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
有朋友说，不知为何，V让她感到冷。也许，那是因为他的歌声长久停留在正常音域的三个八度以上，高处不胜寒。如果我专注聆听他的音乐达到两个小时，就相当于已经攀上了喜马拉雅山的顶峰，会感到缺氧状态的眩晕。一个高潮推着一个高潮向上涌去，我在听的过程中就在不由自主地提缩心脏，屏住呼吸。而V不依不饶，他的声音和配乐相互纠缠着升华，像是一对赌气的恋人在狂奔，永无休止。到达刺破云霄的境界，就远离了凡间。他的声音成为一种神谕，具有宗教般的感召力。

V的王者之风在成名作《歌剧1》的MTV中发挥到极致。当异域的召唤从天际传来，不同职业不同年龄的居民纷纷丢下手中的活计，飞奔到街上。神象拖着一辆缀满鲜花的车，缓缓前行。V端坐车上，棕黄长袍，红色围脖，凝思不语。他的随从围坐四周，均黑纱蒙面罩身，或击鼓，或挥臂做法。低沉的吟唱终止，镜头一转，V在神庙前的花台上疯狂舞动着宽大的衣袖，发出石破天惊之音，露出舌头上的凹痕和黑洞般的喉咙，整个脸部凝聚着狞厉之美。台下的民众跪倒，迷醉地挥动双臂。嚎叫连跨三个八度，刺入云霄，大家匍匐在地，捂住发聩的耳朵，一副欲仙欲死的神态。我不由地想起电影《香水》里的那个情节：当主人公挥放出绝世的香味，所有暴怒的审判者都瘫软了，沦为他的奴隶。是不是一切力量，最终都要无条件地向美妥协？我开始觉得V的高音有法西斯美学的意味，即暴力的快意和不容抵抗的专制。绝对的高音，凌驾于你的思想、感觉和承受能力时，你只能仰视。即使不喜欢，也无法忽视。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说，法西斯舞台艺术的中心是强大力量和它的傀儡之间的狂热交替。

哭泣的鹤
V的不少歌曲带有俄罗斯民族的狂欢精神，旋律愉悦奔放。他在演唱时摇头晃脑，笑容光灿，似乎刚刚痛饮过伏特加，醉意中略显滑稽。观众们忍俊不禁。然而，在我眼里，忧伤是他的基调。第一次听到《鹤之泣》，我被那纯粹的声音震惊，不敢呼吸，怕污染了水晶般的质感。唱到高处，他的嗓音像一把匕首直飞过来，切开了我的心脏。在悲壮的小提琴中，歌声乘风破浪，如夜莺在持续哀嚎。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转为华丽的颤音。我仿佛看见，殷红的血顺着仙鹤的雪翼汩汩流出。还有《菊花谢了》，《秋天的叶子》，《鸟儿飞走了》，《永恒的吻》……歌声含泪泣血。有时，我嘲笑自己听得过于动情，完全失去了娱乐的意义。但是没办法，他唱得太用力，像是对灵魂的拷问。
看了V的歌词，才发现自己的感觉没有错。寒风、冬雪、秋叶、囚笼都是经常出现的意象，建筑会破裂，恋人总是消失，梦想遥不可及。连看似热闹的《马戏团》也流于伤感：“我们麻木地笑着，因为每个人都闷闷不乐”。他的忧郁并不颓靡，是一种哲思洗礼后的悲悯。他说人们不想听真相，不关心别人的问题，这正是人们不快乐的原因。演唱这些歌曲时，他希腊雕像般的面庞显出超越年龄的成熟。他的眉轻微纠结着，水绿色的眼眸凝望上空，沉浸在静谧和空灵的冥想中。我骨子里的悲情主义便得到了滋养，眼泪肆意流淌。
无论多么昂贵的音响设备，都不能完全解读他的歌声。高到一定程度，我听到音箱壁在微微地振颤，像乌云包住了闪电，压抑感随即而至。所以，若能现场聆听V的声音，实在是有生之幸。得知他要再度来北京开演唱会，我提前一个月就订好了票。票面上的他展翅飞翔，题为“王者归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最初的兴奋感竟然逐渐蜕变为拒斥感。我希望这一个月永远不要过完，王者永远也不要归来。我愿意沉浸在等待中，就像是重复播放一个撩人的前奏，主题曲有无限种可能性。仅凭盼望的信念，生活就足够美好。那个即将到来的晚上，是时间线上的一个点，发出魅惑的光。在燃烧的双眸下，昙花一现，积攒已久的热情将在瞬间释放。然后，正如菊花谢了，鸟儿飞走了，我会无限惆怅地说，V消失了。


