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样回来？”慕允致打量了慕从风一番，见他浑身倒也没什么伤才放下心来，只是看见他颈上的环时还是不免皱起了眉。
“殿下已经在做清洗人类的计划，只是暂时还没有动手。父亲当初将我献出去时应该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慕从风抿紧了唇，“我试图向殿下求情，殿下提到这是帝国国策，不能更改，父亲有应对的计划吗？”
“时间太短，差距太大，再怎么加紧准备都来不及。”慕允致心知时间紧迫，一直在加紧准备着如果希尔文骤起发难要如何应对，但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如果不是慕从风来告知，希尔文无声无息地动起手来，恐怕到时血流成河，不知道怎么能救。
慕允致看了慕从风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笔：“从风，你就这样回来，以后怎么办？等希尔文来抓吗？”
“父亲命人把我绑了送回去就行，是我自己逃回来，无人挑唆，与父亲、与家族都无关。”慕从风本不想选这种方法，只是他被送去星台身上也没什么通讯设备，即使有，在薄暮这样的人工智能监视控制下，消息是否能发得出去都很难说。他知道这样的消息只是聊胜于无而已，可是总是含了一点期望，如果早一点知道，是不是就能多救下一个人。他生在慕氏家族，家族受了人民的尊重，也以精细的管理维持和平来报答。维护家族经久不衰的力量是信仰，他生来就对这片土地负有责任。
“你沈伯父这两天在这，你先回你房里休息，我晚上请他来给你看看。”慕允致发完了要求图腾十家传承者前来的消息，抬头去看慕从风：“你身体不好，不要逞强，晚上等你沈伯父看。”
“不必了父亲。”慕从风向父亲鞠了一躬，平静道，“您还是立刻绑了我，让人送回星台吧。”
慕允致站了起来，他从办公桌后走出来，伸手拍了拍慕从风的肩：“好歹留一晚。”他话音未落，右手已经闪电一般切在了慕从风的颈上，慕从风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昏在了慕允致怀里。
虽然本来也没指望希尔文能对慕从风好，但是慕允致抱起慕从风的时候，立刻便感受到了怀里儿子的消瘦，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好好为从风做个检查，托着慕从风后背的右手蓦然触到一手湿热，空气中弥漫起淡淡的血腥气。
慕从风可太有本事了，拿着家族传承的能力在这里欺瞒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位殿下要怎样，难道从风还能反抗？”沈潇珩正给慕从风背上擦药，慕从风背上全是鞭伤，又都未经处理，幸好天气不热没有化脓，处理起来也不算难。“你现在知道心疼了？你当年要是准从风和司濯在一起了，从风能弄成现在这样？”
“……你知道什么，有和我说话的时间，还不如想想怎么向沈潇宸求饶。”
慕允致紧紧盯着慕从风遍体鳞伤的后背，想起刚才为从风清洗的时候看到的慕从风膝上的青紫，有那么一瞬，他是想过就让从风留下，哪怕希尔文杀上门来也不怕，无论如何要好好护着慕从风的。
但是只有那一瞬。
他听见自己说：“给他处理完伤口，明天就把他送回去吧。”

大概是慕允致提出要商议的事情格外重要，几家的传承人都是收到消息时立刻赶来的，到了第二天早上，已经来齐了。
“沈伯父需要茶水吗？”慕从风倒了一圈的茶，现在到了沈潇珩的面前。
“我不喝……从风你去休息，端茶倒水的事你做什么。”沈潇珩心事重重，全考虑着要怎么面对沈潇宸，听这声音格外熟悉，抬头一见却是慕从风，他穿着件简单的黑衣，头发束着垂在脑后，显得格外温顺。
“父亲命我侍奉宴席。”慕从风低眉垂首，在沈家家主空着的位子前添了茶，谨慎道。
