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照礼节送来书信与哀悼，昭示在这个举国同悲的日子里没有忘记她的女儿，有些急躁的甚至来不及等到我在某个稍理思绪的午后一齐提笔回复，径直要来府上拜访，以宽我的哀思。我便也礼节性地对外称病，明白为何总有人在悲恸之后大病一场，也许他们像我一样，脸色算不上苍白，手脚也还有力，从小门悄然离开家去，但去向不知。
有谁思考过她的来历么，成为妻子和母亲之前。我知道她打吴郡来，但是在吴郡住了多久，那里是否称得上是她的故土，都成了今日难以得到的回复，只能隐隐朝着南边，极目眺望些许时候，猜测这是她的家乡。
“知道是吴郡，那么再详细一些呢，吃什么米，喝什么酒，有没有同长安不一样的地方呢，她将就我是长安人许多年，与我吃一样的米喝一样的酒。关于她呢？我现在要去问谁呀。”
指尖轻叩顶上的玉簪，叫它稍旋几圈，搔着头皮。亭山没有回答我，她着实不知道，乐游原空荡荡的，没能有个打吴郡来的人从天而降，回答我的问题。

，@嵇契

我一路从东北往西南走打营州回长安，恰适逢天气回暖，从皑皑白雪的边关到了花团锦簇的都城，我一时还适应不过来。我从前都是往南去，风和日暖的江南，果甜花繁的岭南都好，都比长安温润了许多，可营州不是。营州是冷的风，硬的雨，长安还不到落叶季节，营州吹的风就开始凛冽了。
我换了一身天青圆领，凑着天气好的时候去了趟乐游原，我太久没回来了，在乐游原都寻不到再回安定的路。
：劳您驾，您可知道安定坊，该怎么去？

我不愿详谈将客人拒之门外的缘由，只能说并非伤心这一条，你见了就晓得，在丧期描眉的能是什么好人，尽管我只是延续了萧后的血脉——她定然也不会因着谁的亡故而使自己的美貌失色。
“安定坊？你问她。”
伸手指指亭山，想去瞧一瞧这个打破我哀悼的娘子，但这颗脑袋太过沉重，只好将眼稍一抬，见着了她的容貌。
“我从没自个儿出过门，并不能解答你的疑惑。”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在一旁侍立的少女，将她那句“从没自个儿出过门”在心里又回味了一遍。想来应当是哪户高门的娘子，家族规矩森严，无故不外出吧。我弯了一双眼去接她的话。
：我是太久没回过长安，今日出来才发觉好像就几个月功夫长安就变了不少，连回去的路我也分不清了。
说他有多大的变化我也说不上来，毕竟西市的邸店酒肆还好好的在哪里，朱雀街上卖胡饼的摊贩也没挪动地方，但是他也好像确实变了，邸店酒肆的账房换了人，胡饼的口味也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但长安还是好的，比我去过的营州同江南都好些。

亭山依言将安定坊的方位告与那姑娘，顺势望去，那是方才沉思所向之处，我以为那处是南，以为能有千里眼，望出些吴郡风光。趁这娘子还未离去，唤住她的步子。
“且慢。”
“这么说，您去过江南了？”
乐游原的小亭无人看管，有时蒙尘，须得侍者先行清扫，更不提置茶饮酒，我今日匆忙，独身便来了此处，着实没有什么能招待她的。示意亭山将对面石凳擦净，请这娘子落座，展出多日来第一个笑颜。
“是江南哪处呢，是否行径过吴郡——我猜江南景致与习俗都差得不远，很相似的罢？和长安比哪里更快活？”
我盯着她的眼珠子，望向从里头描绘出一幅吴郡的景来。

