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随风见海
成潮汐
在战争已经进入白热化的这一年，师父的催促也变得如影随形。
他叫我快点，快点培养更多这样的怪物。
我常常透过玻璃观察屋子里的灵籁，只是静静地看着什么也不做，这样做好像能让我在灵魂分裂的间隙获得一点点安宁——每天上班我都会遇到形形色色的怪异“实验体”，负责记录他们日常活动和存活情况的劳工会仔仔细细地写下他们每一处的变化，也会在发现偶尔少了那么几个人的时候悄悄地把属于他们的那几页撕掉，然后若无其事地安排下一波患者入住。
在一个优秀的实验工作者面前，这些人都只是实验体，不要再做没有意义的心理治疗，在实验体的世界里只有利用和被利用。师父曾经对我这样说。
可我似乎失败了，原因是我还有人性，还知道自己快疯了。
“不久之后你是不是也会和他们一样呢。”
我向身旁的护工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和她讲话。
“麻烦把门打开，今天的治疗时间到了。”
我从约定时间前三个小时就坐在这里等待，推掉了本该进行的实验在这里等待，因为我想在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我脱掉了白大褂，把衬衫的袖子撸到胳膊肘，把最上边两个扣子扣好，端端正正地坐在离灵籁最近的位置上随意地擦眼镜，低头没有看她。
“天冷了，多吃一点。”
距离我最近的粥已经冷透，粥面平整，明显没有动过的痕迹。
“不喜欢吃这些可以和我一起吃别的，”我尽量缓和语气，不让自己看起来很严厉，“这个月的前几次交谈是林医生替我做的，他把你的情况和我大致说了说，说你似乎对于回忆过去不是那么抵触了，”我把揣在衬衣内侧口袋里的巧克力放在她面前，“你现在看着我，会觉得面熟吗？”
我希望她能想起来的多一点，最好是把我们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都想起来，我也希望她能想起来的少一点，不会被测评成正常人然后再掉进另一个炼狱。
我矛盾而抓狂，但没有在表情中显露出太多这样的情感，只是颇为期待地微笑着。

启灵籁
“这世间哪有什么阴差阳错，都是命运使然罢了。你说对吗？林医生。”平稳的语气，夹杂了几分劝解释然的意味，眼含笑意地询问站在不远处的人。得到敷衍又礼貌地回答与告别后，自觉地吃了床头柜上放着的药，重新躺好闭上眼睛。
几个月来定期交谈已经成为接触外人的唯一途径，就连每天进行例行检查的护士也变得一言不发，记录好数据就匆匆前往下一个房间。从她近期愈发凝重的脸色和走廊里时常响起的叫声，大概猜出了一些事情，外界的事态更加严重，还有我的身体......
直到被告知搬到新病房，我知道这种日子快要到头了。收拾好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本笔记本，上面记录了从醒来到现在能想起的从前的所有事情与收集的线索。真相就像空气一样，明明充斥在身边的各个地方，又总是抓不到。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却是支撑生命的必需品。
“祝你永远常青。”临走前和窗台上的盆栽道了别，将埋在土里的钥匙擦拭干净放回桌子上。本不属于这的，还是让他回到该在的地方吧。
拖着疲惫的身躯，被护士扶着穿过走廊，两人交叠的影子被阳光钉在墙上，她说我们马上就会取得胜利，战争就要结束了，语气里尽是藏不住的雀跃。
“那真是太好了。”默默数着头顶的灯，第九盏是新病房的位置，转头望向不远处第十盏和第十一盏灯对应的房间。医师办公室和实验室，意料之中。
早就习惯了被人监视着生活，就算在玻璃另一侧光明正大地研究也视若无睹。笔记本在来的第一天放到了抽屉里，就再也没有打开过。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东西了。尽管躯体的伤痕已经痊愈，可身体内的能量仍在明显地流失。
“下午好，成医生。上个月才见过怎么会面生呢？”平静地回答，假装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过去和现在就差一环，可我已经不再想把他们连起来了。
“至于过去怎么样，我已不想追究。反正都没有意义了。”拿起面前的巧克力拆开送到嘴里，已经尝不出什么味道了，只是机械地咀嚼这几天吃入的唯一的东西。
“成...医生，听说战争快要结束了。等你荣华加身的时候，还会记得我...一样的病人吗？”

