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吞的281楼

两人在楼下待了一会，夏春说：“我先上去了。”
关恂有点不舍，小声啊了一下弱弱打探：“有事要忙么？”
“嗯，回家看文献。”夏春认真说谎，其实并没有什么文献要看，她只是觉得有些无聊罢了。
关恂一边往扶手上抬胳膊一边道：“那我也回了。”
夏春按住她说：“你别动，我推你。”关恂立刻笑眯眯地说好。
一前一后、一高一矮进了电梯，夏春按下楼层后就盯前方的空气发呆，关恂则通过电梯门偷偷瞧她。金属的电梯门被打磨得锃光瓦亮，映出两人的身影，一个修长纤细、光鲜亮丽，一个衰弱暗淡、萎缩枯糜，明明不过半人的高度差，于她眼中倒像是天上地下的距离了。
她涩然开口：“春儿……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夏春愣了一下：“干嘛突然问这个。”
“想知道……”关恂少见的执拗了。
“没有具体要求，看感觉吧。”
“具体一点呢，比如身高？”关恂追问。
“比我高就行。”
关恂看了看坐在轮椅上一米三的自己，即便被拎着站起来也远没她高。接着问：“身材呢？”
“身材匀称就行，我不喜欢太瘦的。”
关恂皱起了眉毛，她除了小腹，身上几乎没什么肉了，平时背后若没有软垫，后背的皮肉都能被自己的脊骨硌青。“性格呢？”
夏春认真想了想：“性格我不喜欢太依赖我的，还是希望两个人能有独立的空间和生活。”
关恂想到伤残鉴定中“一级伤残，完全依赖”八个字，闭上眼睛将泪意压下，喃喃地说：“我知道了。”

进了门，赵女士坐在小板凳上给关恂脱鞋子，见她两条腿一抬起来就痉挛得厉害，脸色也不好看，提议道：“坐累了，躺躺吧？”
关恂说好，赵女士在床边刹了轮椅，在她身下塞进木板的一端，解开胸前的束带，扶她靠在自己身上，胳膊圈着她腋下，手提着裤腰用力一拎，将人挪上转移板，再拖到床上。赵女士自从闪了腰后抱她一直觉得使不上力，好几次差点两人一起跪到地上。她力不从心地坐在床边歇气，关恂靠在她身上抖着手说：“妈，买个吊臂吧，你别硬撑。”
赵女士说：“两千块一个，哪里有钱！”
肇事司机穷得叮当响，没房没地没存款，坐了几年牢去年放出来了，除了保险赔偿的二十万，剩下的钱一分都拿不出来，早就放出话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赵女士倒想过去和他拼命，可关恂还瘫着，自己去拼命了她就得在床上饿死，也只能作罢，这些年一直拖着，靠赵女士每月几千块的养老金、关恂的各种零工和几百块的残疾人补贴过日子。关恂的复健、理疗、护理的开销都大，可谓入不敷出，娘俩谨小慎微，几乎是连病都不敢生了。
赵女士扶着关恂躺下抻胳膊，说算了别想这些，过两天就好了。关恂抿着嘴角，心里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
活动完手脚，赵女士拿起放在桌上的盒子，故作开心地说：“呀，修好啦！哎呦还装了个盒子呢，真好看！”
关恂笑了笑：“春儿修的。”
春儿……
赵女士打开盒子道：“小夏是个好孩子呀。”她把盒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小声咕哝：“还有个纸条。”赵女士将眼镜拉到鼻尖，将纸条拿远朗读：“姐姐别放弃，夏春陪着你！”读完扭过头，迷惑地看了看床上的关恂，又看看手里的纸条，重复了一遍：“小夏确实是个好孩子呀！”
关恂挣扎着将右手探出被子，恨不得立刻挡住赵女士的眼睛，声音都发虚了：“妈……让我看看。”
她突然体会到了爱情的诸般滋味：明明是件高兴的事，可和现实中的困境相比，这高兴的事也不值得高兴了，悲喜交加又令悲显得更悲，最后化为长长的叹息，叹息过后却又是喜的余味。
春儿呀……

