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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晒戏〗鹤唳讵闻:青年杂咏·终章——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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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郑湘君踏入这扇门时,我正在半敞开的双合窗旁写下这些散乱的字,或也可称是“遗书一封”。
惯唤的文今早已被我遣散去了,他走时只留下了眼前这方已化开的、稍有凝结的墨,好让我就着写下这几笔字,来括我这一生。
初时下笔尚有些滞涩,又教那方砚台浓墨结了半层,只好先停笔研墨。
幼年读史,我偏爱看其中人物事迹,而书册虽厚,但细看来,留名的史家人物也只有墨迹数行,于后人来看,这便已是他们一生,余下的悉数淹于历史滚滚长河之中。
待我年长些许,再看只觉得不尽然。人活于世上,无论怎样地走过此生,总要留下诸多痕迹,或宣之于天下,或隐于心胸间,史书所记不过是前者之几,并不圆满。
虽如此,但我此刻真正使笔要写,也不过有寥寥数行,概因余下的不必再提,也无须他人来评置。于是我坐于桌前,凭一杆笔来看这过往数十年。
便又想起身为学生时撰文,我也是俯于一方红木桌前,不过那时仍身处谢宅,算不得自由放纵。故而现今我再想起搬出谢宅那夜,只觉心情之轻快,好似在那时方真正地活在这世间,真正地挣脱了一层枷锁。
那时天上依旧悬一弯淡月,但却鲜活真切起来了,不似书上所述那般凄冷不可近人。
独脱下我一人的枷锁是远远不够的,但因我曾自由些许,便也想让民众也如我一般。
而之后改革一事不免让人寒心,却又不算寒得彻骨,犹能再撑住一分心气,教我行至今日。
……
要写的、曾写的太多,而论及己身是否无憾,放于家国之下已无谓再剖析了。
然于这时回望这几十年来,我曾与诸君并肩行过联大石子路,亦曾只身步过漫漫长夜,间中种种放于如今再看,所得不过是一粒枪弹,几页纸,来托此身。
这几日里我也常发梦,梦里有数不清的暗夜,年少与如今交织,如电影手法那般奇诡迷离,又似重活过这一生。我身处于其中,复又踏上毫无相差的路途,而心境却不尽相同。
我魂灵游于梦中,见我书房孤灯一点,见游行前将破晓的天,亦见我与虚中彻夜长谈。
独缺一位故人,也请容我这样称呼她,纵然已是各行前路了。
眼前这半面窗已盛下两日的霾天翳云,于今日却是天光大亮,教这一角书房也可分上三寸地界。
但我望着这样好的天色,只无端想起一九四二年的培源馆前的那条石椅。并不圆滑的石面上如今已消磨了几多年月,其下场应是在承过山城的霜风厉雨之后,被截成两节,各塌一端了。
不必再揣以宽容去看,世事人情这般,又怎能强求一块冷石跳脱槛外呢?


