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员到齐，夏爸爸坐进驾驶座开车，夏妈妈自然坐副驾驶，剩下三人挤后排。
赵女士搂着关恂腋下抱她上车，平日里可以提着裤腰来使力，可今天关恂穿了厚重的长羽绒服，像个蒸熟了的大馒头，单单搂腋下搬动起来十分不便，挪了几次硬是没坐上座位，两只胳膊瑟瑟痉挛着，整个人也即将从赵女士手中滑脱，赵女士只好又将她放回轮椅。
夏春看两人累得直喘，整了整袖口道：“我来吧。”说着便揽了关恂后背和膝弯，将人一下子打横抱起来。
关恂气还没喘匀实，胳膊还在颤抖，突然间腾空被激得眼前一黑，太阳穴突突地跳，抿紧嘴唇才把即将冲出喉咙的闷哼咽下。终于坐上车，靠在赵女士身上闭目养神。她只觉得胸闷头痛，还没出发便已经精疲力竭了。
除夕的马路空空荡荡，车子平稳地飞驰，没过太久便到了目的地。大家有说有笑地下车，只有关恂惨白着一张脸忍受着反胃，小声喊了声妈：“想吐。”
夏春一家束手无策的时候，赵女士已经熟练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蹲在女儿面前接着：“吐吧。”
众目睽睽之下，关恂明显有些抗拒，她紧锁眉头压抑了片刻，终于还是倾了倾身子吐了出来，目光避开人群，微微垂着脑袋盯着地面。
赵女士又变出一个保温杯，帮她漱口之后又喂了点水。小小的背包似乎有无限的空间，装满了应急的物件，赵女士俨然是照料病人的专家了。
关恂脸色很差，夏妈妈担忧地说：“要不回吧？”
关恂提了口气睁开眼正要说什么，夏春已经从背后推了轮椅朝庙会场地走，说：“来都来了，我们进去吧。”
夏***评她：“一点都不懂得体量别人！”
夏春没反驳，只顾走路。
她听到关恂轻声说了声谢谢。

因为办庙会的缘故，整条民俗巷张灯结彩，小摊小店里卖着各式应景的小玩意，虽已是深夜，仍旧游人如梭。
仿古青砖不是很平整，夏春小心推着轮椅靠边行走，路过一片小吃摊，她弯腰凑到关恂耳边问：“有没有想吃的？”
关恂盯着她凑近的脸愣了一会，方摇摇头道：“没有。”
夏春看她神色恹恹，料想她仍旧不舒服，或许吃些酸的会好些，于是来到卖糖葫芦的小车前询问：“大爷，糖葫芦怎么卖？”
“山楂的六块一串，十块两串。”
夏春面无表情低头问关恂：“你不吃，对吧？”
关恂看着色泽红艳、圆润饱满的山楂吞了吞口水，咬牙说：“对。”
“来一串。”夏春打开App支付码。
摊主劝道：“两串划算，拿两串吧！”
关恂说：“要不……”
话音未落，夏春已然回道：“不用，一串够了，她不吃。”
得了糖葫芦，夏春将轮椅停在一个僻静角落专心吃东西。山楂外包裹的糖壳金黄剔透，在路灯的映射下闪闪发光，咬在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关恂睁着水蒙蒙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
夏春故意站在她面前馋她，嘴角挂着报复成功的得意笑容，并砸砸嘴赞美：“又酸又甜！”
眼看着她要把最后一颗也叼走，关恂出声提醒：“给我留点……”
“哎呀，我以为你真不吃呢。”夏春装作懊恼的样子说：“不好意思啊。”她把仅剩一颗山楂的光秃秃竹签递到关恂嘴边：“喏。”
关恂脾气上来，赌气道：“不吃了。”
夏春歪头骗她：“别呀，里面夹了核桃仁，可香了。”
关恂惊讶地说是嘛！于是暂时放下生气，张嘴咬住了山楂。可她嘴巴咬合力弱，夏春拽竹签的时候，那圆滚滚的山楂也滑脱了嘴，和竹签一起被拽走了。
她看着山楂上刻着的两个牙印有些无措，夏春将包糖葫芦的牛皮纸袋撕开，用里侧捏着山楂摘下来喂她。
关恂细嚼慢咽地品尝完这最后的美味，疑惑地喃喃：“没有核桃啊……”
夏春一拍脑袋，说可能是最后一颗忘了夹，但吃完是不是没那么难受了？
关恂眼里闪着光，问道：“是特意给我买的么？”
夏春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关恂便柔柔笑了，完全没记得自己只吃到一颗。