孩子
V唱得最深情的一首歌，无疑是《妈妈》。前奏中有一段独白，让我感到俄语简直是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每个发音都深自肺腑。特殊的卷舌音更易于表达缠绵之情，喉咙里的颤音接近于抽噎。在演唱这首歌时，他的光环会消失，回归到最原始的状态，单薄而单纯。他遥望着天堂，两颊苍白，唱到喑哑，泪水慢慢充溢双眼。台下很多观众早已泣不成声。我突然发现，关于他的种种传言都很可笑。他是一个迷失的小男孩，仅此而已。我猜想他的妈妈是个绝美的才女，可惜红颜薄命。但这首消魂的《妈妈》，把她变成了永恒的圣母。神奇的是，V能唤起女人的母性。不论年龄大小，她们看他的眼神都流露出慈祥和爱怜，更有不少中老年歌迷说他像是自己的儿子。
每场演唱会结束，V总要试图抱起台上堆积如山的鲜花。花束不断从他手中滑落，他会再三地弯下腰，把所有的花拢在怀里，费力地起身。他的面孔完全被遮挡，身体像一只花瓶。我还看到过一个片断：V从豪华加长车里出来，被簇拥的歌迷包围，无数海报、照片和笔记本向他涌来。他迅速给大家签名，却越签越多。保镖拦截人群，示意他赶快离开。他并不罢休，那认真的神情，像在赶作业的小学生。他转着圈签名，不断挽救那些高举到摇摇欲坠的手臂。他是个执拗的孩子，一个也不想丢掉


梦游者
V是黑夜之子。也许，这可以解释他的阴柔和忧伤的气质，以及他对星星的恋慕情结。因为遥不可及，星星成为最神圣的梦想，在天际发出诱惑的光。在那首著名的《星星》中，他从细腻的中低音域逐步飞向极限啸音，跨过亿万光年，寻找属于他的星。他呼唤星星不要燃尽，一定要等他到来。我终于理解了他惯用的舞台设计：成千上万束灯光在黑色的背景上制造出繁星密布的效果。他的眼睛注视缥缈的远方，抬高索求的手臂，灵魂已经在宇宙中游荡。他把尾音拖得很长，并渐渐虚化，像一道划过夜空的流星。
与星空相关的歌曲都带着孤独的寒意。他用绵长的哼鸣制造距离感，把麦克风由近至远地拉动，并在空中回旋，使声音更加空灵。似乎V本来就是天外来客，到地球上走了一遭，终将回归到陌生的星球。果然，在名为《再见》的歌中，他梦想着在星河中游走，从那高高的天际俯瞰这个世界，轻轻道别。
V说过，他一般在深夜至黎明时创作歌曲。他的音乐风格之迥异，范围之广阔，意境之深远，令人惊叹。也许，这是他在梦游的状态下的神赐之作。为了追逐梦境，他的唱腔变幻莫测，不属于正宗的美声，也不是单纯的通俗。至于他无法无天的高音，一直颇受争议。有专家认为他忽视声乐的规则。但谁能把梦装进框子里呢？
V的音域，就是从现实到梦想的距离。


夹~~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