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弗里街近在咫尺。一股难以按捺的兴奋笼罩着街垒,希冀在对一切变故仍浑然不知的起义者之间传递。安灼拉在街垒的低处抱起双臂,默不作声地倾听这些议论。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咖啡馆里昏黄的灯光,他在集会上所作的第一场演说,想起他在台阶脚的暗处反复告诫自己摒弃妥协的姿态,给哲人的思想安上战士的甲胄。每一次微小的胜利都能引起一阵虔诚的展望。而此刻,当他默然准备着宣布那突如其来的失败时,他却感到一切顾虑都是那样的琐碎不堪。
在一片情绪高涨的嘈杂中,安灼拉开口了。他扼要地提及了人民热情的消退,与工人的联络行动的全线溃败,两方实力的悬殊。“什么也不要等待,什么也不要希望。没有一个团会倒戈,没有一个郊区会来支援你们。你们被抛弃了。”
他静静观察着人们的反应。没有一个人惊讶于他语调中的锐利和疏离。安灼拉明白,将赴死的慷慨强加于他们,是对志士的裹挟和亵渎。一层暂时的隔膜,或许能让这些惯于考虑人类福祉的战士们有时间考虑自己的命运。他欣然看到没有人等着他做出决定。每个人都在沉思,这是他们长久以来的默契。在短暂的寂静之后,有人在最里面黑的看不见的人群中向他喊话:
“好啊。那我们把街垒加高到二十尺,大家坚守着不走。公民们,让我们用尸体作为抗议。我们做个样子让人看看,即使人们抛弃共和党人,共和党人也不抛弃人民。”
在死神陡然掠过的风中,疑虑从炙热的地面蒸发殆尽,如同六月即兴来去的暴雨。无名者瞬息而成的决心比渺茫的胜算引起更大的反响。意志在空中汇成怪诞的风暴,席卷过这一天每一座孤立无援的街垒,此后将蛰伏在砖石的缝隙之间伺机而出。战士将成为浴火的蝾螈;天神火焰熊熊的利剑将投向人间。
街垒里从黎明便开始翻腾的热情,在此时有增无减。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的白天日光充足,即使危险将近也难以阻挠青年们的笑骂。安灼拉像往常一样,无意介入这番东拉西扯的闲聊。他兼有寡言的秉性与革□命家的直觉,仿佛游离于人群之外,又泰然接受战友们好奇心的洗礼。当他的名字被隐约提起时,安灼拉仍然盯着街垒那头,没有放松警戒的姿势。
“……没有女人的男人,好比没有扳机的手枪。是女人拨动我们男人。唉!安灼拉没有女人。他没有恋人,可他却有办法让自己勇猛无畏。一个人既能冷若冰霜,又能勇猛如火,真是不可思议。”
真是不可思议,这个年轻人。安灼拉在心里默默附和了一句,仿佛是在议论旁人。他对独处的偏爱,自然也在起义者不着边际的猜测之列。“这个年轻人”偏爱的果真是独处吗?几小时以来,安灼拉感到自己因忧虑而僵滞的脸上第一次浮上释然的笑意。
“祖国。”他喃喃念着,声音消失在一片嘈杂之中,却让他心里一个错综的暗角忽然明朗起来。帕特里亚从少年的记忆里再现,却不是身披彩衣、头戴桂冠的少女,而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妪,伤痕深浅不一如同狭长的沟壑,袍子灰暗褴褛,攀着光亮的飞虫,仿佛污浊的积水表面泛着油花。这是巴黎最破败可憎的贫民窟里爬出来的将死的人,在六月的阳光下蚯蚓一样畏缩着。它不再是一个可供匍匐祭拜的神像,不再是头脑发热的勇士们企图拯救、夺得青睐与荣耀的战利品。它是一股孱弱得可怜的意志,百年以来的每一次谋求进步的斗争都给它以重创,推着它迎接自己的覆灭,也就是说,迎来又一次的新生。
“公民们,你们能想象出未来吗?”
新生无疑会来到,在某一个暴风后的晴日。圣婴降于人世,牧人护佑,天使欢歌。
“不要再有空想,不要再有寄生虫。”
他是革□命暗色天幕下金绿色的虫豸。他们都是。命运让他们活在旧的世界,他们便在这具将死的的躯体上凿出伤口,与它一起坍圮、腐烂。
“这个街垒不是街石、大梁、废铁,而是由思想和痛苦这两堆东西筑成的。苦难在这里邂逅理想。白昼在这里拥抱黑夜,对它说:‘我将和你一起死亡,你将同我一起再生。’”
虫豸却不会随死亡的躯体一起再生。这无关紧要。纤尘不染的新生将永远不需要动乱和事变。
“我们要进入的坟墓,深深透进了曙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