沈潇珩回头才看见慕允致与沈潇宸交谈着一起过来，他迟疑了一下才道：“你昨晚才给从风上了药，今早就要他来端茶倒水？允致，你让他吃了早饭没有？”
慕允致哑然：“我让他来吃饭……”他吸了口凉气，才想起来以前慕从风半死不活茶不思饭不想的时候自己实在看不过眼，强行以要他服侍饮食的名义命令他来餐厅，只做一些端茶倒水整理餐具的小事，末了再看着他把饭吃了才算完。后来从风不再厌食了，他也就没再盯着，难道说从风从此都觉得，他叫从风来吃饭，都是要他服侍吗？
“抱歉，元首阁下。王妃回家探望，而我实在想念，于是就连忙来想要接王妃回星台，冒昧打扰阁下家宴，希望阁下不要见怪。”一夜辗转反侧早上早早醒来的希尔文在这个早餐时间来都还觉得晚，他看着慕从风苍白的面色，心道不管什么都回去再说，他绝不会在这样的场合让从风难堪。
“从风，从风？”见慕从风只低着头没有答话，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仍然耐着性子温和唤了两声。慕从风这才回过神来，他连忙走向希尔文，低声唤了声殿下。
慕允致当然没有想到希尔文竟然会来接慕从风，看起来仿佛还没有生气，当作是家宴更好，也不会怀疑什么。“当然不介意，殿下既然想念，还是快些将王妃接回去吧。”
“那就先告辞了。”希尔文伸手揽过慕从风，在一桌人侧目之下傲然离去了。
“臣有罪。”慕从风垂目跪下，长叩于地。
希尔文仍旧气闷，慕从风这次逃走是回家，那下次呢，下次他是不是就要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这次不给他教训，他以后岂不是一有机会就要逃了？
“你有什么罪？”
“臣……臣未经殿下允许，私自离开星台，并为殿下赐的刑伤上了药……请殿下责罚。”
“你还知道……”希尔文挑起他的脸，微微一笑：“你不会有机会逃了。”他接过薄暮送来的锁链，这是帝国目前为止强度最高的合金，别说是这里现在有的刀剑之类，哪怕是帝国的激光武器也很难切割。
“你以后就戴着它过吧，等你永远不想着逃了再说。”
“薄暮，先送王妃进治疗舱，设定四个小时。”
慕从风回头望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锁链，心微微一沉。
“王妃放心，殿下的治疗设备是帝国最好的，治疗过程中会比较疼痛，但是治疗舱中会显示幻境以转移注意，王妃不必担心。”薄暮一边打开治疗舱的开关，一边演示要怎样关，并十分识相地退出去：“王妃，进入治疗舱时需要您脱衣服，我不看，剩下的您自己来。”
希尔文正埋头撰写申请，表示蓝星与其他生命星球有所不同，还需要进一步研究，希望暂时保留星球原貌，申请下次带领专家组进行细致察看。
“殿下，王妃……”
“王妃怎么了？”希尔文猛然抬起头来盯着薄暮，薄暮调出治疗舱数据：“……您让我把话说完。王妃的情况与正常情况有所不同，数据显示，王妃是清醒的，幻境对王妃毫无作用，这是否和殿下在苍月山得到的结论一致？”
“那他……”希尔文打开治疗舱的监控，慕从风安安静静躺着，神情平静，丝毫看不出来他正忍受着痛苦。他刚想说为什么慕从风不开口说一声，蓦然想起薄暮曾经告诉他的话。
“王妃很擅长忍耐。”

希尔文只犹疑了片刻，他命令薄暮关掉治疗舱，他自己等在治疗舱外，等程序结束治疗舱打开。
慕从风在暗暗计算着时间，一边忍耐着一边数着，等待四个小时结束。那些幻境对他不起作用，他闭着眼睛，心中空明。
“从风？从风，你醒醒。”
是殿下的声音，慕从风停止了计算，睁开眼睛看到希尔文，神情骤然窘迫——他的衣物还在治疗舱外，而他的身体……并不好看。在他的计算之中离四个小时时间还有很远，他绝不认为是出了这么大的误差，想来是殿下有需求。
“……殿下需要臣服侍吗？请殿下容臣片刻清洗。”
“……我没有考虑到你不受幻境影响的可能，你不大适合治疗舱，不用勉强自己，让薄暮为你治疗，慢慢等伤好就行。”希尔文看着慕从风苍白肌肤之上的道道伤痕，想起在慕从风心理脆弱摇摇欲坠之际自己打他的那些鞭子，那一瞬间他心疼极了，一句我以后不会再打你了险些冲口而出，但他最终没有说。
