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得知了她的名字，沈稚尹。沈稚尹的男朋友回来了，她又恢复了晚出早归的作息，但我一次也没见过那个男人出门，但我偶尔会听见楼下传来的动静，是辱骂的声音，随即变成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我听的浑身起鸡皮疙瘩，拿枕头捂住的耳朵。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叔叔阿姨吵架，他们也是这样，吵着吵着就会打起来，然后把桌子上所有可以看见的东西全部砸烂，我知道他们是因为我才会生气，我很害怕但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哭出声音，我只能躲在被窝中，结果眼泪流进耳朵里，得了中耳炎，又结结实实挨了顿打。
我很想问问她怎么了，我在楼道里看见了疲惫的沈稚尹，她和我打招呼，声音有点沙哑，可能是大声说话喊坏了嗓子，她发青的眼窝告诉我她没有休息好，我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保持沉默，对我们都好。
她仍然每天化妆打扮自己，举止得体待人有礼，像个家教良好的富家小姐，男人们看见她总是像条看见肉的狗一样流口水，我厌恶这些龌龊却馋着天鹅肉的底层蛆虫，但又感到心酸，连蛆虫也瞧不上的我，又是个什么东西？我嫉妒沈稚尹，却又为她的处境感到不公，不过温初珑，你应该先管好自己。

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好，她包容我我不成熟的心智和让人不愉快的为人处世之道，我虽然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她对我的关心，我觉得那好的不真实，我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说，我们不是好朋友么？
多出去走走，她和我说，人不能老是闷在家里，她说我身上没有朝气，要多晒晒太阳，能补钙，能长个子。于是我拉开房间的窗帘，今天是个艳阳天，但窗外是另一堵墙，它在阳光下的阴影像个巨大的囚笼一样，把我和我的小出租屋笼罩起来，它贪婪的占有了所有的阳光，我冷笑一声，又重新拉起了窗帘。
“光照不进来，前面的房子挡住了。”我说。她没想到我真的会听话地想要去晒太阳，她说如果想要让生活好起来，就换个环境，离开这里，我赞同她的想法，可我并不会付诸行动。如果是她的话会怎么做？搬去高档的带泳池的汤臣一品里，早餐吃的是广东早茶而不是会拉肚子的鸡蛋饼，拥有自己的小汽车，周末去电影院或是海底捞。这会是她该拥有的生活吗？至少我觉得，这是我梦寐以求的。
所以到头来我也没能想通，这样的人，究竟为什么生活在这里，但想不通就不要再想了，我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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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回忆起了小时候，我记得父母出国前，带我去看过一次艺术展，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的我指着墙上挂着的画，问爸爸那是怎么来的，爸爸说那是画家画出来的，我就说，长大以后我也想成为画家。
我记得老师夸奖我的天赋，和叔叔阿姨说可以考虑把我送去更正规一些的培训班，叔叔阿姨因为高昂的学费以及画具钱一口回绝，即使他们并不缺这些钱，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他们的孩子才是璞玉，而我是顽石，说白了就是他们觉得我不配，不配学习艺术这种听上去高雅的东西，他们更愿意把钱花在那个**小胖子的身上，养一头只会吃和睡的猪，也比养我来得值得。
好心的老师也觉得惋惜，她不想浪费我的天赋，决定亲自教我画画，从素描到水粉，水彩，再到油画，我靠画画上了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大学，离开了那个家。我开始为考上国外的艺术学校做准备，整整四年，当我以为自己终于从坑里爬出来的时候，生活又给了我结实的一脚，毕业展览上我的作品被认定为抄袭，我一下子成为了众矢之的。即使有的人，抄袭者是她不是我，但她是出名的交际花，又漂亮又会说话，家里也很有钱，她轻轻松松地就能拥有我这辈子都难以得到的东西，却要来践踏我的梦想。

没有人为我说话，除了简南。我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最终她得到了名牌大学的保研机会，我除了一张毕业文凭和骂名什么也没得到。
简南气的去我的班级里大闹了一场，她气急败坏地指着那些人的鼻子破口大骂，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班里的同学被吓到了，那个女生哭了，楚楚可怜的样子像极了一朵白莲花，我和简南说算了吧，事到如今骂人又有什么用。
“人家温初珑都说算了，你还在这吵什么吵？”班长开口说话，被简南狠狠地一眼瞪了回去。
“算了？她说算了就完了？初珑你也真是的，那可是你的梦想啊！”
那可是我的梦想啊，是的，但我现在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我配得上这个梦想吗？退一万步讲，叔叔阿姨会同意让我出国留学？他们愿意支付高额的费用么？与白费努力，不如把机会留给有需要的人。
我当然知道我在为自己的懦弱找理由，但我不得不向命运低头了，我这辈子仅剩的一点点激情仅够挥洒在画笔之中，可惜它们只能孤芳自赏了。
当我把这些都告诉沈稚尹，她为我感到惋惜，她说我的画很好看，觉得我像个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我说你高估我了，她摇摇头，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温初珑，我觉得你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明明可以做的很好，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我仿佛站在明暗的交界线上，我想我是时候踏出这一步，我没有做好准备，但人生的大部分遭遇都是突如其来的，如果什么都要等准备好了再去做，就什么都做不到了，有的时候我们需要头脑一热，来抓住那么一瞬间的大胆想法。我决定去找一份工作，赚些钱离开这里，或许我想去北方，总之，是时候挣脱这个禁锢了我二十多年的地方。
那栋楼的阴影将不再能困住我，与其等待它被拆掉的那一天，我想主动离开是更好的选择。我眼中的阴影不再是灰色，它在渐渐变得透明，与阳光融为一体，如果我真的有勇气走出这里，我又会看到什么样的风景呢？
“那你也想走吗？比如住到大一些的房子里之类的。”
“或许现在并没有这种想法，我觉得这里还算不错。”
“哦。”我应了一声，觉得那不是该有的回答，我没见过心甘情愿活在鸭群里的天鹅，除非她是丑小鸭。

