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光暗沉，我二人只身营帐中，叠云吞涌，风雨欲来，共看红石沙砾，滹沱河的声音嗡动在后，狂啸出破阵曲的息动。时不可待——已经接到线报，辽军开拔，驻定州军已前来驰援真定，北地不可速行，这是一场硬仗。
“真定解围在即，定州风波又起，辽军有定州做后备，我们进攻会十分吃力，空耗力气于此。”
抬起头，我们都有急切的理由，也更有慎重的理由。
“你怎么想？”

天光渐稀，战况同眼前的残景一齐泥沙俱下，有隧风切肤地从铠甲上流过，将之砺出亮色。京城的舒适在燕云的风声之中开始皲裂、粗糙，一层皮复一层皮的褪去，将军开始变得形容狼狈。
“定州之城防、军力、财力，其与真定，远不可同日而语。”
高站在沙丘上，一双眼被吹出浓稠的涩感，握住拳，手背蹭一把眼角。
“如果回攻定州失败了呢？”

真定至东京一路不敢说稳取，亦然有艰险之患，战局至此，我们知道已经没有后退的可能了——总要往前走一点，再走一点。流沙吞蚀了所见所感，这也只是胡天一粟，烈日蒸沸下，滹沱也要狂啸着枯萎。
“元光，除开盛善年那次摩尼，这好像是我们头回对敌，暌违沙场，也有这么久了。”
稍合拢的指尖积聚了一层砂，滞留在指纹的缝隙间，填平那些沟壑。
“再难也得打，不然我们没有时间和已经侵占燕云打通关卡的辽军耗。”

赵昀的北伐之令已下，德纯继任后这乱糟糟的几年，竟然随着大宋山河的兵荒马乱就这样渐渐平静了。尘埃落定，阖国十分的力气，终于能有完整的九分，投掷到御敌的事务上来——而不是空耗在无意义的政治斗争当中。
“不一样的，长玄。”
说这话时我正在回忆前日里的军报，上面写，赵昀在北方的目的地是拒马河。从这时起，要听他叫“舅舅”便越来越少，往后是不得不辨的君臣，不得不因此会疏远的情分，我算看着赵昀长大，对此实在有些唏嘘，但没有对任何人说明。
“从前我们打的大多是胜仗，”自嘲的笑了笑，“如此有心无力，这是生平第一遭。”

赵昀平复了开封，德纯继任后这乱糟糟的几年，随着大宋山河的兵荒马乱就这样无声的渐渐平静了。尘埃落定，阖国十分的力气，似乎终于能有完整的九分，投掷到御敌的事务上来——而不是空耗在无意义的政治斗争当中。
“不一样的，长玄。”
说这话时我正在回忆前日里的军报，上面写，赵昀保卫开封如何之勇，又如何之险。我隐隐意识到或许从这时起，要听他叫“舅舅”便越来越少，往后或许是不得不辨的君臣，不得不因此会疏远的情分。因看着赵昀长大，我对此实在有些唏嘘，但没有对任何人说明。
“从前我们打的大多是胜仗，”自嘲的笑了笑，“如此有心无力，这是生平第一遭。”

我们都知道艰难。
不止是我们，在场的任何一人都怀抱着不相上下的踌躇与惊恫，跋涉过跃泥的川泽，我不知道他穿过太行古关时所感为何，峭拔峰峻不因辽军或者宋军而折身，守关者谁那就是一方的天险，另一方的虎狼闸道。——我们没有地方退了。
“没什么不一样。”
按住了腰间长刀的鞘托，金铁并非不会腐烂的玉石，指尖与细小的纹路相互磨损，微弱的腥气泯灭在铺天盖地的沙砾中。
“都是不能输，就算输了——”
说起来，我们都算盛世里养出来的将军，史学家会记录我们这一页分析公正，却不会因此而偏私。因为王朝不会被战争偏私。
“也要取得最大的利益。如果能回阻定州，就能据水横梗辽骑东路军北下路线，这是个，”提了提刀，“足够大的诱惑。”

“利益，诱惑，”我重复他的用词，眯眼俯视土丘上飞旋的风，神态显得有些木讷，“哪里有利益、诱惑？是说对石家，对拥帝的好处吗？”
如果发自肺腑地讲，明宗在朝时，我经常真切地挂心所有千里之外与我无关的人，但他死了，我便不想再同民众有任何对话——我知道明宗需要什么样的臣子，却一直不知道，这个王朝究竟需要什么样的臣子。
“我对此没有理想，仍愿以杀止杀，是为了，“从前这是盛王之道，如今是为了，“是为了不再有战争。”
转过身看他，唇角锈住似的，提笑极为缓慢。
“长玄，我想回开封，我也从来不愿意石暖到这里——这样远，风这样狂烈，令我总是不自主地想，他这十数年，究竟有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好像开始被风沙堆积的城市裹缠、陷落，以至于视线不甚清晰的涣散。——或许是我开始涣散，看不清他的神思。
“都不是。”
我是个可耻的野心家、行到终途想要折返的伪君子。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无路可再登了，只能低头往下看，看晒至坚硬皴裂的丘岩，里面或许有万万民浸泡在泪水中的希冀，还有它们带来的、谷种。
时间静止，我用一种悲悯的神态掩饰内心的疮口，不想听他提石暖，这是件莫大的、要沉木抽芽似钻动的悲恸与遗憾，它们会向我一世的自得发布经久不衰的讣告。
“打完了，就回去，带石暖一起。”

石暖已经不能回去了。
那是我腹内的心声，像牛羊的反刍，于空荡荡的内里反复并无限的回涌，它在往后的日子里未曾得到宣泄，不断地地在脏器间四处碰壁，形成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微弱的回音。
我看着石檀，唇紧闭着，关于石暖，一个字也再不吐露，两只脚虽然被北境的僵硬石丘很有力地托举着，回身慢下崖边去，放开的脚步却走得很沉重——这具身躯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开始学会锻藏许多无言的秘密，并总以不容置喙的背景示人。
“迁兵定州可以，但现如今是怎么个章程？该向南报，还是该向开封报。”

我不知道有几分成算，拗结在胸口，积坠着，所幸风沙足够大而迷眼。谋略不再需要亲手丈量国土，我们手上有前辈戍士恪绘的舆图，也有——从京都、从皇族手上臣服来的权利。
“都报。枢院在京亦有留守，不必忌讳。”
将在外。这是唯独一次摒除了野心之后，其余振声的回荡。
“南与北，都离我们足够远了。我们不必插足于其中，只需看着眼前了。”

此后漫漫一生，仍争权逐利，但不能完全习惯不臣服在明宗的权杖之下。也可以说，我和石檀忠于世族，忠于国家，但再未曾虔心地臣服于哪位主君——除了继承明宗的遗志，这是我们能做到的，或者说我能做到的，我能为明宗保留的，最大程度的忠诚。
从这座山走下去，此去真定，定州，也有不能回首而望的千里之所。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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