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海 」
我与他分别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肆意生长，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却被一张合婚庚帖捆着，偏要搭伙儿过一辈子。
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只需要两个人退回彼此最保守的最基本的界限，相敬如宾。不用麻烦，不用辛苦，不用你；不需要亲近，不需要示好，不需要你。
没有肖想过两个人的世界，没有拥有过被珍视、被爱重，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好；如果肖想过，如果拥有过，一旦失去，一个人怎么过得好。
两个人的世界隔了山海，何必，翻山过海，来问好 。

「 少女的叹息 」
——近来日日叹息，每见白禅载元尤其要叹息。
我默默瞧着他将银子小心地锁好，又贴身地收好钥匙，整理一番，才来对付我。他的确将银子看得很重要，比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重要。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儿好像是公主府，若真进了贼，要侍卫提头来见不是虚言。他在防谁，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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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愣住，有一些怪异的感觉在全身流淌，无法用一个词形容，也说不出一句话。可人总是对自己下意识说出口的话毫无印象，因而不知对别人起了何种影响，所以当眼前醉醺的人说，他这么做是因为我说过，我会觉得这般不可思议。所思依旧揶揄他，但我整个人都由内而外地柔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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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来，我原本已经平平静静地接受事实，把一切不甘与怨怼隐去，可他忽然出现，将我筑好的堡垒击得粉碎，逼我用仅有的倨傲粉饰尊严。他不该来。商贩支起招牌兜售无数玲珑剔透的花灯，却没有一盏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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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别人都被动，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信条，甚至待某些人尚可极尽温婉，唯独对他会竖起芒刺，主动扎上去。那便先从收起芒刺开始尝试。阿盈的话犹在耳畔响彻灵台——态度好一些，态度好一些。如此尚持舒缓轻柔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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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的心动 」
——他的确具备她不曾拥有的真与善，即便那不通技巧的拙劣善意常令她愠怒。
我们小时曾陷入相同的境遇，按理说如果我此刻告诉他我小时的故事，应该有许多话聊。可我觉得他不能理解，我们的故事并不那般类似，同病相怜并不存在，所以我最终甚么也没说。他同我不一样，他会记得善意，我只记得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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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可抓此机会戏谑他一番，也大可否定他，可我并没有。我极少，应是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想要甚么，因我自觉我们并未熟稔到他会满足我的要求，可现在我以为我也可以提出想要甚么，正如我对阿兄阿姊说，正如我对其他亲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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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自己都极没底，却听见白禅载元的夸赞，眼底闪过几丝惊讶。原来他并未意识到我是为谢他才下厨，那么他又如何看待我适才叫他尝的举动，竟也不推拒。我想我笑得正大光明，只是背朝着他瞧不见，也算不得偷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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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是她的，你好是你的，你二人又不是一个人，偏偏拉扯到一块儿算什么」我决不愿，却不得不承认，我正为白禅载元的这句话狂喜不止——尤其当我由此及彼忆起他并无记忆的酒后胡言，那也是我第一次听他用「好看」形容我。随之觉察到唇畔正不和时宜地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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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的自白 」
——她并不满意自己这副脾性，可她只能爱自己。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伤人后的道歉最是无用，而我明知无用，却坚持重复，因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往后至少我可以欺骗自己，我努力过，以掩盖自己的无能。温柔是一种可贵的能力，可我无能待人以真、以诚、以善。（要不是飞鸿所迫我怎么可能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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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白？”我差点儿被气笑了“我倒想问你——是百顺胡同的歌舞更好看，是胭脂胡同的美酒更好喝，还是被韩家胡同的美娇娘绊住了罢？”倏而起身，正对面俯视他“外头既有逍遥处，你还回来做什么？”（要不是飞鸿所迫我怎么可能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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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绝不认为白禅载元能理解我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直至今日我意识到他也在尝试，才倚靠窗，将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娓娓道来：“...我越这么想，就越想冲你发火，因为亲近的人之间即使生气也不走心的，我阿兄和阿姊从未诘责过我，我希望在你身上看到一样的态度，希望你像兄姊一样宽慰我、哄我则个，而不是懒得理我、或和我争，不然...我就永远是个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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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补放一只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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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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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字迹隽秀的家书）
白禅载元：
京畿微雨，略寒。薄荷走失数日，遍寻不得，不知能否归来，烦。整理楚逸时意外收获你的私房钱，花光了，很开心。额娘买了特产要我寄给你，我吃完了，很好吃，可怜你吃不到。随手捡了一片银杏叶夹在信中，可作书签，提醒你多读书。
其余诸事皆安。祝冬绥。
另，你字太丑，不必回信。
觉禅柔素
己丑年冬月初五 书于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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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信，写了一百遍我就不。】
【还有一包麻糖。】

（一封墨迹很深、一看便知是咬牙切齿写的家书，一本《柳公权集》，一包粽子）
白禅载元：
端阳曝晒，暑热。薄荷找到了，原来并非走失，而是抑之弄丢了邻居的猫儿，偷了薄荷去赔，我很生气，罚他抄书经三遍，刻下尚在挑灯夜战，非给他个教训不可。
唯一值得开心的事在于我终于会平账了！羽衣坊往后的账皆由我管，原来行商多艰，银子难赚。
一百遍“我就不”丑得各有千秋，你也是厉害。
芝麻吃腻了，有夹花生的吗？
其余诸事皆顺。此颂夏祉。
另，粽子是我亲手做的，务必回信五百字柳体“食后感”，字丑或感情不真挚不算合格。
觉禅柔素
庚寅年五月初五 书于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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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一封字迹潦草至极没有抬头落款、且只有四个字的家书）
定襄公逝（泪渍晕染，依稀可辨）
盼你回信（整句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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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愿君安。
（一封字迹工整的回信，一包花生酥。）