从庙会回到家刚好是凌晨十二点，钟声正被敲响，人们正式跨入新的一年。
众人互道了祝福准备回家睡觉，关恂却喊夏春等一下。她挪动着右手摸向口袋，在边缘蹭了许久总算伸了进去，颤巍巍靠指缝夹着取出一封红包，红包上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几乎认不出来的“春”字。
她挣动手臂向前递了递，对夏春说：“新年快乐。”

回到家照例是泡脚，脱鞋子的时候关恂的两条腿就抖得厉害，放进热水又是一阵痉挛。趁着泡脚的功夫，关恂打开平板电脑的备忘录。备忘录分了两部分，第一个是密码类、账号类、日期类的记录，各种重要信息都可以从中找到，第二个则是生活随笔，让一些不想忘却的时光剪影能以文字的形式镌刻。
身体好或心情好的时候，关恂都会在随笔里写点东西，不过大多数身体不好的时候，心情也就跟着变糟了，随笔积累至今也不过是寥寥千字罢了。可今天的心情却出人意料得好，记忆里很久没有如此开心过，就连缠绵了一整个冬天的神经痛都似乎好了大半。赵女士一边收拾床铺，插上电热毯，一边念叨：“大半夜还玩手机，身上不疼了？”
面对亲妈的唠叨，关恂闭上耳朵，认真挪动右手控制指节打字，只费力写了一句话：“除夕夜，春儿给我买了糖葫芦，很甜，还收了我的红包。”为了表达喜悦，后面还跟了一个“哈哈”。
赵女士推她去卫生间排空尿袋，又将她搬上床按摩身体、活动四肢。看着女儿高兴，赵女士也高兴，教育她说：“以后多出去转转，别整天闷在家里看电脑。”
关恂乖顺地说：“我知道了，妈。”她记性不好，说话也慢，很害怕和人交流，唯独不排斥夏春，如果她不嫌弃，她自然很愿意同她一起出门走走。
只是不知她如何看我。
关恂想。
好在小小的愁绪没有困扰太久，大脑便在止痛药和安眠药的作用下混沌起来，合着淋漓雨声，做了一个灰色的梦。梦中也下雨，烟波浩渺里似乎有人在说话，刚醒时还记得，凝神回忆却又记不清了，只余身上绵绵不绝的疼痛和挥散不去的窒息感。
关恂侧首看了看床头柜上发出微光的时钟，三点十八分，止痛药的药效刚过她便醒来了。又闭眼躺了一刻钟，她将搭在腹前的右手向上撑了撑，尝试掀开死死压在胸口的被子，可蓬松的被子只是被蹭得凸起一块，没有挪动半分，窸窸窣窣的声音倒是吵醒了一旁的赵女士。
接着微光，赵女士眯起眼凑近了瞧她，只见她微张着嘴急促喘息，忙开了灯取来制氧机为她戴好，又在她背后垫了几个软垫撑起身体半靠着。
坐起来比躺着呼吸顺畅得多，关恂耳中血脉跳动的砰砰声渐轻，眼前的天花板也不再旋转。她歪歪倚着靠垫恢复精神，赵女士在她左侧背后和颈侧又塞了两个软垫，好让她坐直些。
屋里氛围沉闷，俩人默契地沉默着。天气不好的时候，关恂日常喘不上气，日常神经痛到睡不着，赵女士也是夜里日常被惊醒，日常盯着床头装安眠药的小瓶，想着给床上虚弱的病人灌下去，娘儿俩一起一了百了。
最后还是唉唉叹了口气，关了灯爬上床睡觉。她哪里舍得真的下此毒手，不过是在心中放纵自己、抱怨老天罢了。