成潮汐
我看着她吃完我给的东西，心满意足地看着她。
“灵籁，你小时候......”
我顿了顿，纵使她真的想起了什么，作为可能给她带来巨大痛苦的人，说什么对她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
我不确定想起一切的她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稀松平常地面对我，也不确定得知真相的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赎罪”。
灵籁失踪的十几年里我从未放弃过寻找她，我无数次想过可能最终我找到的是一具尸体——即使是这样的结局我也可以接受，所以尽管面前完完整整的她可能再也想不起我和那些我最珍视的回忆，我也应该感谢老天让我活着见到她，然后就此闭嘴，在战争结束后带着她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是不是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触了触她的发梢，指腹在边缘轻轻勾动。
我这样直视着她，耳朵里好像有东西碾过，像火车驶过时发出的声音，绵长而刺耳，而我在离它很远的位置，无法阻止它向着更深的地方飞奔。但我似乎并不想摆脱这种难受，我甚至希望它能在这一刻盖过她的话。
“灵籁，不要把我和他们划为一类人，”勾动发梢的手指紧了紧，从发梢划到她的颊边，我努力抑制住即将皲裂的微笑，“我不是疯子，不会做那些可怕的事情，不会让你沦为战争的牺牲品。”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从前，现在，以后，都不会。”
“告诉我，你会在这里安安全全地待着，直到我带你离开这里的那天。”

启灵籁
他已经不像从前一样了，我也不是。命运还是很公正地安排好了我们的归宿，我早该想到的。
在已知的事实面前，任何解释都变得苍白。暂时不想回应什么，转头看向墙壁，假装那有一扇窗，双目逐渐失焦。到底是为什么呢？即使多年不见，丢掉记忆，藏在心里的感情失去种种禁锢肆意生长，在当前的时代下可能不是一件好事。时代动荡，父母发现秘密被害，我已无生存下去的意义。他有蒸蒸日上的事业，战后定然得到嘉奖，日后若硬保一个残破之躯必会被人诟病......
“我答应你，会安安全全地，活到战争结束的那天。”
转过头勾起一个笑容，朦胧的眸间映出他的身影，两个人都强颜欢笑的画面有些好笑。伸出手端起冷透的粥，佯装手滑丢在了被子上，瓷碗滑落摔在地上，成了碎片。声音引起了玻璃另侧的人的注意，在他们过来询问潮汐的时候，我趁乱弯腰捡起一片碎片在被子上简单擦拭后反手塞进枕头下，然后假装愣愣地看着被子上的粥不知所措，等待护士送来新的被子。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累了，想休息了。”等那些人离开房间，我听到自己这样说道。你有更光明的未来，不应该被一个战争的附属品拖累。
“你不忙的时候，能不能来陪我说说话呢？”我又听到自己这样说。理智告诉我这样会越来越放不下，但都要离开了，这样也能填补一些多年不见的遗憾不是吗？
他果然还是答应我了，几乎每天都会抽时间来陪我，讲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或者战场的形势，我会在他面前好好吃饭，按时吃药，身体也恢复了一些。我们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曾经日夜期盼的时候或许马上就要到来了。

成潮汐
那次见面后我出入灵籁房间的次数变多了，虽然情感告诉我这样的近距离接触是不可多得的，是我应该珍惜的，但我仍然隐隐地觉得有什么我无法抓住的东西正在悄悄地把我和灵籁之间的距离慢慢拉大。
作为一名心理医生，我清楚的知道这个鬼想法的名字叫患得患失。
为了不影响与灵籁之间的相处，我把它抛之脑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实验室里失败的试验品越积越多，架子上堆积的成品也越来越多，很多已经用不上了的化学制品被封存在一般人触及不到的区域，随着战火的销声匿迹，这些罪恶和腐朽可能会就此消逝。
在与灵籁交流的这段时间里，我很少再想起那些话，那些被别人说怪物的话。
我与灵籁之间逝去的十几年无法弥补，我们都彼此成为了骨骼发育完全的人，不再是过去可以黏在一起分享糖果的小孩，但这些于我而言都不再重要——对于灵籁，我只谈未来。
师父发来的信息我很久没有回复了，战争的胜利指日可待，我们的工作已经处于可有可无的状态，一切都朝着我理想的样子发展着。
我纠结了很久，还是打算在一切结束后告诉灵籁我所做过的一切。
我并不想要她与我一起承担深重的罪孽，只是希望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是选择远离怪物，还是选择爱我。
“别总盯着屋里的女士看，你这样太扭曲了。”同室的凯文经常这样调侃我。
实则已经油尽灯枯的政府颁布战胜的那天，我还坐在实验室里捣鼓药水。得知这个消息后我飞奔到灵籁的房间，挤过汹涌的人潮，把手掌按在玻璃上，想要向负责开门的护士寻求帮助，却怎么也没法在混乱中找到她。我努力站稳脚跟，把兜里皱巴巴的巧克力锡纸在掌心里展开，蜷缩在离人群远的位置写下一行字，把它按在玻璃上给灵籁看。
我说，和我回家吧。