来自iPhone客户端102楼2021-09-10 1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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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当我听见脚步声渐近时,只作是来了旁人,或是文今又回转来劝我。正欲开口,回头一瞬惊觉是郑湘君。
    不曾预想过这一面,心下难免惊诧,又杂有几分怅惘与贺喜。她与我何其相似,我从未开口劝她易辙,而她虽相劝,也应知此徒劳无功。
    见面心绪万千,我罕有一霎失语。
    故人再相见,经已无须多言,来意我与她皆心知肚明,那些话已是在几年前被她讲过一番,如今又再提起,加诸现下局势,旁人也应少不得要动摇几分。
    但我心已决,便只好愧对她的好意。
    未曾相送她行至门外,我只立于桌前,望着她面容坚毅依旧,便极郑重地与她告别。几句话被人放于喉咙里头反复揣摩,临头来也只可奉出一句。
    “不必再见了,湘君。”
    这是我此生头一次唤她的名,因也是人之将死,礼数亲疏便也无谓了。纵然前半句伤人些许,却也是无可避免之语。
    目送她渐远去,我自抽屉里取出那把枪,枪膛里子弹早已上好,只需一握之力。我未在书台前开枪,反走至未合上的门前,只因恐血将那几页纸染污。
    姑且这般说辞,但我也未曾寻一方镇纸压住它们,大有纵其远去,有缘即见的意味。
    开枪之时,我透过那层镜片,恍惚又见联大培源馆。
    只一瞬,便又重落回书房之中。
    我未曾即刻死去,只是仰躺于躺于书房地毯上,背后是满屋史册。我望着书房那条横梁,任血自胸腔中涌出,蜿蜒流至袖口,还能觉血之温热。
    人将死时,过往便如默片逐帧重演,我魂灵轻如在梦中,痛感却很分明。不过几息之间,我已见过半生人事物事,那些场景一再而再地复现,最终只停留于一弯淡月。
    在我弥留之际,似乎又见了郑湘君一面。但我那时已分不清虚与实,周遭如蒙上山城初春的雾。我也没有力气再对她笑一笑,只好勉力睁着双眼望她。
    如我尚有气力,应是要再唤她一声“湘君”的。
    天光渐柔,又似那晚月色,便也顺从地闭上了眼。
    另附有人曾捡得的信纸一页:
    ……
    若论我这一生,大不必计较成败得失。
    自学文记事,再读杨公之史实以来,于少年时我早立报国为民之志。故而踏上此路,所做所行,概是为谋家国之未来,图民族之新生。
    彼时太暗,变法不过一灯之亮,难破时代之困局,纵使如此,亦需有人秉以卵击石之心,撬开其中一角。再论史书上历代更迭,亦也须有揭竿而起的先人,或成或败,都已承启新朝气象。
    因此,我虽不敢妄言功业,自比古人,但已是无愧于自我。
    今我已死,而国犹长存,望君有幸见之。


    来自iPhone客户端103楼2021-09-10 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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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得渠篇·剧终


      来自iPhone客户端104楼2021-09-10 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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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郑湘君


        来自iPhone客户端105楼2021-09-10 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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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我终于有时间坐下来休息休息了,然后这休息非我所愿,实为处境使然。
          回想当初第一次作为战地记者跟随远征军到缅甸战场,那是我第一次直面血淋淋的牺牲与战争的残酷,我曾困惑过,战地记者的意义是什么?后来,经历了很多,我慢慢意识到,如果我无法改变战争,但我可以战争的残酷与真相告知世人。
          而后,我跟随撤退部队进入了野人山,时隔多年,想到野人山我依旧会喘不过来气,我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种大自然带来的恐怖感,虫子、雨水、泥土等等野人山里的一切都是杀人的利器,让人陷入绝望,走向死亡。
          我逃了出来,但牺牲在那里的无数的士兵,他们的英灵不知是否还在山内徘徊,寻找着回家的道路。
          逃离出野人山后,饥饿感与恐惧感却仍伴随着我,看到食物我会忍不住拿起,看到虫子我就会想起曾经那些被毒虫啃噬后的白骨,看到下雨我会想到蚂蟥群飞,被泡得肿胀的身体。甚至在睡梦中我也无法安详,它们争先恐后的挤入我的梦中,我时常被惊醒,并在梦醒的瞬间,恍惚以为自己依旧在野人山。
          我努力的从这种状态中挣脱出,我不能被区区的野人山打趴下,战争还没有结束,我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去做。
          于是在缅甸战役结束后,我又去了辽沈战场。
          即使见过了很多次分离,但我仍然无法坦然面对,辽沈战场上我送别了昔日在野人山认识的好朋友,蒋行光。他甚至连一股尸骨都未留下,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但我想他应是无悔的。
          不光行光,战死沙场的每一个人他们用鲜血将青山染红,他们不应被遗忘。当风吹过这片大地时,人们不该忘记曾经有多少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在此拼死奋斗。