关恂被剧烈的神经痛折磨了两宿，夜里无法入眠，白天昏昏沉沉，今日总算精神好些，便叫赵女士出门前扶自己坐起来，敲下小说的第六十八章。屋外狂风卷走了连日的阴云，露出昏黄的暮色来，算算时间，出门拜年的赵女士也该到家了。
平板电脑屏幕弹出了电量不足的提示，关恂疑惑地皱了皱眉，充电器明明是插着的。她眨着发花的眼睛，用掌侧轻轻推了推充电线的接口，平板嗡嗡震动两下，小小的闪电标志重新亮起。关恂将目光移回键盘打算继续码字，可眼前的一个个拼音字母竟像有了生命似的，歪歪扭扭飘出了屏幕。以为是低血压发作，关恂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再睁开眼眩晕非但没有消失，甚至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关恂这才意识到这是癫痫大发作的前兆，挣扎着拨通赵女士的电话，还没待出声，就发现舌头已经完全脱离了控制，僵硬地抵着上颚不停颤动。她听到赵女士说喂，小恂，想回应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紧接着脖子开始发紧，耳边响起尖锐的啸叫，终于在漆黑与嗡鸣之中失去了意识。
赵女士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到了楼下，听到了手机里传出呃呃的痛吟，之后便是哐当一声脆响，电话被挂断。她口中喃喃含着女儿的名字，面如土色地跑进门，只见关恂已经从靠着的被褥软垫上滑脱，仰着头双眼上翻地歪在床边，即将摔到地上。赵女士冲上前一把将她抱住托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关恂便僵着脖子，不受控制地用后脑一下下撞着她肩膀，脸上的泪水与口水也不可避免地蹭了一身。尽管由于脊髓损伤的缘故，她的手脚不会像普通癫痫患者那般强直抽搐、胡乱挥舞，却也在痉挛的作用下不停颤抖，喉咙中不成语调的音节破碎而痛苦。
赵女士用力抱着她，直到五分钟后，关恂狰狞痛苦的表情变得舒缓，颈项强直和四肢痉挛也渐渐停止，这才将她放平在床上，轻轻唤道：“小恂，是妈妈。”
关恂睁了眼，目光发直地盯着她反应了一会，瞳孔这才动了动，用气音叫了声妈。确认她醒了，赵女士这才去脱掉还没来得及换的鞋子和衣服，去卫生间打了盆温水来为她擦洗身体。癫痫大发作之后，二便失禁是免不了的，幸好有导尿管和护理垫，床单是幸存的，只需换洗裤子就好。只是关恂似乎成心和她作对，不等赵女士庆幸，便身子一震，哇地吐在了床上，赵女士连忙丢下手里的毛巾将她从床上扶起来，免得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
这下床上里里外外都脏了个透，赵女士只得先处理她身下的便溺，再将关恂搬到轮椅上换衣擦脸梳头。看着满床的污秽和陷入昏睡的女儿，赵女士咬牙在她身上重重拍了一下，可打在没有知觉的人身上再重也是徒劳。一个人换完床单，赵女士用尽力气将关恂抱回到床上，按摩她痉挛过后僵硬到无法伸直的四肢和铁板一般的腰背与脖颈。
新年伊始就如此不顺，新的一年恐怕不会好过了，赵女士想。