“是，多谢殿下。”原来殿下关闭治疗舱是因为发现他不受幻境影响会痛吗，其实不必如此的，他痛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也就不会去奢求些不属于他的好，还不必麻烦薄暮，不会耽误服侍殿下……这对大家都好的。
“薄暮，去给王妃准备衣物，我希望下次这不需要我提醒。”希尔文没再回头，他步伐有些僵硬地走了，快速地冲了个凉。从风伤还没好……他反复提醒自己。
这种申请报告其实并不难写，希尔文以前有什么需求甚至是视频通话直达皇帝开口提要求的，如果不是因为这是一个受到皇帝注意的生命星球，而是希尔文在外征战时发现的，他甚至可以直接向皇帝开口，提出获得这颗星球的所有权。而正是因为这颗星球为皇帝所注意，希尔文才要谨慎对待，他提出的一切都是建议，决定权全在皇帝。
希尔文从小都长在皇帝身边，他是唯一一个一直以来都由皇帝亲自教养的皇子，他与皇帝的感情非同一般，或者说，唯独他与皇帝相处时是更像父子而非君臣的，甚至皇帝在他面前从不是个严父，除却原则性问题，皇帝都极为宽容。希尔文极为尊重皇帝，也因此……缺乏野心。
希尔文将拍摄的照片与简单的分析附在申请之后，提出这是一个有其特殊之处的生命星球，在这个星球上生长的人的精神力强于帝国平均水平，并能够通过特殊的方式修炼来提升精神力水准，甚至研究出了使用精神力的攻击方式，如果这种力量能够加以研究利用，或许可以以此来应对与虫族帝国的战争……
他顿了顿，还是将关于慕从风的那段内容删去了。一个低等星球的土著，精神力竟然能够使治疗舱中的三十个幻境都对他毫无作用，如果这个消息传到帝国，慕从风会成为使相关领域的科学家趋之若鹜的实验品，哪怕慕从风是他的人。
近年来皇家科学院在皇帝的纵容之下地位逐渐拔高，科学院薄叙院长得到了皇帝极大的尊重，希尔文毫不怀疑他们有夺走慕从风的能力。
希尔文写完了报告，他想，快到了回归帝国的时候了。

希尔文头痛欲裂，唇角已经无法控制地流下了鲜血，他手里紧紧握着薄暮的核心，牙关紧咬。他的精神力根本不足以控制机甲，之所以还能与机甲连接，完全只是因为与机甲制造者的血脉联系。
机甲的控制台不断显示着警报，鲜红的感叹号不断示警着驾驶员随时有脱离的风险，希尔文目光死死盯着发出荧荧蓝光的屏幕，将速度推到最高。冲击力猛烈的加在他身上，他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他从未这样狼狈过，在这个他不放在眼里的星球上，他竟会被人围杀，险些失去性命。他本该死在苍月山，强大的攻击夺走了他的神志，是薄暮自爆了机身打断了攻击，和隐藏在薄暮核心中的机甲护住了他濒临崩溃的灵魂，爆炸的余波冲击得他像浑身都碎了一样，数不清到底断了多少根骨头，他勉强撑着自己和机甲朝飞船的方向一路狂奔，在他冲进飞船的那一瞬，再也支撑不住机甲，银色的机身脱离开来，他将要从半空摔下来。
所幸飞船装载的人工智能反应速度极快，特殊材料制成的垫子接住了他，飞船储藏室里的医疗舱快速启动送到他的面前，希尔文咬着牙撑起自己，爬进了医疗舱，才终于放任自己昏了过去。
薄暮……这是他离世的父亲多年心血，是唯一留给他的礼物……
他一时兴起决定带上薄暮一同去苍月山深处考察，最终这个一时兴起救了他的性命。他太自负了……他以为这个星球没有什么能够对他造成威胁，他以为这里唯一本该有所威胁的是全盛时期的慕从风，却从未意识到真正的特殊之处。他独自一人在苍月山中调查，试图找到那个让这座山异变的源头，而命令薄暮守着星台，控制管理他带来的卫队，远程安排远征军的日常训练，如果那一天他没有忽然想要带着薄暮同去，他会毫无痕迹地死在深山之中，等待薄暮搜寻。
但现在，他勉强捡回一条命，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薄暮。