          来自iPhone客户端106楼2021-09-10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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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放笔之后,我伏在桌上睡了过去,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从香港到重庆,再到后来以战地记者身份辗转多地。很多人的身影匆匆走过,走向了不同的道路。逝去的母亲,远离他乡的大哥,发配至西北农场改造的三弟,以及与我一起被撤职的小妹。
            一家人飘落四方,但从香港来到重庆时或许就已注定这种局面。
            我还看到了得渠,他正奋笔疾书,随着不断的落笔,《易水行》出现在纸上,一篇《易水行》引得无数学子投笔从戎。或许也正是因为《易水行》激发了我要办远征军文集的举动。
            后来,得渠的身旁边多了一个我,那时的我还是那么年轻稚嫩。我看到了我和得渠在图书馆门口,我满怀斗志的邀请得渠加入文集创办,之后我们在文学社商讨文集撰稿相关事宜。我还看到了得渠来找我,委托我将他撰写的《向驻华美/军暴行抗议》一文发表,我毅然同意并暗中联合诸多民主人士,将此文发表在多家报纸上。在之后爆发的轰轰烈烈的抗暴运动中,我和得渠的身影也在游行队伍当中。
            在看到《易水行》一文时,或者他加入文集创办时,还可能是他委托我发文时,我对得渠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情。他以文人之躯,为这个国家拼搏着。
            但对信仰坚定的人,往往也是固执的,我看到了得渠选择了和我不同的道路,并且坚定不移。我知道我劝说不动他,就像他也无法劝说动我一样,我们何其相似。
            我还记得,他一直称呼我为郑同学,唯有离别之时,他喊了我湘君,而唯一一次湘君,却是永别。我该想到的,他怎么甘愿后半生庸庸碌碌,他那么铮铮傲骨的一个人。
            一声枪响,血不断的从他身体里冒出来,我怎么按也按不住。他的身体逐渐的在冷去,我慌忙的抱着他,希望能给予他一丝温度让他醒来。我的手上、脸上、衣服上都是他的鲜血,他在我怀里一动不动。
            过了不知多久,我才让自己相信他真的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面孔,好像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他,亦是最后一次,而后我起身将手帕打湿拧干,将他脸上和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并为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再见了,得渠。”
            梦醒了,得渠的身影逐渐淡去,距离他离世也已过了十一年,不知你在另一方世界过得可好。


            来自iPhone客户端107楼2021-09-10 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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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忘记过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辙。”
              南/京/大/屠/杀发生时,我还和父亲以及兄弟姐妹生活在香港。虽然我的母亲并未亲眼目睹,但从她口中说出这件事时,我依旧能感受到她的愤怒。
              如今抗/日/战/争早已结束,这桩骇人听闻的事件仿佛也跟随过去了一样,在南/京/大/屠/杀中那些因日/方/暴/行死去的人,他们难道就要被如此遗忘掉吗?如果就此被遗忘,悲剧是否还会重演?
              在南/京/大/屠/杀期间,究竟为什么日本士兵的行为竟然完全脱离人类的行为规范?为什么日/本/军/官允许甚至鼓励这种失控行为的发生?日方的手段到底有多残酷?到底有多少人惨死在暴行之下?
              于是,我开始着手调查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史料。
              然而那一天,红/卫/兵忽然闯入家中,将我和和祯绑住,我亲眼看着他们将我多年收集的南/京/大/屠/杀史料烧毁,一把火,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我拼命挣扎着,却被束缚住动缠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听着。
              一把火,也把我的主心骨烧没了,我躺在床上不知病了多久。火烧的声音,红/卫/兵的笑声不断的在我耳中响起,脑海里也挥之不去。
              是和祯,努力的将我唤醒,并在十年动荡里与我不离不弃,悉心照料我,鼓励我。作为他的伴侣,我实不是一位好妻子和好母亲。
              在妙仪出生时,我正专心收集南/京/大/屠/杀的史料,多地奔波,而和祯却对我没有一点怨言,他还把妙仪拉扯大,并告诉妙仪要理解妈妈。
              此生能遇见和祯,是我之幸。
              十/年/浩/劫,遇到了多少磨难,我已记不清楚。当浩劫终于过去,我再次捡起那些史料时,我才发现那些磨难终究还是在我精神上打上了烙印。
              我重新对史料进行整理,又惶恐着会不会哪一天又有人闯入将它们烧毁。我看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上开膛破肚,斩断头颅的景象,我会忍不住大口喘气,并且在梦中我会一次次的经历着这些暴行,我不断的在梦里死去,以各种残忍的方式。我开始不敢闭眼,怕闭上眼就会再一次梦到那些惨状,于是日日失眠中度过。
              但我不能停下,停下了谁为那些再也无法发生的人发言?我阅读到更多的文献与报告,发现自己开始厌食,尤其是不敢碰肉类食物,甚至听到肉类时我都有种想吐的感觉。
              失眠与厌食不断的折磨着我的身心,和祯劝我放手休息一下,我不敢放手,我好像听到了那些惨死的人发出一声声的惨痛,提醒着我他们到底受了多么痛苦的折磨。我愈加执拗,每分每秒仿佛都是在为南/京/大/屠/杀的真相而活。
              我的精神变得越来越脆弱,一面担心有人会再次摧毁我收集的资料,一面又感到巨大的痛苦,为那些惨死的不能发声的人。于是身体迅速的消瘦,每况愈下。
              我以为自己可以克服这些,但我低估了他们的力量,最终他们占据了我的身心,我不敢再翻阅资料,不敢睡觉,不敢吃饭,不敢放松。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了。”忽然有一日,这个想法就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爬上了家里的房顶,看着空中飞翔的小鸟,我闭上双眼,张开双臂随着小鸟们往前飞去。