启灵籁
清楚地感受到周围氛围发生的变化，每个人仿佛都吊着最后一口气，赌这口气到底能不能撑到战争结束那天。这种轻松而疲惫的诡异氛围下积累着对战争的痛恨与无可奈何，直到政府宣布胜利的那天。
从前积压的情感在这一瞬间得到宣泄，人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从墙和玻璃的另一侧传来，我剥开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一边无声地咀嚼着，一边把锡纸叠成千纸鹤。他来的时候，总是会放下两三块巧克力，他的立场和思想从对话的方方面面中渗透出来，我理解他的无力感但不认同这种为战争胜利做出的扭曲的贡献。不过战争结束了，他也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吧。
我也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急促的拍门声将我从思绪中拽了出来，下床查看发现潮汐在门外，一张皱皱巴巴的锡纸贴在玻璃上，平时刚劲的字体变得歪歪扭扭。我捂着嘴笑出了声，回身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撕下一张白纸，写下两个字举给玻璃外的他看着，还把刚刚叠好的一个千纸鹤放在手心让他看。没多说些什么，门外好像有人把他叫走了，我在墙侧依稀听得“庆典”、“晚宴”几个字，大体能推测出个二三。
我笑着挥手和他告别，手里握着写了“回家”的纸，然后坐到桌前将这张纸铺在了抽屉里，笔记本上写的所有线索和推测都没有用了，我一页页地扯下撕碎，抽屉里不一会就堆了一个小山。
或许太过残忍，他仍然是我纠结权衡的思量所在。撕好一张字条的同时，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了一句话，这就是命运吧。
“我在风里陪着你”。
体力不支，我写好字条后将那只千纸鹤放在一旁，躺回床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成潮汐
举国欢庆。
我不太习惯外边那种热闹的解放氛围，这样平静的生活好像在告诉我，从前所有的罪孽都会被关起来，只要我不说，这个世界上所有活过战争的人都会感谢我，哪怕他们的生存其实是以别人的痛苦为代价的。
“诶成医生，你师父喊你去那边领奖呢。”
我报以微笑地拒绝了同室医生的邀请，躲在宴会厅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端着奖杯的师父。
他和以前一样，笑得十分慈祥。
也和以前一样，叫人看不出丝毫破绽。
他在笑，而人们在高呼，高呼战争的胜利，和战争里最勇敢的战士——一位生化武器科学家。
我用脚尖轻轻点地，开始有点烦躁于不能离开这个吵闹又虚伪的地方。
我开始有点想念灵籁，想念她写在纸上的那两个字，我像小学时代一样数着秒针，迫切地希望下一秒就能夺门而出。
“你失恋了吗，板着个脸，来来来过来，给你介绍个人。”
再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我能回到治疗所都多亏了同室的医生，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摸到了灵籁的房门，并没有上锁。
房间里很黑，有床在的地方却没有人。护工走的走散的散，附近的区域也都很安静。只是仔细听——卫生间的方向好像有水声。
我扶着墙壁，特意加大了脚步声走路，站在浴室门口敲了敲门。
“灵籁？我是成潮汐，你在...呃，你在里边吗？”
“我不进去，”我背过身来，腿软地蹲坐在地上，轻轻捂起耳朵“你好了叫我一声，我有话想和你说。”
我蹲坐在门口等到脚麻，等到酒醒，等到我闻到那股浓烈而熟悉的味道时——
是血。
我猛地站起来直接推开门，低血压和尚且**的大脑没有允许我靠近灵籁，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单膝着地，但我已然没有了知觉。
那一时间我看着静静地躺在浴缸里的灵籁，我知道我再也不能把她从这谭深红色里抱出来了，她就这样在我面前永远消失了。
在我终于打算要作为一个有感情的人跟她一起生活下去的时候，她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
那之后很久我一直都把自己埋在家里，没有跟任何人接触，因为过度刺激患上了味觉失灵，连吃巧克力都味同嚼蜡。
同室的医生来看望我，给我带了一箱灵籁的遗物。
“姑娘手挺巧的，纸鹤折得真好看，这儿还有一张字条，差点被打扫阿姨扫走了。”
我带着那张字条和纸鹤去了从前的旧家附近，新装的房子已经看不出从前的痕迹，我再站在那年遥望灵籁的阴影里，对着远方的空气挥了挥手，挥手，再挥手。
可是这一次没有母亲摸我的脑袋，也没有灵籁回头看向我。
我把纸条和纸鹤埋在那个角落里。
今天的风有点不听话，老是不让我埋好。
我索性蹲在旁边也写了一张纸条，压在灵籁写的上边，按实了土。
想念你到海上不再生潮，我说。

