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程司马面无表情一拱手，“四王子此次叛乱，预谋已久，先是联合各部汉王，在外造势；又于金帐之中大肆结交，扶植亲信；谋事时，亲率部众全歼单于铁卫，胆气过人，心狠手辣；事成后，伪令，通报，掌权，控局，偌大一个逢秋大祭，竟无半点慌乱。此人心思，权谋，手段，均非常人所能及。可叹大单于英雄一世，临了栽在最看好的儿子身上，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呐。”
天子颔首，而后问道：“程司马，朕听闻大单于萧心问生前，来承安京游学时，你是他的师傅吧？”
“是啊，三十年前的旧事了。”程司马慨然长叹，“心问是个好学生，跟着礼部学四书五经，又跟着我学行军布阵，都学的很快。”
“自他继单于大位，我们便再无联系。只是有时候，听谍子回报说，他宴饮各部，亲自于祭天台高歌旋舞，就觉得他还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草原汉子。”

“他是唯一一任与我夏朝，与中原相投契的大单于。父皇很欣赏他。”天子摩挲着茶杯盖，紫陶的质感微微发涩，“可惜了。”
见御书房里气氛发僵，天子揉了揉太阳穴，“二位先下去吧，让朕一个人想一想。你们也都下去。”
见天子屏退左右，侍从、宫女们也跟着程、李二位退出御书房。天子手指轻敲着檀木桌案，敲到第三十下，淡淡道：“出来吧。”
御书房内倏然多了两个人。
这话不准确，准确的说法是：一个站着的人，一个坐着的人，外加一张他坐着的太师椅。

天子既惊且喜，忙不迭起身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那坐在太师椅上的青衣人也不答话，只伸手抓过天子的茶杯，掀开盖子一饮而尽：“渴死我了。姐，你这御书房里有水果么？”声音竟与天子一般无二。
“有有有，姐姐帮你去拿。”天子的声音却变了，此刻柔软温雅，仿佛一汪暖泉，一缕甜风，哪有一朝天子的气象。正走了两步，又转头向站着的黑衣人问道：“阿明，你记得我御书房里的冰镇李子放哪么？”
“回陛下，”黑衣人不卑不亢，“您御书房里没有冰镇李子，冰镇的都在内务府的冰库里。鲜雪梨还有几个，我昨日照您的吩咐，偷偷藏在您床底下的。”

话音未落，那青衣人腾的跳起来，三两步摸到龙床前，俯身在床底摸索着：“雪梨，雪梨，啊有了！”从床底掏出个黄澄澄的梨来，也不擦拭，张口便咬，只听一声脆响——
咬了个空。
然后头上挨了个爆栗。
天子站在他身后，一手端着咬出一圈牙印的梨，一手从青衣人头顶上收回，笑骂道：“从孩提时候便教你注意干净，多大的人了，还不识礼数。”言罢伸手，“借把刀子，姐姐帮你削梨。”
“嗯，好。”青衣人脸色一窘，从怀中摸出一柄秀气的切玉短刀，被天子劈手夺过，一边把玩着，一边踱回桌案前。她口中哼着歌，薄如蝉翼的刀刃在梨子上蝶一般翻飞，莹白的梨肉随着沁黄的梨衣一圈圈削落，慢慢暴露在空气中，恰如天子阴云满布的心情，露出一线莹亮的天光。
青衣人坐在床榻旁，怔怔听着天子轻声哼唱的歌谣。
黑衣人望着二人，摇了摇头，耸了耸肩。
至少这一刻，御书房中，承安城内，依旧太平。

夏历一百三十八年春，元日，时任监国太子的二皇子李承霜，与礼部、宗室、龙山祭殿商议皆必，登基九五，继承大统，为夏天子。
长姊李云霂封蓬莱长公主，幼妹李云霏封云台公主。其余宗室、群臣皆有封赏。
大赦天下。

七年后，夏历一百四十四年。
一面啃着梨子，一面看着长文密信，青衣人面无表情。天子与他隔案对坐，关切道：“霜儿，吃完再看吧，不急这一时。”
青衣人摇头苦笑：“姐，你还是先叫我文殊吧，现如今你才是‘李承霜’。”
天子面色一暗，扶着桌案不再多言。

青衣人“木文殊”将果核随手一抛，看向黑衣人：“明哥，虽然问的有些突然——单于铁卫实力如何？”
一身黑衣的影卫统领“明”声如古井：“我杀过几个，不好杀。”
“能得你这般评价，想来不俗。”木文殊略加思忖，“比之御林军如何？”
明统领冷哼一声：“御林军多半是想靠军职搏个声名的官宦子弟，平日操练虽严，真上了战场，怕还不如一头猪。”
木文殊闻言，抚掌大笑，再问道：“那金甲近卫怎么样？”
“金甲近卫是军中选出的好手，信得过些，远胜御林军那些花拳绣腿。”
“好。”木文殊从桌子底下的棋坛里摸出三颗白玉棋子，排在桌案上：“那就算三头猪。”
明统领嘴角一抽。