（一封加急的家书）
载元：
立秋，霜寒雾重。
有人说阿兄逝于福建，我该不该信，他说他会回京。
你什么时候回京？
诸事顺（整句抹黑）颂秋安
阿柔
辛卯年立秋 书于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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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一封笔迹和之前不一样的家书）
载元：
春寒料峭，多阴雨。
祖父葬秦川，立木主于龙首原上，北眺渭水，南望长安，乃遂其遗志；阿兄灵柩归京，牌位入家祠，我已拜过。
往后再不写魏碑，改用楷书。
何日进京？
颂春祺
阿柔
壬辰年立春 书于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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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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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柔：
进来闻得一桩奇事，本想说给你听的，只是听叶何大人提点之后，深觉此事有古怪，故而近来多为此事忙碌。
待事情处理好了，就会回家。
（一包糖莲子。）

（一封家书，一包当归）
载元：
大雪日，果降大雪。
颂冬绥
阿柔
壬辰年大雪 书于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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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柔：
将归。
（一包山楂糕。）

「 少女的萤火 」
——惟有一点萤火烛光为她驱散夜与寒。
再见白禅载元时，是阿兄逝去后的来年开春。猫薄荷长了一茬新苗，春光洒在花圃细软的青草地而不及廊下，春风几度拂面，鬓发微动却不至散乱。我坐在回廊里斜倚廊柱，沉重地合上眼，宛如将死之人，惟胸口轻微的起伏昭示气息尚存。三年未见，他没怎么大变，我却瘦脱了样貌，布料罩着撑不起衣形的身躯显得不堪，也再不用脂膏粉饰惨淡的脸色，于是灵魂的破碎无处遁形。
我的生活无趣之极，没有任何可称道的、有意趣的、值得期待的事，唯一乐意做的事是写信，每月一封从未间断，而这一切在阿兄的英灵回京后变本加厉，于是家书如雪花片似的飞入武昌，从前也这般飞入福建。
所敬、所信、所亲、所爱之人，数年尽失。毫不意外地，我将所有感情、温柔、期许、寄托交给他，只能交给眼前的他，为数不多的、或可称唯一的、被冠以“我的”前缀，我可以抓住的——“我的”夫君。甫后知后觉，那些暴跳如雷的瞬间、那些争锋相对的辞辩，曾为之烦恼不已、恨不得抹除髓海的记忆断章，原来也值得惦念。彼时这具身躯盈满了弥足珍贵的神气、生气、灵气，源源不断、滔滔不绝，而今终究干涸。
深渊中的人早已挣扎过，且共沉沦。对本身并无求生欲的人来说，外力襄助是毫无用处的。他的归来的确带给我久违的欢愉，可我的欢愉本身也仅仅这样而已。
于是我握住他的手，粗粝却温暖。在觉禅柔素晦暗的一生中，长明灯尽散，惟有一点萤火烛光为她驱散夜与寒，玉衡可算，白禅载元也可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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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的陨落 」
——愿逐月华流照君。
有句话说：把每一日都当作人生的最后一日，努力生活。
世上应没有人比我更懂得如何践行这句话，何况旁人只是“当作”，而我是切切实实地，在每一天睁眼的时候认为，这确该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日，可在闭眼时又想，大约时机还未到，再多撑一日罢。阿姊病逝三个月，我业撑了三个月。
自从白禅载元调回京畿，我的生活便是在他的照顾、或说监督下度过。他会盯着我把每一口饭菜都吃完，故而我理所当然丰腴不少，他会问我第二日想去哪儿，于是我会提前想好一个地方，再在他问起时佯装极赋兴趣后提出。我会不时笑一笑，也会克制自己在他面前不走神，还会偶尔下厨做一两道差强人意的菜肴。
所有人都觉得白禅载元对我的看顾体贴入微，包括我；所有人都觉得一切在变好，除了我。
夸张些说，白禅载元感受到一切关于“我很好”的细节，都是我精心设计过、刻意做给他看的。这不能算骗局，只能算报偿，我选择了一种他和我都不会太累的方式生活，只要我稍微表现出一丁点乐观，他也不必时时为我伤神。他从未放弃过我，纵使我已经放弃自己。
我虽一直将戏码演得很足，却也有无能为力之处。我最怕他发现，我笑的时候，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对了，有空的话，去江宁看看含英，上回我去时她还问我阿玛为什么没有来，我答应她下回你一定会去，记得给她带金稞子；还有抑之的功课，这几日该查了，当然，他一直很懂事，所以大约不会出问题，你不必太严厉...”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薄荷，你帮我养着，好吗？它也像我一样，有个捉摸不透的性子。时而黏起人，冷落了它必要几日不理你；时而疏远人，碰它一下又要挠你。”
我也起身，立在廊下目送白禅载元，当我见他的背影至潮生院门时，不知为何，有一股极其强烈的预感驱使我叫住他，这大约便是我先前不信的、唤作“命运”的羁绊。
“停安——”他转身，似乎很惊讶我会以表字唤他。而我朝他一笑，挥了挥手：“明日再见。”
也是在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此生最对不起的人，大概就是白禅载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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