希尔文在医疗舱中昏迷了两天终于苏醒。浑身好像散了架又拼好一样，全身的骨头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他艰难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慢慢钻出了医疗舱。
他自己的光脑外设也在爆炸中碎了，他扶着舱壁来到飞船主控台，将薄暮的核心连在飞船上，复又使用飞船装载的设备连接了自己的光脑。
二十七个通讯请求和一则消息。
希尔文深深吸了口气，通讯请求全部来自他的父皇，必然是得到了薄暮毁坏的提示，因此推断出他可能一同出事。其实，希尔文想，他的父皇比他更看重薄暮，他从小没见过父亲几面，很难说究竟有几分感情，他喜欢薄暮喜欢的是他作为高级人工智能的用途，但是他的父皇不同，刻骨铭心的爱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加深刻，而薄暮，是他离开的爱人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等你方便了回信。”
希尔文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觉得还是等再好些再回通讯，于是回了条消息：“一切安好，稍后通讯，请父皇放心。”
“殿下，”面前的屏幕上显示出字来，是薄暮的核心，“皇妃殿下留下了详尽的设计图和所需材料的清单，您如果需要，可以请科学院再制造我的机身，我的核心连接这些设备可以继续工作，您现在有什么需求吗？”
希尔文咬着牙，一字一顿：“去查，查那些伏击我的人的身份。”
“我亲自去抓。”

在薄暮提供了清单之后，希尔文亲自带着远征军的精锐一家家亲自抓人，这位一直表现得彬彬有礼温厚宽和的皇子殿下在受到如此冒犯之后终于露出了锋利的爪牙，一时间风声鹤唳。
楚衡靠坐在沙发上，手里的书翻过一页，他抬头望向指着他的激光剑，面色平静，无一丝动容。
在看到希尔文在机甲的保护下撤离的那一瞬，他就明白会有这一刻，此时当然毫不意外，他牵动嘴角，微微笑了一下，平伸出双手。
那是一个束手就擒的姿态，楚衡坦然地看着希尔文的眼睛，“我的确是刺杀殿下的刺客之一，我认罪。”
“殿下，能否请您和您的下属对我的房子温和一些，我不如慕家家大业大，只剩下这一个栖身之处了。”
希尔文冷笑一声，示意将楚衡拷起来带走。他对楚衡的话嗤之以鼻，楚氏世家掌管南境东方海，多年来一直拥有定溟王的封号，帝国南境只知楚王不知天子，楚衡作为当代的定溟王，说什么只剩下这一个栖身之处？
他打量了这个房子一番，忽然发现楚衡背后的墙上，笼罩在阴影下的地方，分明挂着一幅油画。
画上的女子倾国倾城，笑意清浅，她倚在一丛蔷薇旁，人面与花相映，倒显得她格外明艳了。
希尔文轻哼了一声，楚衡家里竟挂着微生沅的画像，不过他懒得管这一层关系，至少现在他只对楚衡感兴趣。
希尔文将一叠洗出来的照片一张张挨着摆在桌上，他在逐一抓捕的时候只觉得这些人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现在将这些照片放在一起，他忽然发现了究竟是为什么眼熟。
之前慕从风逃走，第二天他去慕家接他，见到古式的圆桌坐了一圈，他那时只当是慕家的家宴，或许是因为慕从风回来了一家人聚聚，现在看来，这些合力围杀他的人，当时都列席其中，这让人很难不怀疑，他们在那里，是为了商议刺杀他的计划。
希尔文又想起慕从风。
那日席间，慕从风站在沈潇宸与楚衡之间。而那天楚衡合众人之力攻击他，而沈潇宸在楚衡身侧辅助，那么在这个计划里，慕从风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带慕从风回来之后并没有过问慕从风为什么逃走，他反思过是否是因为自己对他不好，希尔文想，他唯独没有怀疑过慕从风逃走的动机里有伤害他。倏尔他又想，他对慕从风一点也不好，如果杀了他，慕从风就能够回去做他的大少爷，而不必再呆在这个如同牢狱的地方，服侍一个像他这样脾气不好阴晴不定的人。
他凭什么要求慕从风不恨他呢?