我穿着沈稚尹送我的衣服下楼丢垃圾，看到了她的男朋友，他把我认成了沈稚尹，看清我的脸之后又笑笑说了声抱歉。我对这个男人没有好感，他拎着的红色塑料袋下是若隐若现的烟和啤酒，而不是平时我看到的蔬菜和肉。
他知道我是沈稚尹的朋友，邀请我去他家坐坐，现在是早上九点多，沈稚尹马上就会回来，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因为这也许是个把疑问说出口的好机会，我想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
——但是我失望了，我满怀期待的等待她回来，让我魂牵梦萦的，以为能指引我的光。
她踩着高跟鞋，烫着大波浪，化着风尘的妆。头发上，衣服上全是尼古丁和酒精的味道，我一句话也没说，沉默着从她身边经过。

我恍恍惚惚地回到家，的脑子里不断闪烁着刚才的片段，她的模样击碎了所有我心中美好的幻想。原来她并不是什么光和鲜花，她也一样，和她的男朋友一样，和这里的每个人都一样，住在同样脏乱的出租屋里，躺在满地啤酒瓶和外卖餐盒中，用着廉价化妆品化塑料质感的妆，我对她充满的幻想充满的好奇在一瞬间化为泡影，我以为我看见了火红的太阳，没想到那只是一个幻象，我戳破了它，发现了藏匿在幻象后面她真实的模样，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卑微到尘土里去的，被生活压垮的人。
我感到失望透顶。

沈稚尹很久没来找我，白天她总是在睡觉，日夜颠倒的作息让我们错失了所有可能的见面机会，我也渐渐不再注意那个楼梯的灯什么时候亮起，似乎那只是遥远冬天里模糊的梦，我在梦里守着灯，等待它亮起，熄灭，再亮起再熄灭，像一个仪式，也像我千篇一律生活里又一个平平无奇的习惯，总是要不由自主地去看那盏灯，哪怕我知道它在这个时候并不会亮起，可我希望她今天突然早点回来，她回来了我才会睡，这已经像一种习惯，也是我的秘密，不想分享给任何人的秘密。
但现在，冬天过去了，我不再需要那盏昏黄的灯来提示我如何生活，冬眠的虫子会在惊蛰的那天醒来，随着一声春雷，和一场春雨。
那天下着大雨，雷雨声夹着源源不断的谩骂一齐钻进我的脑子里，随后变成了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桌椅挪动的声音，和打斗的声音。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门，走到楼下，我站在沈稚尹家门口，在一地狼藉前停下来脚步，那个男人的脸上有血，我不知道那是谁的血，我看见沈稚尹靠在墙边，手里捏着一片瓷器的碎片，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衣服破了个大口子，妆也花了。她没有注意到我，和那个男人对峙着。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我的意识告诉我，我该进去阻止他，可我的身体动弹不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即使是叔叔阿姨吵的最凶的那几次，也没有见到过血。
一个炸雷点亮了整个客厅，我几乎不能呼吸了，我在一道闪电中和那个男人对视着，他的眼镜片里反射着寒意的光，风把玻璃刮破了，雨水漏了进来，在地板上积水？
男人捡起地上的凳子腿朝沈稚尹挥去，我没能像一个从天而降的英雄那样无畏，我在恐惧中闭上眼睛，连滚带爬地跑回家中，拿被子蒙住头，希望一觉醒来就是十年之后。那晚我失眠了，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我去简南家住了好些天，沈稚尹也没有联系我，就这样过了大概一周，在简南的介绍下我找到了我的工作，在一家游戏公司做一些设计，工作时间很宽松，待遇也很优厚，下个月我就要出发去青岛，青岛是个很棒的城市，临近大海，简南说波澜壮阔的海最能释放人们压抑的心情，我回到家收拾完东西，把钥匙交还给房东，带着我的小猫一起离开了这栋楼，我在沈稚尹家门口停顿了一下，她家的门没关，我探进头，发现一地的狼藉并没有收拾过的痕迹，犹豫了一番，我还是给沈稚尹打了个电话。
“你怎么不在家，你男朋友呢？”我问。
“我要搬走了温初珑，和男朋友分手了，我下周要去北京，做舞蹈老师，很棒吧，”
“那你现在在哪？”
“机场，还有一小时登机。”
我挂掉电话开始狂奔，行李箱在崎岖的地面颠簸着，我还没准备好和她说再见，没想到她先我一步要离开，我知道，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想咬住秒针，在尘埃落定前再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