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十四年，腊月二十八】
【那位的七七一过，便动身前往终南山，一来一回耗去小半年，到京时正进腊月】
【在家住了半月有余，因是养病而归，来访的亲朋故旧不少，但见到面的却不多，都被以静养的名义婉拒了，是而除去穆府中众人，还真没见着几个外人。每日晨起一套拳，下晌二十篇字，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好在那位身子骨虽是孱弱，内家拳倒也没落下，显的自个儿不算突兀。第十九篇字写罢，正重新铺纸，闻得外头窃语声，门帘被打起，屋门推开道缝，直身看向来人笑点头】
来了
【祝家的马车才到家门口便有人来通报过，摆头示意研磨的葛根下去，又冲她点了点下巴】
来帮我磨墨，还差一篇字就写完了

【与他相处了大半年，细细数来共有二百四十五天，听他将他的一生徐徐说来，每一人，每一事，小到他曾送了姑娘什么印，深到他自个儿也未曾察觉过的情愫，就这样，他做过的事成了我做过的事，他的人生成了我的人生】
【她是裹夹着腊月的寒气来的，在旁说起俏皮话，丝毫没有多时未见的疏离，听那人说起是一回事，相处起来又是另一回事，饶是将那些过往烂熟于心，在与他人相处时仍要万分谨慎，悄悄试探着。不忙接她的话茬，侧头在她身上掠了一眼，低头搦管，充耳不闻外事，一心只在这篇字上，临摹的是那人的笔法，数月的苦工，放在一处时连他都分不出。宣纸写过一半，促然顿住笔锋，目视她握着墨锭的手】
我屋里地龙烧的少，要是觉着冷就叫人把炭盆支起来
【转过接着写字，缓摇头笑道】你们姑娘总是怕寒的

【哄小姑娘的把戏千万，送些小东西总占其一，他送过她什么，知道的比她还要清楚，他应下的诺，自个儿要帮着圆。轻易教她把玉石拿去，却没轻易教她收回，就势握住她攥着玉的手】
手怎么这样凉
【小姑娘的手含着温意，较之自个儿掌心的温度又差了一截，一手环上她腰肢，小臂收力带她靠近怀里，静默了片刻，轻声喟叹道】
好久不见

【出于本心当更进一步，但恐是吓坏了小姑娘，他们君子的游戏，这已经算是大大坏了规矩，轻抱了抱怀中人，只在她背心拍了一拍，便松怀退开一步，仍握着她的手，引她到方才自个儿的椅子上坐下】
路上有事耽搁了些时候，没能赶上你幼弟的周岁，那个豆荚甭还了，你代我送给他吧，算咱们的礼
【重新铺上宣纸，复提笔舔墨，把笔管塞进她手里，俯身相就，带她写了个“甦”字】
是这个字吧，祝先生很有趣志呐
【转头进问道】是吧，佩宜

【才刚练字尽用的他的笔体，带她写的这个字却是自个儿的字形，年岁长，腕力足，写出的字生变实属寻常，意犹未尽般在旁画了棵兰草，寥寥数笔勾出形态，腕子回勾，笔锋在宣纸上圈了个圆，是点睛所在——一颗鹅卵石，带她描描绘绘，摇头否了】
带他啊，不好吧
【笔锋再一次顿住，垂头寻她平视，却只对着小姑娘的发顶，自顾道】天暖了不是要带我去看城郊的小潭吗，甦哥儿不大方便
【攥了攥她握笔的手，续在兰草上添一只彩蝶，蝶旁飞一只蜜蜂，正画着，兀地呀了一声，唬道】
画坏了

【一臂撑在椅背，等着她目光来寻，两厢正正撞上，笑道】没骗你
【执她手扣腕，一抹重墨染在了蝶翼上，蝶不成蝶，蜂不是蜂，笑闹着生毁了这篇戏作】
瞧，可不是画坏了
【取下她手中笔，随手把宣纸团了扔进纸篓。少年人对男女情愫只在懵懂，他又是个正派人，说少做也少，转述更是只言片语，倒把桩桩件件账本似的列的明白，笑他不是心上姑娘，是在做生意。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再来要琢磨琢磨而后才能做，直起身，到一旁拿来个手炉，半托半擎到她跟前】
玉石收好了，该去上房了，我得去给叔母请个安

【建昌十五年，七月末】
【五月初给祝家下了定，两家商定了婚期，定在来年的六月初八。这半年多只在正月拜年和五月下定时见过小姑娘两次，非是有意推避，实在是当办的事情太多，哄小姑娘是最无关紧要的一桩，许是太不上心，连母亲也不由从旁点拨，笑着应下，当日便给祝家下了帖子，邀她郊山游戏去，自然，帖子落款是小堂妹的名】
【才出三伏，顶头的毒日威风不减，出来的早，要赶在正午阳光正当头前进山，在山脚下等了两炷香时候，祝家的马车才迤迤然奔来，抖了抖袍摆过去，先马夫的动作占了搁脚踏的地儿，张手迎来人，并问】
出来晚了？