希尔文将名字和照片一一核对，慕允致还真下了血本，图腾十家的传承人除了慕从风全在其中，他们不会没有想过不成功的后果，却打算赌上家族的后路，可见这完全是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计划……就只为了杀了他希尔文吗？
希尔文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但他低估了困兽之斗的勇气，和他作为帝国皇子所代表的意义。反正终究走投无路，迟早所有人都要死，为何不拼一把，输掉又如何，反正已经不会更差了。但如果赢了呢？
希尔文似乎略微有些理解了这一场豪赌背后的缘由，但这完全不能动摇他的杀心。
阴郁之色渐渐升上眉梢眼角，希尔文皱着眉想，慕从风逃走，真的不是得到了慕家的示意与他们合谋的吗？这场刺杀，究竟和他有着怎样的关系？
希尔文的心软只停留了那么片刻，然后他命令备车，打算去看看留在星台的慕从风。

慕从风意识昏沉，他勉力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恍惚想，已经是第四天了。
殿下带着薄暮离开后，已经四天没有再回星台。
是离开了吗？
他昏沉的大脑已经不足以支持他继续想下去，就连努力想撑起眼皮都做不到了，他昏了过去，仍然倚着墙。
希尔文面色阴沉，他迈步进门，星台的人工智能侍者们都由飞船上装载的程序统一管理，尽管此间主人四天没有回来，仍然处于宜居状态。此时正处于晚饭时间，侍者们将单人份的晚餐端上餐桌。
希尔文环顾四下，没有见慕从风的踪影。怒气正在潜滋暗长，他咬着牙一个个房间找，终于在一间空置的房间里找到了慕从风——他仍然跪着，倚着墙。
希尔文的满腔怒气霎时间便凉了下来，他走上前去，轻轻推了推背对着他的慕从风：“从风？”
已经昏迷的慕从风当然无法回答他，希尔文心下一凉，一个可怕的猜测骤然浮上心头：他没有回来的这四天里，慕从风就一直跪在这里吗？
来不及多想，他小心地横抱起慕从风，这是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怀中人的消瘦，慕从风身材算得上修长，平常也不爱穿修身紧身的衣物，他从未想到过慕从风抱起来会这样轻，他的手贴着他的背，稍稍一动，便能够摸到嶙峋的骨骼——希尔文蓦然意识到，自己从前，即使是在床笫之间，似乎也从未抱过他。慕从风身上的伤痕触目惊心，以至于他也不大想摸。
希尔文自己受伤了一般就进医疗舱，知道了慕从风不适合使用医疗舱的他当然不会再用，一时竟然犯了难。他抱着慕从风走出了星台，才想起来这里有医院这种存在。
关心则乱。希尔文自我反省了一番，自省自己是否有些过于依赖薄暮了。
星台周边一带都是慕家的产业，医院也不例外，他们认识慕从风，这倒省去了希尔文很多麻烦。医生们在为慕从风做检查，希尔文就坐在休息室里等待，暗想着一会儿要让医生定一个食疗的方案，养胖些才好。
这个时候他就把什么刺杀之类的事情都抛诸脑后了，也完全忘了他本来是要质问慕从风与这次刺杀是否有关系的。
“殿下，从风少爷大概是几天没有进食导致的晕倒……”主任医师看着希尔文冷下来的面色，委婉道：“殿下不妨在繁忙的工作中抽出一点时间，稍微关心一下。以及……希望您可以劝导从风少爷正常进食，从风少爷有胃部疾病与厌食的病史，在饮食方面就要格外注意……”
胃病？厌食？希尔文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没有回到星台的中午，慕从风到底有没有吃饭——薄暮一向如此，他会记录，但不会主动告诉他，除非他问。
希尔文忽然想到自己从前让慕从风跪下舔食食物的情景，自己放进盘子里的东西都是随意挑拣，丝毫没有考虑过慕从风到底能不能吃，那些油腻的，生冷的食物……慕从风为什么不说？
……是因为慕从风在乞求他，而他正处于盛怒。
慕从风不敢。哪怕吃了会吐，也要在他面前顺从地吃掉，更不能在他面前吐。
他那时在气些什么呢？是气慕从风竟敢把他当作替身，还是慕从风心里只有他的家族他的同胞，却唯独没有他希尔文？他不仅想要慕从风恭敬又顺从，还要慕从风全心全意地爱他。
可是凭什么呢？
慕从风有深爱的人，为了星球的生存被迫来到侵略者身边，他摒弃自己的性情来恭顺地讨好侵略者还不够吗，尊严已经赔上了，难道连心也要交出去吗？
那样，他还剩下什么呢？
希尔文静默良久，或许，他该好好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将要面对的未来。

慕从风仍然昏着，希尔文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安静地望着他。他坐在那里，什么事也没有做，只是静静看着，直到他的光脑提示他有通讯请求。
“父皇。”
“你的报告我看到了，很快批复的回执就会到你的邮箱。我打算请科学院薄叙院长带一队相关领域的专家去考察，在你回到帝都之后出发，你觉得怎么样？”投影出的皇帝神情非常温和，他眼里是关切与柔和：“你现在好些了吗？”
