上神界中有一座天宫，如人间帝王之府宅，以供神祗安身。在这座规模宏大的天宫之外，另有两座孤殿，不与天宫成群。
这两座孤殿，一座是冬神雪玉的梵天宫，另有一座是位不知名的上神的府院。
这两座孤殿浮于天宫之外，不与天宫相接，向来鲜少有人造访，但这两座神殿的主人私交不浅。
那位不知名的上神的神宫叫浮生殿，大概便是这个原因，众神都唤她浮生上神，稍与她交好的便唤她浮生婆婆，因为她虽待客以面纱相见，但声音确如老人一般。她唯一不戴面纱相见的只有雪玉。
浮生殿中如梵天宫一般只有一名小神侍奉，浮生上神唤她桫椤。
在天宫上日子清闲，桫椤喜欢看浮生上神自己同自己下棋。那棋盘随棋子多寡而改变大小，几万年来已一望无际。自己同自己下棋，黑子赢不了白子，白子也赢不了黑子，循环往复。但桫椤喜欢看她下棋的姿态。
这天，她依旧托了腮看浮生上神下棋，她手指忽而一顿:“远来是客，桫椤，去看两盏茶来。”
桫椤愣了一下，应了“是”，便忙下去了。神宫中去哪里看茶？想是避她吧。
半空中落在一个黑影来。
“不敢。”
浮生悠然拂袖上了两盏茶，问:“魔主远来，不知何故？”
“来找婆婆，乞降一梦。”
“梦？为冬神的事？”
“……”来人不说话了。半晌，才闷闷地道:“得我上天入地的，不只有为她的事？”
浮生抿唇一笑，换了个话题:“梦从想中来，他无此念，我能与他降梦？”
“也有此念，只是热语空诉，不解其意。”
浮生默了一默，指无意识地扣了一下杯壁。

闭关期间，无人叨扰，心无挂碍，时光倒是过得飞快。
打坐的时候，心绪归于平静，意识如同浮于潭水之上，不起微澜。
紫胤觉着自己似乎做了个梦。
梦中的他不是仙，甚而似乎并不是个人，他成了一棵树，一株草，一块石头，一座阁楼。他双脚被禁锢在原地，唯一可以挪动的是视线。目光所及，只有一个人。
一个穿着天镛城紫白相间弟子服，眉间有一点红印的倔强男孩。
屠苏……
他在心底唤了一声。
他似乎有些意外，但并不反感。
或许他很久以前，就有这么个念想。想在一个清静些的梦里，再看看那孩子。
他的视野跟随着那孩子，不远也不近，恰能将他整个人收入眼底，却远在伸手可及之外。
他在那身不由己的梦中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各个部位，尝试无果后，也就不再徒劳了。他静立着，安静看着那个孩子。
他似乎很久没有，也可以说几乎从未有过这样认真地关注那个孩子。
在他的印象里，那孩子是沉默的，倔强的，执着的……
可在那个梦里，他却是那样孤独，那样柔软，那样弱小……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梦里那人是谁？
屠苏？
是？不是？
……
那是屠苏……
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孩子。
一个让人心疼的……
孩子……

他记得屠苏来到天镛城时是八岁。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需要的，应当是关心，陪伴，欢笑与春日的阳光，而屠苏在天镛城的日子里，所拥有的，是他人的冷眼，孤寂的山峰，无情的嘲笑和让人恐惧的梦魇。
他没有看到屠苏知道自己为了救他遭煞气所伤，不得不闭关除煞时的担忧惶恐。他没有看到屠苏在他闭关的石门前一次又一次磕头求他原谅，求他不要抛弃。他没有看到屠苏每一个夜晚梦魇中被折磨得大汗淋漓地醒来，抱紧自己送他的青冥低泣呜咽。
他没有看到陵越因事在前山耽搁久了，没有及时回来时屠苏的焦虑不安。他没有看到面对师兄弟恶意的讥讽，故意地刁难时屠苏的痛苦迷茫。他没有看到被人算计，误违师命，在注意到掌门眼中明显的不信任与不耐时的悲伤愤怒。
为什么，都没有看到呢？
他阖上眼。
回忆里，那孩子该是快乐的，甚至是有些顽皮的……
可……
原来他只看见那孩子喜爱阿翔，却没有意识到那是因为没有人愿意与他为伴。
原来他只看见那孩子亲近自己，却没有意识到那是因为他从小没有父亲。
原来，原来……
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
为什么沉默在自己为是的保护中，对那孩子的悲伤视而不见呢？
可那孩子从未怨过他，
……他也就不再怨自己了吗？
他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入目是冷黑的石壁。
他愣了片刻，伸手拭过眼角。那里，有并不熟悉的湿润水痕。
看不到了。
庆幸，却又失望的感觉……

那，第一部分（大概流水帐）到这就完了。第二部分，屠苏就回来啦，回来谈恋爱啦。这里我要声明一下，第二部和后绪内容，借梗狐狸大大《我心安处》中的七妖丹内容，故事不同，晴雪人设也和狐狸大大一样，敬请期待！