【只扶着她的臂肘，稳稳把她托下马车，没再得寸进尺，毕竟当着祝家奴仆的面，焉知没有耳报神？落他人名讳的小把戏瞒不过，也没想瞒过，不过是给面上好看说得过去。接下葛根递来的帷帽扣在她头上，理了理垂下的细纱】
看来今天确实是好黄历，有喜事的日子多半诸事皆宜
【金乌上半空，山林里的蝉鸣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叫声嗡嗡似有灼意，侧身引她前行，山路小径被茂林遮挡，处处都是林荫，不疾不徐迈着步子，有一搭没一搭闲话】
在家做什么？听闻祝先生到户部邱主簿家坐馆了，教的是他家老四吧，才五六岁大，正要开蒙的时候，祝先生要受累了

【祝家不是根基薄，是压根没有根，浮萍一样攀在穆家，祝远空有个学问的名声，却没有实才，否则多年来怎会只一个秀才傍身，便是到处坐馆，也多半是借了自家的名，就凭他那几两束脩，从哪养活一大家人，更不要说方家胡同一座宅院，他们一家凭仗的是她八字的光】
【她家底细无需多探，一眼能看到底，没那位好性情，他是打心底里敬着他的老泰山，自个儿嘛，面子情而已，心头忖着讽笑不已，脱口却都是先生之风的话】
邱大人溺宠小儿子，更显的出是看重祝先生才学，要么开蒙这样顶重要的事怎么肯放心
【抬手拂开垂下的树枝，沉吟道】闹着你了？

【她外家姓蔡，倒是真的书香之家，只是孩子生的忒多，以至于到了她母亲这代反成了累赘，老爷子点头和祝家结亲，一层是瞧上她的八字，拿那位死马当活马医，二来是看上蔡家的人丁，望她也得了传承，但头几年祝家的子息更凋零，怕是那会儿老爷子没少搁心里犯嘀咕，好在这几年祝家枝叶繁壮，真瞧出蔡氏宜子嗣的脉了】
家里烦闹时就来我家避避，我母亲总念身边无人，我姨娘这几年的身子骨也不大好，陪母亲说话的人越发少了
【轻巧把她拨到母亲那去，既为了解要哄小姑娘的麻烦，也为了堵母亲点拨的话，一石二鸟再不能更合适，心头志得意满，脚步跟着放的更轻松】
不是要去看小潭吗，又想去爬山了？

【晨曦甫过，日头渐升中天，林中虫鸟都被暑气蒸醒，更不要说行走其间的人，夏季出游实不是个好主意，哪怕是晚夏初秋将至时，但较之邀她在家中小园赏景，抑或书房添笔着墨，远不如来远郊走动，起码瞧着的人少了，行事更可恣意。抽出折扇正欲展，敲在掌中笑道】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倒贪心，也罢，我便陪一陪君子
【只陪不可舍命】
【一段路都是上行，没有半尺平缓处，履平地和登山是两码事，用的不止二倍气力，没有停下稍歇的意思，展扇在身侧摇出清风】
还没出山脚呢，你可是又要看潭水，又要登山顶

山脚盈阔，不到山腰都是山脚，且得走着
【不是昔日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在铺里做了几年学徒，做的多是行脚事，小小山丘不过尔尔，还不及柜台后占一日规矩的劳累，但因是顾忌她的脚程，已把步速放的极缓，更在多处停留，借的是赏花观叶的借口，不过要她名正言顺缓一缓气息】
那个小潭临在半山腰，还不到山腰上， 当是不远了
【辨别四下景物，与奴仆传来的话当是一致，绿潭并非是什么世外桃源，早有游人如织造访，辟出了一条光洁的去路，沿小路行，水汽愈重，清风愈凉，驻足侧耳细听，轻道】
我好像听见流水声了

【道家效法自然，尤其钟爱山水，自个儿却枉担道门中人，莫说爱了，多看一眼都嫌厌烦，宁愿在城中久居，也不好来山林一览，今日此行全在迁就于她，兴致盎然下藏着的是乏味无聊。摇着折扇跟在后，时不时挥退两只不识时务的草虫，转过一从密林，水汽湿意扑面而来，迎耳的不是潺潺流水，而是喧闹的人声】
【说是小潭，实也不算小，十来丈宽，已有三四伙人占了好地方，遥指不远那处宽敞地，示意她往那去】
来的不是时候，又正是时候，看来都知目下是赏景的佳日，当心
【半握拳抬起小臂，以备她不时之需，潭边路石满布青苔，湿滑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