              来自iPhone客户端108楼2021-09-10 1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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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1984年,郑湘君跳楼身亡,丈夫程和祯思及她放不下南/京/大/屠/杀中的那些人,于是将遗骨葬于南京,时年六十二岁。
                管理组注:
                郑湘君相关剧情部分参考于张纯如女士生平,在此向为终结战争而献出血泪生命、以及为抚平战争所留下的疮疤而战斗的英雄们致敬。


                来自iPhone客户端110楼2021-09-10 1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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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湘君篇·剧终


                  来自iPhone客户端111楼2021-09-10 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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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诘我问春秋》
                    郑知衡


                    来自iPhone客户端112楼2021-09-10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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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衡幸得陈先生提携,愿终身为国党所驱使,为万世开太平,为您掌中刀、手中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几时他也念起俗套的誓词来,把手攥得发痛,在夜里将灵魂出卖给魔鬼,以求赐他不死之心,拼死一搏,淌热血淋漓,断尽前缘,再无转圜之地。欲望是隐藏的代价,是绝佳的致命毒药,掺在推杯换盏的琼浆里渗透进血液,蛊惑心神。鬼魅浴生,操控蒙昧、穷奢极欲的魂魄,赴黄泉判官跟前,生受万劫不复,堕入深渊。可他心底只是个胸怀大义的惨绿少年,偏执而幼齿,时而精明狠戾时而宽和温柔,他的欲望与世同归,恶鬼便无从下手。如今终于不再荒芜满园,哀鸿遍野,真正的和平安定到来,太平世,却不是他的盛世。
                      “你还愿意见我,这已是很好。”
                      海水滔滔,两岸相隔,沉舟枯朽,草木垂泪,独自莫凭栏。故人重逢时天光灿烂,他倚在车门上吸烟,海风吹拂面颊,夹杂着咸涩的雾。旋翼搅起气流,折叠升降踏板接风洗尘,他用力踩灭烟头,垂眸轻笑,默契地缄口不言。后来他并不常与陈氏父子同处,但难免偶有交集,沉默之下的剑拔弩张令他仓惶窒息,短刃相接间肆意消磨的是他无望奢求的至亲血脉。尘埃落定后他造访孤居,邀人共赏第一季梨花,庭院中雪浪翻涌交叠,四方的天倾覆了一半,高耸的石墙外,雁过留声,空荡的山谷回响。小女儿抱着书说过梨花象征着纯洁与离别,恰巧他一生都在经历离别。他从地窖里取出一块老冰,为故人切一杯水割,再兀自对瓶昂首痛饮,问他如果,会给孩子起什么名。
                      瓷片碎落在心头炸开一朵花,他推开门,梦境抑或是现实,他总会跨过满地残骸,展开双臂抱住她,轻轻地唤——
                      “思蕤,思蕤。”
                      纵然是砭骨之痛,也要好过细密如麻反复发作的阵痛,梦魇纠缠不休,喑哑嘲哳扭曲成刺耳的尖叫。他偏首望见窗外晦暗浓重的夜和支离破碎的月色,不察玻璃映出少年茫然的眸子,丢魂弃魄,混着星河从高空坠落到虚无之境。怀中心跳声如擂鼓,滚烫的泪灼伤了衣襟,他用力扣紧瘦弱的肩头,好似这样心就不再抽痛。