我于她对面落座，想着当时看过的风景。江南的风雨都是温柔的，连带着船工渔女都是温和至极的样子，所以才能有无数才子佳人的佳话，郎君花魁的逸闻。就好像是曾在哪一处巷尾吃过的白糖糕，甜软黏糯，说什么都像是在蜜糖里调和过。
：我曾去过吴郡的。那里要比长安温软些，讲话也是温声软语的，吃食口味上和长安不大一样，初到的时候着实不习惯，但是那里的热闹是同长安一样的。
我眯着眼睛想着在吴郡勾留的那十余日光景，是街头巷尾都散着的花香，是夜里入梦也听得到的船歌 。
：街头巷尾总有卖花人，把栀子茉莉之类的花用红线串起来，做一串手链，卖两个铜板，整日里身上都是香的。那里水路行的多，有女儿的船家，女儿也多在船上长大，就坐在船尾唱船歌，做些针线。
我从荷包里摸出一朵小小的绢制海棠，不精细，却很稚拙可爱。我捧到对面娘子的跟前，给她细细看过。
：夜里也可以住在画舫上，这朵海棠是画舫主人的小女儿赠予我的，说是报答我给她讲故事。

那我想她定然买过一枝茉莉，在一个夏日的午后，簪上隆重的牡丹之前，也一定簪过洁白的茉莉吧，也许缠在腕间，带着绵长的香走街串巷——有别于稳重的沉木香，浓艳明快的少女时光，在我没有看见的时候。或许还见过捧樱的老者，我总是错过，望着一个垂暮的背影离开魏国府，蹒跚很远，懒得叫人唤他回来，再然后晚霞慢慢渲染这个世界，暮鼓声一下下敲起，枝头的樱也远在夜色中。
“听闻口味偏甜，那么羊汤受欢迎么，是不是许多人都没有吃过，这样的人生未免可惜了些。”
我信手指点江山，笃定感慨道。后来我叫崔氏留了几样物什作为念想，昨夜一一点算时，想到她竟未遣人为我留下一样东西，哪怕是，与吴郡巷尾夏日相似的一抹茉莉香呢，连我自己都以为到了这一步，萧后最宠爱的女儿总该是李昌淮了吧，我很想等来一个辩解。
“你好像在说一幅画，画里的东西是一成不变的，老的始终乘船或劳作，少的始终美丽灵动，后来老者有没有染病，叫贫苦困扰，少的有没有远嫁，客死他乡，我真想去瞧一瞧。”
垂眼望着她手里的绢海棠，只是笑了笑，没有伸手拿来细看。
“但我没有机会啦。”

我侧首听她的话音，她应当是有一位故人在吴郡的，或许是从吴郡来长安，抑或是从长安去了吴郡，都是长久的离开了故土奔赴另一处地方去了。
但是故土与他乡到底作何区分呢？我曾在洛阳见过一位从巴州远嫁到岭南，又随夫君到了洛阳的娘子。我好奇地问她还记不记得巴州和岭南的风景，她好像是想了许久才勉强回忆起一点来，同我讲“我好像是记得的，但又想不起了，我现在就好像是一个地道的洛阳人一样。”巴州与岭南是她的故土，但是长久的时日过去了，洛阳好像又成了她新的故土，而巴州与岭南就成了他乡。
：那边极少吃羊肉汤，长安城里的好些吃的那处都寻不见，但河鲜湖鲜却做得极好，只清水煮也是一道美味。
长安没有至味的河鲜与湖鲜，就像吴郡也不吃羊肉汤和炙羊肉一般，我只在那里勾留过十余日，便对长安思念得寝食难安。我想同她讲，那处交通便利，沿途官道也很好走，若是想去一趟总有办法的，但却听她说“没有机会了”，我不好意思去问为何，只是又从荷包里掏出了一枝级精巧的假桃花儿放在石桌上。枝干上的花儿有含苞的，也有盛放的，用桃花儿熏过还带着桃花味儿。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是我从吴郡带回来的，您去不了吴郡，那借着它看看吴郡吧。
说完我便再朝她一谢，往少女指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