五一节放小关出来溜溜

夏妈妈盛情挽留赵女士留下一起吃汤圆，毕竟只娘俩过节有些过分冷清了。五个人一人端一个小碗围坐在茶几前，一边看晚会一边吃汤圆。赵女士包了三种馅：芝麻、花生，和芋泥，白白胖胖的汤圆浮在汤水中，晶莹剔透、清甜软糯，令人食欲大开。
食欲大开的夏春很快干掉了自己碗里的五个，以及一碗汤，放下勺子背地里打了个饱嗝。她看见关恂还在一旁眼巴巴地等人投喂，而赵女士碗里的汤圆基本还没动过，显然一时半会顾不上她。夏春端起关恂的碗，挪去沙发靠近轮椅的一边，赵女士见了，急忙要站起来，口中说着阿姨来阿姨来。
夏春稳稳盛起一个汤圆道：“阿姨您吃吧，我可以的。”
一颗圆滚滚的汤圆被送到嘴边，关恂受宠若惊，字正腔圆地说：“谢谢！”然后以眼神询问夏春是不是可以吃了。
夏春颔首道：“不客气，当心……”烫字还没说出口，关恂就一口吞掉了冒着热气的整个汤圆，鼓着腮帮子，用不太灵活的舌头来回倒腾了四五下才勉强咽下。看到第二个又到了嘴边，虽然舌头已经被烫麻了，她却依旧打算将它直接吃掉，不敢让夏春举着勺子等太久。
关恂盯着汤圆张嘴一咬，唇边的勺子却也跟着往后一撤，咬了个空。夏春说：“你吹一吹。不烫么？”
受到春儿关心的关恂隐隐有些羞涩，脸颊飘上两团红晕，听话地吹了吹，等到温度降得差不多，便启唇又一咬，可那可恶的勺子又一撤，再次咬空了。她满脸疑惑地望着夏春，发出一声缓慢的“嗯？”
夏春来回逗了她几次，惯来正经的脸上写满了开心，直到关恂愤愤说了句你讨厌，然后往头枕上一靠，抿紧嘴巴不愿再吃了，这才收起幼稚的恶作剧，好好哄道：“不闹你了，快吃吧，啊——”
关恂是最不禁哄的，小脾气说忘就忘了，喜滋滋把碗里剩下的两个汤圆吃完，夏春就放下了碗不再喂她：“阿姨说你最多各尝一个，不然消化不了。”可关恂自信地认为，只要是春儿喂的，她可以再吃好几个。
吃过汤圆，夏春推关恂进了卧室，并递给她一个画框。这是一幅印象派油画，描绘了倒映着蔚蓝天空的湖面，湖畔是成团成簇盛开的桃林，遥远的天际朦胧伫立着高耸入云的白塔。夏春说，这是她校园中最美的湖，如果航拍会发现呈玉净瓶一般的形状，名叫净瓶湖，天气好的夜里能看到净瓶浸月的美景。
她说，我明天就要回学校了。消息来得太突然，关恂一愣，鼻尖立刻涌上酸涩来。夏春见她双眸水润，鼻尖微红，抿唇不语，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于是半是安慰半是转移话题地说：“等天气暖和了，桃花开了，你来找我吧，带你到处转转。”她有些不明白关，明明在这个假期之前两人都没什么交情可言，关恂却在听说她要走之后如此不舍，导致她也跟着有些难过了。
或许是因为太孤单，夏春猜测。于是她安慰道：“我们可以经常微信联系呀，你打字不方便，发语音就好，我不会嫌烦的。而且你不是说年后就打算把小说发表出去么，我一定会是第一个读者，以后你会时常在评论区见到我。”
关恂说好啊，一言为定。可比起评论区，她更希望能在现实中见到春儿。
第二天夏春走的时候，关恂送她到门口，目送她上了车，夏春从车窗伸出手挥了挥，关恂也抬起手腕晃了晃当作道别。汽车开走了，带走了她想要追寻的新大陆，整个人又迷茫无措了。到了下午，夏妈妈发了一条朋友圈说想女儿了，配了张空荡荡的夏春卧室的照片，关恂眼尖地发现那只大大的“牛蛙”灯笼在窗边挂着，显然主人并没有将它带走。
关恂后悔了。早知道就送她个小的，她心想。