正月初三一早，夏春一家还没吃完早饭，门铃就被按响了，正是赵女士。她身穿一身红艳艳的毛呢大衣，手上挎了个小包，拜了年后神色赧然地挨着沙发边坐下道明了来意：“我有事要出门一趟，小夏你能不能去替我看着点关恂。”然后竖起一根食指：“一小时就好。”
夏春心中闪过不解，这赵女士平时出门向来是留关恂一个人在家，托人照看还是头一遭呢，于是问道：“她怎么了？”
赵女士叹了口气：“这几天天气不好，她一直都不舒服，昨天发病还摔坏了电脑，我想着她平时在家也没个能做的事，干躺着就容易胡思乱想，就想着出去给她找人修一修。”要是平时，放关恂一个人呆着也就罢了，可她刚刚发过病，不排除短时间内反复发作的可能性，赵女士不感冒半点风险。
夏春应了声好，换了衣服跟去赵女士家。推开卧室门，屋里拉着窗帘一片昏暗，适应了两秒才看清床上阖眼睡着的关恂，她清瘦的面庞青白一片，插着鼻氧管歪头靠在软垫上，明明除夕夜看着还很精神的人，才两天不见就憔悴成这个样子。
夏春喉头哽了一下，小声问赵女士：“什么病？”
“癫痫症，大发作之后都要虚弱两天，而且可能还会发作。不过小夏你别怕，就是看起来吓人，不致命的，你就把她扶起来，别呛着口水就好。”
夏春扭头看了赵女士一眼，她对这病完全不了解，但此时显然不是问问题做科普的时候，于是抿紧唇角点了点头，接着又注意到床尾挂着的尿袋。赵女士顺着她目光看过去，透明尿袋里面的黄色液体有些浑浊，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有点尿路感染了，因为导尿管的缘故，社区的医生已经来看过了。”
“尿路感染……不能避免吗？”夏春问。
赵女士说定时导尿是最好的，可关恂痉挛比较频繁，容易漏尿，往往没到排尿时间就会弄湿裤子，而穿纸尿裤一来容易捂出褥疮，二来赵女士前阵子滑了一跤摔伤了腰，不太能频繁搬动她更换了，于是一直带了尿袋。
赵女士交代夏春：“如果她醒了想喝水，麻烦你用这个有吸管的杯子喂她，很方便的。如果躺得不舒服了就拉她一把翻个身。如果……算啦，别麻烦了，你就看着她，剩下的我回来弄就好。”
夏春知道她放心不下关恂，于是从善如流地说：“阿姨，我去修电脑吧，外头这么冷，您别再冻生病了。”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关恂：“再说她还病着，离不开您。”
赵女士说哪能让你跑呢，那多不好意思。夏春接过她手上屏幕摔碎的平板电脑说：“不会，您放心吧。”
两人在客厅拉扯着，关恂朦胧中隐约听到夏春的声音，睁开眼屋里却空无一人，她攒了攒力气喊了一声夏春，可是力衰声弱并没有人注意到，直到夏春拿着平板离开，赵女士重新进得屋来，才招呼她：“呦，你醒啦。”
关恂吞了吞口水捋清口齿，瞧着门口道：“我听到春儿的声音了……”
赵女士说：“小夏带你的平板出去修了。唉，这孩子，原本打算留她在家看着你的，可说什么都非要跑出去，这大冷天的。”
关恂认真回忆了片刻，才记起前一天发病摔坏了电脑，揣测着夏春不想留下的理由，心里免不了又是一阵黯然。

半个多小时后夏春就回来了，赵女士刚给关恂按摩完身体，将她翻了个身侧躺着扣背排痰。关恂颊边衬着一块手帕正努力咳嗽，看到夏春便戛然而止，抿紧嘴唇吞了吞口水，又侧头在手帕上蹭了下嘴角，弱弱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夏春听着回来了这三个字，心里微微有些别扭，就好像一家人似的。她嗯了一声掏出平板：“我跑了一家店，又打了四家电话，都说初七以后才开门呢。”
关恂立刻宽慰：“没事，不急用。”
赵女士说：“麻烦你白跑一趟。”
“不麻烦，”夏春看了一眼关恂，恰巧对上她含笑的目光，内心一窘，寒暄道：“你好点了么？”
关恂中气十足地回：“好多了！”喊了一声就头晕，忙垂下眼皮喘息两下，老老实实地被赵女士扶着刷牙擦脸。
夏春看赵女士端盆倒水进进出出，忙得像个陀螺一样恨不得蹦着走，而关恂却半点忙都帮不上，一个人靠着都让人觉得摇摇欲坠。这样的病人，除了亲妈以外，又有谁会毫无怨言地伺候呢……赵女士拿着一个绿色的塑料盆进来，在床尾蹲下，刚一伸手关恂就急忙喊：“妈！”她被吓了一跳，抬头往床上看，关恂急切地挣了挣肩膀，说道：“去卫生间！”
“就在这接呗，去卫生间我又得搬你两趟。”赵女士抗议。
两人的争执令夏春意识到自己在这呆在这里不合适，便找了个借口打算离开：“我那边还有个平板，平时也不用，我去拿来给你先用着。”说着转身就准备走了。关恂没有话语权，只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可夏春走了两步又返了回来，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问：“阿姨腰不好，要不我抱你吧？”
关恂下意识想拒绝，贪图对方怀抱的欲念又浓墨重彩地划过脑海，硬是将到了嘴边的拒绝转了个弯儿：“不……不客气了那我就！”
还是个倒装句。