“再说影卫吧，你手底下养出来的人，总靠得住？”
“影卫专司情报机密，要心思机敏，腿脚轻快。武学嘛，过得去就行。”明统领摇了摇头。
“过得去，这评价不错，那就算十头猪。”木文殊点点头，又在桌案上排出十颗白子，看的明统领额头爆青筋。
“那么，单于铁卫，值几头猪？”木文殊声音一顿，再次问道。
明统领摇摇头，翻手摸出一颗黑子，拍在案上：“他们不是猪，是狼。”
木文殊闻言，咬了下嘴唇，忽的扯过棋坛，将一坛黑子悉数倒在桌上，黑曜石质地的棋子互相碰撞，玲琅作响。他伸手将这些黑子拢在一堆，说道：“那这个就是新任大单于，萧廷斩了。”
明统领双眼微眯：“不错。”

木文殊拈起切玉刀，轻轻一划，黑棋堆无声倾颓，分作两半：“你我二人联手，杀了他？”
“杀”字既出，御书房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几分，原本的书墨香气里渗入了浓浓的铁锈味道。
天子一惊，正欲开口，明统领当先摇头：“杀不掉。”
木文殊大皱眉头：“真杀不掉？”
明统领冷哼一声：“你带上七星龙渊去和他的虚天风起硬碰，说不得有三四成机会能以命换命。到时候我去给你收尸。”
木文殊一愣，摇头道：“那就算了，我还没活够呢。”

天子此刻方才缓过来，眉头一皱，有些不悦：“你们两个过来，就是给我讲相声的么？”
木文殊挠挠头：“我这不是没办法么。烽火道的兄弟八百里加急给我送来的消息，那时候我还在煮雪山庄陪阿容堆雪人呢。那之后我马不停蹄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来承安城，把大老黑都累虚脱了······”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天子揉了揉眉心，“萧廷斩这个人，你怎么看？”
“十年前，秋国派使节前来和亲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也没聊上话。倒是······”
“倒是维卿和他聊得熟络，是吧。”天子淡淡地道。
“是。”木文殊下意识握拳，“太子哥哥和他走得很近。那两个人，给人的感觉，也很像。”
天子摇头长叹：“都七年了，你还叫他太子哥哥。记住，云霏的眼睛是怎么瞎的，维卿死前又说了什么。我们李家的事，便是夏朝的事，是七国九原的事。你在江湖飘荡这么久，还不懂么？”
“我不懂，也不想懂。”木文殊拳头握的更紧，“阿姊懂就好。”
“你这样怎么做皇帝。”天子看了他一眼，有些伤感。
“阿姊做就好。”木文殊忽的笑了，“姐，我这几年听到当朝皇帝的传言，那可都是英明神武，四海咸服啊，你比我合适多了。”
“我呸，”天子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跟姐姐溜须拍马。”

话说到此，连明统领都摇了摇头，移开视线。木文殊歉然一笑，此事便揭过了。天子略整仪容，又开口道：“他国之事，多思无益，到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大夏也不怕了他。霜儿······文殊，你既然来了，朕有事要你去办。”
见天子换回帝皇口吻，木文殊心头一紧：“姐姐但说无妨。”
天子深吸一口气，道出四个字。
“江州水患。”

江州，位于大夏南原，西临沧州，北接齐州，东南靠海。
三条江流自西向东横贯而过，将江州分成了四郡八府。江流两岸，气候宜人，百姓安居。
可今年不同了。都说春雨贵如油，但今春的雨绵绵如梭，在天地间织着一张大幕，一织便是大半年，纵然而今业已入秋，仍没有停的意思。
雨刚来时，百姓们都没太当回事；后来墙上爬起青苔，衣服晒不干，发了霉，人们也只是开玩笑说：“今年这是海龙王感风寒，在天上打喷嚏呢。”
等到了夏天，稻田里的秧子泡烂了根，笑容便从江州百姓的脸上消失了。而到了秋天——
三江之一的银屏江，决堤了。

“工部派了两位员外郎去勘探水情，一位回复的信鉴说一切如常，只需依旧例修补堤坝即可；另一位却说，堤坝毁坏之处多有蹊跷，不似天灾。”
明统领正说着，天子翻出两封奏折，递到木文殊手里。木文殊接过去，也不抬头地问道：“后续怎么说？”
“没有后续了。第二位员外郎次日被发现死在驿站之中，无人察觉。三日后，第一位员外郎畏罪自杀。在他小妾的房里，发现了整整一箱银锭。”天子语气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都是朕的好臣子啊。”
木文殊点点头：“手伸的很长，胆子也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