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酿的酒不掺假，同兄弟对饮时更不添心眼儿，于是让夜风轻抚出一身醉意，连神思似也不清明了，否则怎能想起那些从不曾上心的旁枝末节，遥远又不真切的记忆，带着身处周遭也变的缥缈，攀在带扣上轻轻一勾，卸下腰带塞进她手里，甩袍迈开步子，半只脚踏悬在石阶上，忽而醒神，一愣下扭头笑叱】
想的美
【一把取过才塞给她的腰带，在她背心一碰一抚，带人重步上碎石小路】穆去疾游起来已像模像样，明天让他来捉，捉几尾漂亮的去供祠堂
【反手系腰带，理衣襟，才不过是一刹恍然，清醒的厉害，连微醺酒意也散的一干二净，为这场久别重逢戛然画上终止符】
一会儿我去丹房看看，晚了就不回院了，让他们提灯送你，我瞧的清路
【抚肘叮嘱】回去早点歇，你也累了

【入夏后天气闷热，即使日头隐入西山，繁星坠空，院里白日积攒下的热气还未散尽，偶尔听得梨树冠顶的叶子沙沙作响，却是一丝风也感受不到。在小书房前的游廊下倚柱坐下，正房几间屋的窗都半开，瞧不见有无烛光，示意在廊下听差的小丫鬟来，吩咐道】
去看看夫人歇下了吗，要是已经歇了就算了，要是还没歇，问她方便来看看月亮吗
【盥洗后身上添了清爽，一身月白色单袍，在已下了灯的当院中还算显眼，天晴月明，又是个十五前后，在家已是待足了一整月，身边跟着个垂髫小僮，困的浑浑噩噩，东倒西歪强打精神，见之伸腿轻踹了他一脚】
去睡吧，这用不上你了
【打发了他去后院里更显的寂静，整座穆家宅院都歇下了，目光越过廊檐观星赏月，笑嘀咕】
难看！

【星河漫布，夜花芬芳，充耳不闻人声，只有在深夜才能有此清幽安谧，还得是在深宅内院，在江上时可不成，赶上浪头扑上甲板，江水吵的很，船身晃的也厉害，哪顾的上看头顶星辰。听得轻缓的脚步声，没回头，反手一指自个儿】
我，我难看
【余光扫了眼来人，叫她手上捏着的团扇引去主意，顺手接过转玩，长长的尾穗随之绕在腕上，使扇面在膝头一磕】
不是说家里的月亮圆吗，多瞧瞧
【转头与她对视，伸手在她肩头一拂，把那缕漏下的青丝赶开】
已经歇下了吗，倒是我扰你休息了

【手上动作一停，当即把扇柄塞回她手里，连摆手道】
还你，你们娘俩儿的官司甭牵扯上我
【宅院的房子修的端正，正八经儿坐北朝南，曾兴起用罗盘测过，竟是半点偏差没有，规矩、风水上都规整了，只是北方多朔风，再不济也是自西北来，让正房院墙挡的严严实实。刚进头伏，热不到待不住的境地，却是憋闷，手背在她肘臂碰了碰，催道】
劳夫人给打两把扇可好

【打醮炼丹是为数不多的爱好，从前在孝期的那几年终日长在丹房，鼓捣出整整一面墙的各色丹药，如今冗事缠身，已是多时没有开炉了，爱惜屈指可数的余丹，她倒不领情】
不要算了，你啊，不识好东西
【空中虚点她一记，对后话并不搭茬，倘说实话要惹她恼，要煞风景，红袖添香的雅事从来不是我心之所向，过往即便她随在任上，几年间同枕的次数也不是数不清，温柔乡，女儿情，不过是彩缎绣牡丹。笑着似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手指在膝头一点一顿，仰头真切的观星赏月】
嗯？
【蓦地听见那么一句，心头一时茫然，不忙作答，反问道】又想起什么了？

【少有早慧之名，便成了亲近的人的一个话茬，哪怕如今早已为人父，又为宦一方，仍免不得被拿出来说一说，每每至此便持着温润笑意静听，难能插上一两句话，实因这是最不耐烦做的一桩事。她只道了头，已然生出厌恶之心，按捺不爽，借放下二郎腿的功夫打理袍摆】
你现在矮的更多，这些年也没见长，都说人上了一定岁数后还要再缩几寸——
【目光揶揄着往她发顶、足下扫了眼，没接着再往下说，全在一声没忍住的嗤笑声中】
【全无心思追往事忆往昔，既拖沓浪费功夫，又无益花前月下的良辰美景，缓缓拾拢心绪，促起的涟漪过后又是一潭风平浪静，收敛了玩笑，漫不经心道】
同我相处很无趣吧

【隔着衣袖在她腕上攥了一把，点头应下，下巴朝正房一扬】
去歇吧，本就是我搅扰了你清梦
【目送她拐过游廊往西，便将目光收回，重倚柱观月，树上蝉鸣，院外墙根下蛙叫，夏夜的老宅实则并不清寂，不过是白日里喧嚷反趁而已。那些守着重孝时的年月，没少这么望天，于帽儿胡同这座宅院最熟悉的并非是小书房，更不是丹房，而是顶头这轮月亮】
【天擦亮便起身，歇不过一两时辰，睡的很沉，床褥上只在躺着的地方压出几道褶皱。临行前荆芥突然提醒忘了把丹药搁下，端坐马上，喝令身前兴致勃勃的穆去疾消停，倒转马鞭在荆芥肩上一敲】
不必了，健脾的东西，你留着吃
【穆字匾额高悬，行近外城时，太阳也不过才爬到城门楼上】