我真短小

吞了？

不多时，灯光熄灭，金色龙印出现在绿色底纹上，电影正式开始。影片的前半部分充满了无厘头式搞笑，后半程却画风突变，以及其残酷的方式揭露了真相，用网友的话说，这是一部前九十分钟全程尿点，后三十分钟全程高能的优秀烧脑作品。但夏春看了两次，都没有坚持到高能部分，第一次是因为烦躁，这一次则是因为熟悉的剧情重看一遍而昏昏欲睡。她也实在理解不了无厘头的搞笑方式，旁边关恂倒是笑了几次，夏春的内心却是毫无波澜，甚至想问一句就这？
下午两点多，正是吃饱了犯困的时间，关恂余光一直注视着夏春，见她不到十五分钟就开始点着头打瞌睡了，时而掀开眼皮撩一眼银屏，然后坐正身体接着犯困。
关恂向右探了探头，小声叫醒她：“春儿，春儿，醒醒。”
夏春迷糊中听见她的声音，皱紧眉头没有理会，不一会，一个冰凉的物什挨上了她的手，她受到刺激猛地一缩，睁眼一看，是关恂的左手跨越了两扶手间十厘米的“天堑”，颤颤巍巍地碰她。她小声哄她：“别睡啦，导演知道有人看他的片子睡觉该难过啦。”
夏春心脏突然就被这句话触动了，看个电影还要和导演共情，分票房的时候，人家也不会和你共钱呀！可关恂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一颗真挚柔软的心，并且不加掩饰地捧给你看，谁在这样温暖的水中能够不融化呢……
可有时候，人在越不该睡觉的场合睡得越香，夏春甚至觉得这二十多年来从没这么困过，视线没过片刻又迷离了，可眼还没闭上多久，耳边又传来呼唤：“春儿春儿春儿！”夏春有些烦躁地撇开头，却听见扰人的声音接着说：“靠在我身上睡吧。”
夏春没睁眼也能想到她那单薄的小身边，稍一用力就能压塌了似的，便没有理会，可那人又费了力气将右手挪过来，孜孜不倦地敲她的手背。夏春不胜其烦，捉住作乱的爪子拎回她腿上。
关恂看着自己被丢开的手正失落，突然尚存知觉的右肩一沉。她不敢动，微垂下眼眸看向靠在自己肩上的脑袋，侧了侧肩令她枕得更舒服些。她知道在电影院不该说话，可又忍不住总想和夏春说话，憋了一会还是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还困吗？”
“嗯。”夏春哼了一声。
“不看了？”
“嗯。”
“硌不硌？”
“嘘！”

或许是在电影院睡得太香，夏春晚上竟睡不着了，翻了几圈之后无奈地爬起来，打开平板戴上眼镜打算看几篇文章。她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电脑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反应，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平板借给了关恂，现在手上拿着的是对方那块开不了机的板砖。
她将它放回床头。盯着思考了一会，决定亲自尝试修一下。她先按了一下开机键，接着又长按了一下，皱皱眉毛得出一个结论：嗯，确实坏了。所有靠重启无法解决的故障都超出了夏春的能力范围，可她一想到关恂看个电影都兴冲冲的样子，又觉得不把平板修好就是变相剥夺了她唯一的乐趣，实在过于残忍。
她思索片刻，联系了高中一死党，死党从小就喜欢拆各种电器，现在俨然是某站数码板块一名小有名气的up主了。
众所周知，up主是不需要睡觉的，死党也一样，深夜用肝剪视频，收到夏春的求助之后秒回一句话：明天带过来我看看，咱俩顺道聚一聚。
两人约好上午修电脑，中午一起吃火锅，结果夏春都到门口了，死党还没从被窝里爬出来。站在屋里，夏春洁癖发作，忍不住吐槽道：“这么多年了，你房间还跟鸡窝似的。”只有录视频的那一块背景墙是整洁的。死党回怼：“这么多年了，你说话还跟吃鱼似的。”净挑刺。
死党在修平板的时候，夏春也简单替她收拾了一下手边凌乱的杂物，不肖十分钟，死党便将平板递给她说：“完事儿了。”
夏春接过来查看一番，发现里面除了系统自带软件以外，只有一个文字记录APP，吃惊地看向死党：“你把里面的东西全搞没了？”
“你别冤枉人啊，里面本来有哪些东西自己清楚，不能赖我。”
“我不清楚，这是我一朋友的。”夏春解释。
死党眼睛一亮：“哦？男朋友？”
“女的。”
“哦！女朋友！”死党如是说。
夏春咬牙切齿：“恋爱脑吧你？是邻居家姐姐。别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荤素不忌，我可是笔直的。”
死党啧了一下，直就得了，还笔直。又问：“姐姐好看伐？”
夏春斟酌了一下：“还行吧。”
死党将夏春手里的平板一把抢回去，绕了个花背在身后道：“这电脑将由本人亲自给姐姐送去，顺便和她探讨数码产品的维修与养护，你可以回去了。”
夏春说你别闹，这位姐姐生活不能自理。死党说：“我前女友也生活不能自理。”
夏春心里立刻飘过一句话：你还好意思说别人！
她接着解释道：“她几年前出车祸全身瘫痪，不是开玩笑，你可别出去瞎撩。”
死党高抬着眉毛，呆呆地问：“真的假的……”
听完关恂的故事，死党抱住个靠垫在沙发上打滚：“哎呀姐姐好可怜，你怎么都不怜香惜玉的！”
夏春无语：“我这不是特地来帮她修电脑了么。”
死党叫唤了一会，抱着平板进了卧室，从柜子里翻出个新的包装盒认真装好，又撕下一张草莓形状的便签在上面写了句话，一同盖在盒子里。
她把盒子交给夏春，说这是她的一点心意，要她好好待姐姐。
夏春拦不住这家伙说疯话，只能说行行行，赶紧换衣服请你吃大餐。
“我要吃烤肉！”死党留着口水举着手，转眼就把姐姐妹妹的忘在了脑后。