【一】
三更，桓河教遗址。
油灯被来人带来的风声所吹灭，衣澜警觉地一抬头，腰便猛地被人环住往床上带，他一挣之下竟没能脱开身，反而嘴又被人捂上了。
面颊边传来温热的触感，他听到很熟悉的声音:“嘘，别说话。”
尊主？
衣澜下意识又是一挣，腰上的手慢慢松开，他急忙跪下，拜道:“尊主远来，未曾远迎，属下该死。”
“嘻嘻，阿澜哪里该死，我可还想让你长命百岁呢～”
伴着女子娇软的声音，手臂被人一环，怀里就多了个柔软的躯体……
（我并不想开男女车……）
云散雨收后，衣澜面前仍是漆黑一片，女子湿润的吐息就在耳边，可他却连心猿意马都不敢。
“阿澜，帮我个忙……”
“啊，啊——————”
两只白鹰一前一后地飞过。
女孩仰面躺在一片草地上，伸手举着一张纸片放在面前，仿佛在遮挡阳光。
“信上说了什么？”头顶传来轻轻的声音，穿着深青色广袖长袍的女孩低下头来，问道。
“啊，真人出关在即，要我速速返山。”小玉仰起头，吐了吐舌头。
“这样快？”
“还好啦，我原以为只闭关个两三年，没成想一晃八九年都过去了。”
“那就快出发啊。”女孩合着眼微微一笑。
“不急，明天出关嘛，我明日上午走。”小玉跳起来，扬起一柄黑铁重剑，笑道:“前辈，指教！”

将黑铁重剑踩在脚下，任凭高天之上罡风拂面，离那昆仑山愈发近了，她才多少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意。
近了山门，门口竟拥着一堆黑鸦鸦的人群，小玉心中一震，按下重剑落在山前，看清真的是天镛弟子，一张张脸上俱是喜悦与关切。为首的一男一女正是陵越与芙蕖，陵越温和地抿着笑意，芙蕖也一脸惊喜地冲她招手。
小玉心口顿时一热，脸上笑容溢满。
那时候她没有其他念头，只知道那些迎来的弟子们将她看作亲人，她也会将他们看作亲人，真心对他们好。
人群哄闹着向她拥过来，四面八方都是嘈杂的笑声与话语，一句也听不清，却将小玉的心捂得滚烫。
她瞅着空子问芙蕖:“真人出关啦？怎么都在这等我？”
“还没呢，掌门师兄感知到后山灵气动荡，估计执剑长老将出关了，才写信给你的。”芙蕖拽着她防止被人潮冲倒，说道。
“咦？那我回来早了？”小玉玩笑着。
“你还打算在外面野几年？”被芙蕖敲了一下脑门，小玉吐着舌头笑了。
谈笑玩闹够了后，众人才在陵越与芙蕖的带领下自觉列成了两列，左边是陵越一辈的，右边则是下一辈的。小玉年纪最小，排在左列末尾。这便整整齐齐地出发了。
天镛城其实是个不小的地方。十年间，女孩并不是什么地方都去过的。后山师门长老闭关之处，她自没来过。那地方少人经过，草树繁茂，鸟雀在树技间穿梭，景致极好。

队伍在石门前停住了。
女孩抬起头望着那两扇石门，忽然就想到，紫胤原是喜静的，但陵越却担心冷清了让他不习惯——毕竟以往出关必有两个小孩在门口等待——才叫上了这一大群人。
她怅然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石门慢慢开了，小玉没有抬头地随着众人跪下去，行礼拜地，齐声道:“恭迎真人出关！”
紫筒有点失神地望着队列末尾那个黑色的身影，似乎还难以从刚才那个梦里回神。他无不伤感地想:若是那少年还在，该是同她一般地意气风发啊……
“起来吧。”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跌跌撞撞的声音突兀地冲了进来。
小玉默默地闭了闭眼，转过头去。
那个从山门冲进的弟子跑得满头大汗，步伐错乱，十分符合他说话的语气……
但，不对劲……
小玉主动地迎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问:“玉言，怎么了？”
那弟子已气都喘不匀了，却仍欲再向前走。她觉得从手上传来一股巨力想要挣开，可哪那么容易？女孩一边伸手按住他的肩，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一边道:“怎么？出什么事了么？你慢慢说，别看急。”
那弟子抬头狠狠地瞪着她，语气却全不是那个样。
“小师叔，不好了！众掌门在十里高坡，围剿，围剿百里……屠苏！”
女孩瞳孔骤然一缩。一阵惊呼，紫胤那道冰蓝剑气便已冲出人潮，直上云霄。
人群间霎时间炸开了一片嘈杂。

大凡修真者功夫越高，便越喜从高处看人，盖有高人一等之意，只是自己不觉罢了。紫胤虽不与大多数修真者相属，却也隐约有这么个意思，修为越精进，御剑便也越向天之高处走了。
只是此刻他因要辨路，不得不将剑势压低了。
十里高坡他两百来年前云游之时曾来过一次，约摸记得环坡后有一大片梅林，只是不知沧海桑田那片梅林是否还在。
屠苏，屠苏……
这个沉寂了二十多年名字一经震响，仿佛连他的心弦都一起震颤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何便要这样急地赶过去……甚至连消息是真是假都不曾过问地赶过去……
或许是假的……
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不能再视若无睹了啊，也不能再让他离开……
自己。
最后两个字没由来地蹿出，紫胤觉得面颊被迎来的风吹得火辣辣的。
踩在黑铁重剑上，一瞬穿入高天，女孩才觉得心头那把窜得老高的火焰稍稍熄下去一点。
她控制不住地咬紧两排白牙，脸色绷得死紧。
十里高坡，十里高坡？ **！
哪里还有什么十里高坡？！早在八十年前，十里高坡就更名为石家庄了！把紫胤一个人骗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