常言道“距离产生美”，可若距离过远了，美便不是美，是鸿沟。关恂深知夏春是个内敛的性子，还带了几分冷淡，如果不用尽全力死死粘住，她八成会大步一迈，三下两下就将自己远远甩在后头。
“春儿早～”关恂从第一天起就开启打卡模式。她的日程表是深深刻进DNA的，像台被设定好的机器，每晚十点半睡觉六点半起床，期间每两小时翻身一次，起床后穿衣按摩、排尿排痰、洗漱梳头等一系列操作之后，会准时在八点等着赵女士喂早饭，身体好的时候是坐在桌边吃，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只能躺在床上吃。今天比较幸运，能够坐得起来。
夏春收到关恂消息的时候刚好八点，已经晨跑完往回走了。她回了一个字：早。
关恂又问：“春儿吃饭了吗？”
夏春回：吃了。她顺手拍了手里的包子豆浆发给关恂：给室友带的早饭。
“啊…好羡慕她呀…”关恂小声感慨，语气中的向往通过听筒活灵活现地传达了过来，夏春调侃道：羡慕什么，赵阿姨不给你饭吃么？
关恂很想告诉她，她想要的不是饭，而是带饭的人。只是还得克制着，于是发了个卡通版狄大人的表情包。狄大人笑眯眯捋着胡子说你猜呀，是关恂脸上未曾出现过的狡黠表情，夏春扬起嘴角，想不到看上去温吞吞的人也有活泼灵动的一面。
正笑着，关恂的下一条消息又发来了，不同于之前的语音，这次是文字。她说春儿，我有点想你了。她忐忑地询问晚上可不可以视频，对方没犹豫，秒回：好啊，晚上我找你。
没想到她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关恂喜出望外，如果身体能动的话定然一蹦三尺高，现实里不过是身侧缩着的左手在情绪的作用下痉挛了一阵，可谓是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这时候赵女士端着早饭过来了，看到她一边哆嗦一边喜上眉梢的样子，怼道：“你抽什么疯。”
关恂抿唇一笑：“你猜呀！”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啥，太难啦太难啦

关恂从这天起就没再提过视频了，要不是一早一晚仍旧照常打卡，夏春都要以为她出了什么意外。只是处心积虑将人赶走后心情却并没有想象中轻松，一方面如释重负，另一方面又怅然若失，中间还夹杂着无法忽视的愧疚感，只因她明知道关恂依赖她，却刻意发了聚餐的朋友圈给她看，仿佛是说：“你瞧你瞧，我在骗你呢！”
这是故意伤害，糟蹋了别人一片真心。可如果重来一次她仍会这样做，她们的感情是不对等的，她自认无法回应关恂加诸在她身上的期望，无论是心灵支柱，还是其他更为深刻而隐秘的情感。倒不如早早了结吧，回归友谊本该有的样子！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给她孱弱的身躯上又填了一道新的伤口呢……
关恂被迫戒掉春儿的日子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早晚一声问候、每日三言两语排遣思念，她就十分满足了，只有极少极少的那么一天、或者是两天，不可抑制地想见她，比如现在。关恂当下正躺着病床上，往肿得老高的膝盖上烤灯，右手也被输液的针头禁锢，她想不明白，不过是癫痫发作时往地上跌了那么一下，怎么就发展成了膝盖积液、低烧不退呢？
卫生中心的护士都认识关恂，毕竟除了上年纪的爷爷奶奶，还没有一个年轻人如此高频率地出入社区。赵女士回家做饭的功夫烤灯结束，穿粉色制服的小护士来给给关恂上药。肿大的膝盖在细瘦双腿的衬托下显得触目惊心，托起膝弯推拿的时候，脚掌失去被子的支撑软软垂下，整条腿毫无生气地耷拉在护士手中任人揉搓。微凉的腿经过按摩终于有了一丝热度，护士为她套上厚厚的保暖裤外加一条绒裤，提裤子的时候又注意到她小腹鼓涨，意识到是输液导致尿量增加，尿管夹闭着，她自己也没有知觉，差点就给憋坏，于是又开了尿管阀门为她排尿。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护士偷偷观察了关恂的脸色，见她神情平静地任由摆布，似乎是已然麻木了。护士心中不忍，取了自己的耳机来在她面前晃了晃，提议说：“关姐姐，还有一瓶药呢，听歌不？”
关恂又冷又头痛，抿唇牵强地笑了一下说不用了，小护士刚要拿走，她又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叫住她：“等等！能帮我打个电话么……？”
小护士把耳机塞进她耳朵里，依照要求找到微信备注叫春儿的人，拨通了语音通话，和关恂一起盯着屏幕。通话界面从等待接听，变为建议稍后再拨，最终自动切断弹回消息界面，关恂眼中的期待越来越弱，最后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角微红，哑着嗓子朝护士道谢：“麻烦了。”
护士问：“耳机还需要吗？”
关恂犹豫片刻还是留下了它们，护士挠着头离开了，费解地想，带着耳机却不听歌，是在等电话那边的人拨打回来吗？也不知道那是谁，连病人的电话也不接！