启灵籁
醒来时房间已陷入黑暗，借着月光看到隔壁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内的闹钟。临近七点，晚宴快要开始了吧。我带着枕头下的换洗衣物进入浴室——唯一不会被监视到的地方。
从前的齐灵籁最害怕黑暗逼仄的地方，如今却不会了。还有更可怖的事情在光明中不断上演，这个浴室已经成为唯一带给我安全感的地方了。关上没有锁的门，换好干净的衣服，拿着先前偷偷藏好的锋利瓷片坐进浴缸里，开始放水。
忘记从哪天起，每当洗澡时总会想起小时候妈妈的样子，她温柔地笑着，看着我在水中嬉闹。记忆的画面同眼前的场景相重合，水中的凉气一寸寸地透过衣服渗入肌肤，窗外隐约传来人们一阵阵的欢呼声，许是庆典马上要到达最高潮。
烟花划破长空，纯白过后绽放出一簇簇鲜红的花朵，花朵又掉落进无声的夜里，纯净的夜空也逐渐变成了花的颜色。
那些鲜红的花蔓延到浴室的地上，竟汇聚成了一粒种子，快速生根发芽，成了一株矮小的暗红色的植株。
我飞向云端，又如坠入深海。我看到了那两个孩童，他们仍无忧无虑地在一起玩耍；我看到了床头柜上摆放的巧克力，希望未来有人会代替我把他们吃完；我看到了战场，硝烟弥漫，哀鸿遍野；我又看到了父母母亲和潮汐——我们终将团聚，抑或者，我们从未分离……
植株开始开枝散叶，树下的人们仍在欢呼庆祝、载歌载舞。我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新生的政权如初升的太阳，那些见不得人的计划会永远沉默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湮没在历史的风潮里，明日的一切都是崭新且美好的。
我同人们一同庆祝这个自由时代的到来。然后随风而去，见海或你。
《风潮》完结。

发第一篇的时候老是屏蔽我，生气jpg.
写风潮cp整整写了快两年（开玩笑），从2020年刚开学不久到2021年放寒假，我和池总一直在不断地商量和修改剧情，最后完成了这个终极be，很谢谢她。
写故事的初衷就是叙述zhan shi sheng hua武器的使用对人 性的摧残，成潮汐在寻找爱人的路上最终变成了自己认知里最 can wu ren dao的怪 物。
我不怎么会写bg恋爱，跟我搭过戏的各位应该都知道我写恋爱硬得不行，感谢池总帮我带情绪，让我写得不那么艰难。
最后设置成了be结尾是我俩共同讨论的结果（be赛高我好爱），成医生身上的zui nie虽然无法与他对灵籁的爱相提并论，但他所有做过的选择其实都在把自己和灵籁之间的距离慢慢拉大，爱但已经无法回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最后再次感谢池总记录好戏还起名，感谢她没有嫌弃我谈恋爱谈得不好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