【每岁下半年在岳州行署停驻，实也不过寥寥，多数座船行在江上，并无定处，再至江宁已是进腊月里，街上尽是贩卖年货的商贩，市集上人流摩肩接踵，策马难行，近乎一步一停被涌出闹市】
【既是归家，首要先去了身上甲胄，一袭轻便燕服上身，在书房前的廊下舒展筋骨，顺便逮了个逃学的小子，斥令他就在这个院里面壁，信手摘了片芭蕉叶，在上倒了盏残茶，叫人在一旁看着，什么时候叶片上的水晒干了，什么时候许他回屋】
【从书房迤迤然出来，边观景边往居卧处去，抱臂倚在院门边看了半天，哼笑出声】
你这是在以大欺小，胜之不武
【麾下参将蒋绘的幼女，生母九月里病故，蒋绘率兵在外，便做主先留在江宁，等他父亲来年二月归来再交还。弯腰拾起落在阶上的花毽，在小姑娘发顶拍了拍】
只知道玩毽子

只许你做了，还不许说吗？
【上回见这个小姑娘时她还在襁褓，蒋家事出突然，恰巧她到，留下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是命人直接从松江接回江宁的。抚了抚小姑娘细软的额发算是应下，转而目光在她周身上下一端详】
我看这半年你也长高了，胆子也大了
【她前脚刚离家，后脚便收到信儿了，没作什么特别反应，既未修书指斥，也没有遣人相迎，只指了一队人远远在她一行人后头悄悄坠着，除了性命之忧无需相助，苦头总要让她尝一尝，往后才知行事深浅】
【轻笑哼了声，没接着戏谑调侃，把花毽托在掌中还给小姑娘，哪知小丫头得了毽子就翻脸，一晃躲到她身后去，只露出一只怯生生攥着她裙摆的小手】
你同她讲我过什么坏话？

【警告看了眼，笑斥】瞎胡闹
【在家时进了十月外头就待不住人了，一阵阵北风夹着雪粒子，不消片刻功夫，漏在衣帽外的地方就会冻的通红。江南的冬日正午却是暖洋洋的，尤其像现在这样日头好的时候，街上的人都在外头晒太阳避寒，因室内没有地龙，更舍不得烧炭，老宅是依北方的规矩改的，自然没有此般诸多困扰，仍啰嗦一句】
天儿凉了，顾着时辰
【逗着去戳小姑娘雪嫩的手背，惊的她一缩，连片衣角也再没露出来，笑负手】你们玩儿吧
【不请自来搅了一院子人的兴致，这点眼色还是有的，自避到室内，恍然已有一年多没进过这个屋，余光在明堂长案上一略，眼尖发现了样新东西，既突兀又别扭】
哪来的蒙古弯刀，挂这是什么样？

【探手取刀，径自从刀鞘中抽刃而出，反手送到眼前一瞧，不由笑道】
他欺负你们妇孺不懂，又喜欢漂亮东西，只管在装饰上下功夫，做的又精致又好看，连刃都没开
【刀刃入鞘，重新挂了回去】不过也好，这东西开了刃放在你们手里反倒危险
【接下热巾帕擦了擦手，好似游园观景，一物一件看过去，难得兴致高涨，摆弄了好一阵窗沿上插瓶中的寒梅，想是一早放上的，花瓣已被室内热气熏卷了边，蔫蔫搭搭垂头垂脑。一转头又见簸箩里已剪好和半成的窗花，信手翻看一二】
团花牡丹，剪的都是北方的样式？怎么没入乡随俗，我记着前几年还贴过

才二三年而已，有什么记不得？
【展开的红纸顺着印子重新折起，一簸箩东西原样不动放了回去，这方小天地是她的，鲜少涉足于此，留心下才见一桌一椅，一花一植，皆是女儿闺中雅致，倒也不觉什么，只作走马观花，顺便拂了她的好意】
不用了，那平时出入的都是粗野之人，不懂这些
【粗略的将一间屋子看过，才在一旁坐下，端起盏茶缓缓啜饮，胃腹均熨妥帖了，似才察觉她也进来了】
怎么不玩了
【忖着笑道】那个小姑娘的眉眼一点儿不像蒋绘

【晃动茶盏里的残茶，零星散了些茶叶渣子】你们倒是很投缘
【本坐的肃整，三两句话往后一靠，松开领间一枚扣子，晃了晃肩颈】既是那么喜欢，你又担心，不如就留下吧，给穆去疾养个小媳妇，隔六七岁也不算多
【信口玩笑，倒也是真心实意要给她寻些事做，把蒋绘女儿送来老宅时也存了这个心思，免她再闹一场更大“惊喜”。在干果碟中挑挑拣拣，一时没有如意，兴味寥寥撇开手，自个儿家中，寝居所在，竟是连个趁手把玩的东西也没有，解下腰间系的玉香囊，放在手里一顿一停掂着】
后天我要回太平了，穆去疾是跟着你过年，还是随我回去？

【手上动作一顿，屈指在扶手上叩了叩】
怎么，我们穆家的媳妇不好？
【是在问她，却没想等一个答复，笑了笑径自道】他那哪里是怕我，是一肚子的鬼心眼，见风使舵，穆去疾的聪明劲儿，一点没用在正地方
【出书房那个院的月门时回望了一眼，小子贼头贼脑扭头看，抓了他一个正着，这会儿怕是正想辙怎么弄干芭蕉叶上的水，岂会擎等着。这一道没刻意隐下，也不打算拿出来说说，玉香囊随手丢开，茶盏盖在杯沿轻轻一磕，示意再蓄新茶，顺口问】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