夏春和队友们正在筹备人工智能大赛的紧要关头，热火朝天地讨论了一下午方案，到八点多出办公室，这才看到微信里三个小时以前的未接通话，心中微微诧异，要知道关恂之前是从未主动打过电话的，向来只是小心询问可不可以，然后等着自己联系她。时间久了，夏春也习惯了关恂提前打申请、自己得空回复这种视频模式，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学业繁忙，而她成天在家呆着，就得无条件配合自己的时间。此刻夏春突然意识到，她不过是身处宠爱之中而不自知罢了。
夏春考虑回拨过去，却又怕关恂被泼灭的感情死灰复燃了，只好按捺住冲动，打字回复：“什么事？”她有些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如果真的生病了怎么办呢？如果真的生病了，今晚就多视频一会陪陪她吧！病人可以有特例，夏春如是想。
过了片刻，关恂回复说是她的小说发表了，通知她去“做水军”。看到这个缘由的夏春竟有些失望了，这样一来她便没有了“破例”的借口，瞬间觉得碗里的晚饭都不香了。她忿忿戳着手机，摆出冷酷的口吻：“好的，有空看。”冷酷，但不完全冷酷。
这句话若放在平时，关恂八成只会意识到她答应了，然后独自开心半天，可生着病的人总是格外敏感，捕捉到了其中的“冷酷”，忍了许久的委屈终于化为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

加一小段夜宵

想结束一段感情最见效的方法就是冷暴力，两人就和几个月前莫名熟识起来一样，现在又莫名互不搭理了，倒也不失为一种默契。关恂没有知觉的心口发痛，原来这就叫过客呀。
夏春倒不痛，她认为如今的空虚与愧疚都是暂时的，她与关恂的生活都将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她认为自己很少会想起关恂，可不知何时，她开始注意身边的无障碍设施，所有社交软件的推送都变成了残障、护理相关的内容，甚至有康复机构打来骚扰电话询问她是否有康复需求。夏春狠狠挂断电话，把所有相关推荐都屏蔽，杜绝一切回忆的渗透。
她也开始留心身边同学的恋情：谁谁的男朋友多优秀，毕业即百万年薪啦、谁谁的男朋友对她有多好，马上要见家长啦、谁谁谁的男朋友又高又帅又会做饭啦……夏春有时会被卷到，下意识将关恂与他们比较。老实说，她是极少数让她觉得“可爱”的人之一，她可以不在意家庭、不在意外表，甚至性别什么的也都是浮云，可这个人起码！起码得有未来……
她头痛得按住了太阳穴。旁边师姐戳了戳夏春的胳膊：“想什么呢，皱眉发呆好久了都。”
夏春说没想谁。尽管关恂已经占据了她课题以外的大部分思维，但她更愿称之为“思考和她有关的一些事”，而不是“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