希尔文靠上椅背，久坐让他的背部僵硬地痛着，“我没有意见，”他还挥了挥手臂展示自己的健康：“经过治疗舱治疗已经好了，没有问题。”
“只是……父皇，我想问，”希尔文有些迟疑，好似在犹豫该说还是不该说，“我听说从前在羽钦教授担任院长时，您对待科学院的态度一直是以控制和打压为主，但您后来忽然撤了他的职，任命薄叙教授……您为什么这样信任薄教授？”
皇帝轻轻一叹，却也没解释什么，“等你回到帝都，你想问的我都会一一解答，有些事我并不想让人工智能记录下来。”
皇帝话锋一转，“我希望你在蓝星日三天之内启程回帝都，并且将你查到的凶手带回来——希尔文，这件事并不是在和你商量。”
“是，陛下。”希尔文肃然应是，只好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他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个事实，他来到蓝星的第一要务其实是查清五年兄长的死因并找到凶手，而这件事的处置权在皇帝，从来都不在他。换言之，如果皇帝想要杀了慕从风或者判他终身监禁，他没有任何置喙的余地。甚至于他的求情都会令皇帝更加愤怒。尽管皇帝在他面前始终表现得像一个慈父，但是他并不认为他就可以借此来提过分的要求。
希尔文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至少蓝星和蓝星上的居民是保住了，想来等从风醒来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他自己仍然逃避了问题。就如，慕从风是杀害他兄长的凶手，他在其中，该怎样抉择。
这始终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根刺。
希尔文打了个哈欠，这才发觉夜已经深了，他叹了口气，准备就在椅子上眯一会儿。
睁开眼睛的慕从风看到的就是窝在椅子上睡着了的希尔文，他眼睫颤了颤，殿下是在这里等他醒来吗？他动了动手臂，撑着身体慢慢坐了起来，觉得恢复得还好，便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脚镣在地上拖动着发出碰撞声，他弯下身提起链条，弯着腰慢慢绕到床的另一侧，希尔文睡着的椅子边。
慕从风小心地试图抱起希尔文，至少让他躺在床上，孰料他轻轻一动，希尔文便醒了过来：“从风？你醒了？”希尔文立时便清醒了，他站起来，稍微活动下四肢，目光落在慕从风赤着的脚上。
“……你躺着好好休息。”
“是。”慕从风听话地又上了床，拉着被子，专心望着希尔文。
“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希尔文心下一疼，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话，他喉头滚了滚，艰难道：“你……为什么不吃东西？”
慕从风迟疑片刻，才犹豫道：“人工智能侍者每餐都准备的是一人份，我以为……那只是为您准备的。”
“可我根本没有回……”希尔文默然，人工智能的控制程序使他们根据星台中的人数来准备食物，只检测到慕从风一人当然就只准备了单人的量，但是，但是慕从风根本没有想过那些食物是为他准备的。
——所以他根本没碰，并仍然遵照着他的吩咐，跪在那里。
从风是以为……对他的惩罚还没有结束吗？
可他做错了什么呢？只不过是为了同胞去求他，又回了一次家而已。王妃回母家看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他却判定认为他逃跑——希尔文空给了慕从风一个好听的名号罢了，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把他当作王妃来尊重，他却还觉得自己都给了慕从风名号了，也没短他衣食，难道还对他不够好吗？
是啊，如果是这样对待一个俘虏、一个奴隶，那的确已经很好了。

慕从风安静地躺在床上，他很想说自己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休息一下就好了，但希尔文全然不管他的这种说法，勒令他躺着休息。
他心里很感激希尔文的——希尔文昨夜就告诉他，申请已经得到了皇帝的批准，帝国会派驻专家来蓝星研究，同时不会再进行清洗杀戮。
但他还是不明白，殿下离开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么久了也不见薄暮……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忽然觉出一种没来由的恐慌，好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什么事情已经悄然发生，那种感觉令人如芒刺在背。