一顿午饭硬是被吃成了晚饭，夏春到家之后天都黑了，她受不了身上浓浓的烤肉味，洗了个澡这才坐在桌前重新打开修好的IPad。本意是检查一番维修效果，却被唯一的文字编辑APP吸引了目光，大脑还来不及思考偷看别人文件是不是过于猥/琐，手指已经自作主张点了进去。
里面是一篇西幻主题的小说，小说文件夹里又分出几个小文件夹，单单大纲里就分了背景大纲、关系大纲、人设大纲、体系大纲等等，甚至按照人物外貌、性格、语言、动作、能力拉了表，罗列了描写方向和要素。将大纲文件夹粗粗浏览下来，夏春脑中已经呈现出一个波澜壮阔的西方大陆，被黑暗笼罩千年的各个弱小族群在主角们的号召引领之下，在这片土地深深扎根、悄悄生长，最终点燃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大纲之后还有章纲，细致安排了每一章的大小剧情点与冲突点，甚至在章纲之下还有细纲，对每一个片段与转场涉及到的景、物、人都进行了简单设定，只肖稍加润色就是一篇完整章节了。
提纲之后的正文文件夹也分了初稿、二稿和终稿，夏春发现，初稿几乎就是按照细纲扩充而成，描写细腻、逻辑严谨，可同时由于框架的束缚，剧情少了一些情到笔至的畅快淋漓，某些处理也稍显生涩了。
夏春摇了摇头，点开二稿。笔者似乎也发现了这些问题，在二稿中冲破提纲的束缚，将文字进行过渡延伸，读起来隐隐有了笔翰如流的意味。可随着流畅感而来的，是遣词造句上的重复，前章出现过的景物和心理描写，在后章又调皮地亮相了，非常影响阅读体验，甚至令夏春怀疑作者是不是词穷了。
显然作者在码完字后也通读过自己的文章，到了终稿，行文重复的问题也被修正，已经是一部非常精彩成熟的作品了。大纲和细纲一直安排到第二百二十五终章，而正文如今还停留在第六十八章的二稿，光标跳动的地方甚至还不成完整的一句话，文章便戛然而止了。
夏春不难猜出这是关恂自己写的小说，她也知道文章戛然而止的原因：码字、发病、摔坏电脑，如此而已。
夏春的心忽然狠狠疼了一下。
她知道她记性不好，要靠无比详细的提纲框架来引导剧情发展，要靠每一章下的备注提醒自己哪些词句已经用过、哪些伏笔需要响应，要靠伸不开的手指去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一遍又一遍地改。她知道写文是一件辛苦的事，而一个头脑和身体都经历过重创的人，却凭借一股韧劲创作出一部在挑刺专家眼中都十分优秀的作品。
夏春第一次意识到，尽管关恂脑子记不住事儿，话也说不利索，可聪明才智并没有被剥夺，只是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而已。她还是那个很厉害的人，那个令她崇拜、嫉妒的讨厌鬼。
钟表指针转了大半圈，直到东方的天空泛白，夏春才直起腰来揉揉眼，她竟拜读讨厌鬼的文章到天亮了！她有些郁闷地将平板装回盒子、盖上盖子，丝毫没有注意到盒盖内侧贴着的粉红草莓便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