慕从风抿紧了唇。他闭了闭眼，殿下没有告诉他，就是不想让他知道，他不必，更不该主动去问。
——他从不敢觉得希尔文喜欢他。
即使现在希尔文态度明显转好。
“从风。”
“……殿下。”慕从风小心地抬眼去看，希尔文开门进来，随手将外套递给他身后跟着的人，正提着一兜水果朝他走来。
“我听说你喜欢樱桃，现在想吃吗？想的话我去给你洗。”
“不……不麻烦殿下，我自己就可以。”慕从风连忙坐起来，就要下床去接，希尔文先按住了他，温声道：“你好好休息，现在不吃的话就先放着，想了的话，就叫他，让他给你准备。”他随手一指挂好了衣服，现在正站在他身后的男人。
“楚衡……？”
慕从风那一瞬间还以为是他看错了。
楚衡常年不在南境，一年几乎有十一个月在外，早已不再牵涉十家内部事务，甚至一心想甩掉定溟王这个封号，做个闲人。
楚衡为什么会在这里？
“从今天起，楚衡将作为管家留在这里，你有事情吩咐他就行了。”
慕从风一时怔然，楚衡微微躬身，顺从道：“是，殿下。”
希尔文沉默片刻，还是开口解释：“薄暮送去飞船上检修了，你这里总需要人照顾。”
慕从风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虽然与楚衡并不算多么熟悉，但是对于楚衡平日所作所为还是有所耳闻，楚衡是楚氏世家捧在手心里的少主，成年时就承袭了楚家的封号，这样倍受宠爱的少爷，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能做什么管家啊。
他心说还好星台里还有人工智能侍人，否则大概饭都需要他做，吩咐楚衡吗……大概是他伺候这位少爷吧。
希尔文好像很忙，在慕从风床边坐了坐就去了书房，楚衡便随即跟去了。
慕从风静静望着放在桌上的那袋樱桃，也不知是谁告诉殿下他喜欢樱桃，其实他只是比较常吃，却完全算不上喜欢的。
他看着那些精致的小小红果，忽的笑了起来，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殿下专程为他准备的，他就喜欢。
他忽然开心极了，下了床，去厨房找了精致的玻璃盘，拣了些樱桃淘洗干净，放进果盘里，端着盘子往希尔文的书房走去。
“呃……呃啊……”
他行至书房外，却骤然听到了一阵喘息声，有些暧昧，他停住步子，准备敲门的手僵住了。
“楚衡，你可真是……”是希尔文低沉的声音，“出乎我的意料。”
楚衡在低低地咳嗽，继而轻轻笑起来，“殿下不觉得惊喜吗？”
慕从风僵在空中的手垂下了，他转身离开，就好像从未来过。

第二天希尔文去组织安排远征军的撤离，薄暮的核心可以使用，但是显然无法像从前一样去安顿士兵们，于是希尔文只好亲自去做这件事，薄暮的计划能够为他分担一些罢了。
希尔文有事要办，星台里就只剩下了慕从风和楚衡，楚衡完全没有照顾慕从风的打算，他拖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手里捧着樱桃吃得津津有味。
“你原来不喜欢吃啊，那我吃掉你没有意见吧？”
“……”慕从风无言以对，他不想和楚衡说话，索性拉了被子闭上眼，希望自己能够再睡一觉。
“你的王妃体验卡好像要到期了，”楚衡饶有兴趣地盯着慕从风颈上戴着的颈环，“他还给你戴环呀……正经人谁给媳妇戴这个。”
慕从风咬紧了牙，他更觉得楚衡这个人几年不见了竟然连品行都差了许多，于是更不想理他。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楚衡。
楚衡吃完了樱桃，好像觉得自己坐着也很无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上了床，躺在慕从风身边：“你现在怎么这样呀，我们以前不是相处得不错吗？”
“你自己不清楚原因吗？”
“你没读过书吗从风，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楚衡听他这样回复也不觉得尴尬，他轻笑着伸手从慕从风背上抚过，眼神幽深。
“真没意思，你睡吧。”楚衡翻身起来，在床头靠了一会儿，找了个空房间看录像去了。
慕从风深深叹了口气，不过几年未见，楚衡全然像换了一个人一般。虽然同属十家，以前也都在衡川读书，但他们读不同的专业于是平常没什么交集，只依稀听同学们说哲学系的楚衡竟然刀法很好——这是应当的，楚氏世家一柄霸水刀号称刀光断水，同时刀势如同流水延绵不绝，楚衡家学渊源理应如此。正面交锋大概是在衡川每年必办的比赛，衡川一向提倡武道，每年比赛的优胜者可以获得学校的推荐信，可以直接进入一些机密部门。
慕从风在最终决赛上遇到的正是楚衡，他二人在前期循环赛制下与之后的淘汰赛中都打出了全胜的战绩，所有人都在期待一场剑与刀的巅峰对决，谁知在面对他时，楚衡却用的是剑。
与他一模一样的青城剑法。
那时他的剑锋锐无匹一往无前，剑剑凌厉，而楚衡却是中正平和，大巧不工，柔和而坚韧。他以为，性情习惯都可以伪装，领悟的剑意却不能。于是他认为楚衡本性应该也与他施展出的剑招一样，或许那时候是一样的，只是现在楚衡变了。
可是谁不会变呢？
末了他又想起自己，想来楚衡一定也觉得自己变了，那时候看着青城剑锋锐剑光的人，谁能想到提着剑的自己，会在几年之后，被磨去了骄傲与自尊，跪在他人脚下，卑微地祈求一点怜悯，连一点点爱都不敢奢求。
他自己心里明白的，为什么不愿意和楚衡说话，除却是对楚衡现在行为颇有微词，但更多的，是他在嫉妒。
楚衡那样好看，活泼又开朗，又不像自己，既无趣，还总让殿下不高兴。身子也不漂亮，满身都是伤痕，还落下一身的病症，殿下来了兴致，自己的身子却不中用。
也难怪殿下会找楚衡。
慕从风自嘲地笑了一声，自己拿什么和楚衡相比，颓废残破的……连一点服侍殿下的作用也失去了的自己，哪里配与楚衡比呢。
但是……如果殿下真的喜欢楚衡，要楚衡留下来服侍，慕从风在心里偷偷想，能不能留着他，他还可以做一些家务的，哪怕是为殿下擦鞋，只要殿下吩咐，他什么事都会好好做的。
只要偶尔……殿下能看他一眼，或者更奢侈一些，殿下能关心他一句，那就再好不过了。
慕从风垂下眼，忽然发现，自己如今已然不敢偷偷在心里唤殿下阿濯了。
光阴流过，那一段过往好像只在他的梦中。

好像被吞了康康爱发电叭

慕从风不得不无力地接受殿下已然对他没有兴趣了的现实。
颈上的颈环与踝上的镣铐禁锢着他，他安静地跪在殿下休息的舱室外，眉眼低垂。
在回帝都星的飞船上，是殿下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殿下会在帝都星上迎娶名门贵女为妻，他只能作为奴隶留在殿下身边。殿下问他愿不愿意，如果不愿意，殿下将只带着楚衡回到帝都星，他可以留下来，回到慕家，重新得到自由。
自由……可是见不到殿下，他也不过是像从前一样，混着日子苟活罢了。慕从风想，他能再见到殿下已然是上天的恩赐了，只是作为奴隶就可以留在殿下身边，为什么不愿意呢？他这样卑微低贱的人，本来也没有资格居于殿下身侧的。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受的，可是 ，让他看着殿下与楚衡那样亲密无间，还是有些难过。
飞船是帝国尖端科技的产物，作为帝国皇子的专用飞船，其所有配置都是帝国顶尖，于是飞船中的小型生态系统甚至能够提供时令水果蔬菜，和一些小型动物的肉类。
如果希尔文想，他甚至可以带一个厨师团队。
但是他不想。他一个平常在星际航行中拿营养膏对付的人，带厨师只不过是增加负担空耗能源而已，但是现在他后悔了。
他喝营养液吃营养膏，总不能让慕从风和楚衡和他一起吃，这种浓缩的提供能量的食物口感有些怪异，第一次使用时多半会产生不适。因为用不上，之前也没有给飞船控制装上自主烹饪的程序……所幸飞船建造时有设置厨房。
“过来。”思及此处，希尔文招了招手示意慕从风到他身边来。
“殿下有什么吩咐吗？”慕从风顺从地爬到希尔文身边，在他脚边跪好。
“你会做饭吗？”
“会，殿下。”慕从风迟疑一下，才轻声道，“您需要奴为您做晚餐吗？”
“嗯，”希尔文想了想，又补充道，“两人份就够了，不必做太多。”
“……是。”慕从风恭顺地应是，他爬行到厨房门口，才扶着门慢慢站了起来。厨房里的储存柜里放着成熟的蔬菜与处理好的肉类，他拿出了两人份的食材，开始准备晚饭。
——但自始至终，他没有对希尔文的命令提出任何质疑，或者是隐晦地暗示一下他自己。这艘飞船上有三个人类，但是希尔文只命令他准备两人份的食物，他当然不会认为不需要晚餐的是殿下或者楚衡，想来是殿下晚上不想赏赐给他食物。
慕从风细致地处理着食材，奴隶当然需要做完了相应的工作才能得到食物，他没有什么不满，只是他仍旧有些担心，他毕竟不是专业的厨师，也不那么了解殿下与楚衡的口味。
慕从风将饭菜摆上餐桌，放好餐具，便恭敬地退下了，希尔文沉默一瞬，最终没有决定让他留下来。他站起来去厨房里取了一个餐盘，从桌上的食物中每样挑了一些放进餐盘里，放在厨房里保温。
“希尔？”楚衡疑惑地望向他，“你不吃吗？”
“嗯，在飞船上我习惯吃营养膏，饭菜是专程为你做的。”
“……”楚衡心说如果真是专程为我做的，还能我一口没碰呢你先挑走一半？真一点也不担心我吃不饱？但他并不打算说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罢了。
希尔文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沉默了一下，“如果不够的话，我去给你拿些甜点？”
“够了够了。”楚衡侧头轻轻在他颈侧吻了一下，“足够我吃饱啦。”

这次竟然在发的时候直接发不出去，不过到这里啦，我们希尔文终于上位位做太子了

新的风暴即将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