                      “思蕤,别哭,不要紧的。”
                      不要紧的,天亮之前,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相拥。她笑,他陪,她哭,他也陪。
                      “或许不知是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1」”
                      他渐渐地不再会说漂亮话,反而听得越来越多,一排排西装革履的人向他俯首,捧着清一色的档案盒,不知是繁杂文件等他过目签字,还是明枪暗箭图穷匕见。陈年案卷肃清,处决令下之后,他突然很想听一听别的声音,乐场台中的那个女孩挽住麦克风,像蹩脚的诗文,青涩的梅子酒,十九岁最好的年纪。所以他邀她上楼,说今晚我赌赢了一笔钱,可以请你讲一个故事吗。
                      “万里蹀躞,以梦为归。*「2」”
                      解严令后,邮轮盛满怀归之思驶离码头,笔耕未辍者刊字印刷,增添饭后谈资,文娱复苏,笙调响彻夤夜,与曦光同行。新政推行后的一天,他先走到三楼,看思蕤还在睡觉,便在枕边坐了一会,告诉她今晚孩子们会来,再慢慢踱回书房。桌台上墨水见底,他翻开古朴的黑皮本,提笔记下今天的日期。从去年开始,他想起就会写一行日期,仿佛干涸的墨迹能证明这些时日真实存在过。他沉思片刻,终究没再写什么,将笔盖归位,倚着软垫。胸骨下面一阵一阵地疼,对面墙上的那幅画是某个落魄家的绝笔,白雪压枝梅,琼霜之下殷红似血,烧得热烈。警铃在手边,速效药在左侧的抽屉里,可他太累了,只想倚一会。楼下隐约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幼童的嗓音清脆响亮,像荷叶边迸溅的水珠,漉漉转转。不知过了多久,他微微睁眼,有个矮矮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梳着两个小辫子,逆着光。光影里客轮喷着汽,鸣笛破浪而来。他仿佛听见有人在问什么,稚嫩的童声又响起来:“妈咪,外公在书房睡着啦!”
                      *注:
                      「1」引自江南《龙族Ⅱ》
                      「2」引自余秋雨《文化苦旅》


                      来自iPhone客户端113楼2021-09-10 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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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
                        《谈风月》
                        阮小姐点了一支柔和七星,回想起他们的初遇。那是一个蛮普通的夜晚,灯火流金,帘卷西风,她和小姐妹被推到台上,腰间亮片簌簌地响,台下传来一阵欢呼。彼时她登台不过个把月,东施效颦地将手腕搭在银色麦克风上,青涩地唱着时髦而隐晦的歌。一曲毕,姐姐从人群里把她挖出来,带上三楼,使劲掐她的细腰,教她挤眉弄眼,推门便笑道文心好乖的哦,陪这位先生解解闷,又飞快地踏着恨天高关门走开了。隔间里残留着淡淡的烟味,那人阖窗坐下,谈论公事般地开口唤道:“文心?坐。”紧接着她一抬眼,便什么都忘了。
                        “先生,我要结婚了。”
                        桌前那个人睁开眼,坐直了身子,醉意未散,怔怔地看着她。这几年间他们自然对视过,她也偷偷地看过,可是每次望进那双眸子——平静如水的深潭,像是沉溺着不可言说的温柔的哀思,她只觉得快要溺毙在里面。阮小姐一愣,险些忘记手里还提着一只茶壶,要为他斟茶。
                        “他比我还小两岁,或许是想从/政,也爱穿您这样的衣服,只是穿不出感觉来,我不太懂门道,但还看得出来,是个初出茅庐的二世祖,含着金勺子的那种,看人我可算行家,您不会娶我,所以我就要带着您的钱嫁给别人啦——”
                        “他人倒是蛮好,即使家里老夫人不太好相处,不过我这样的身份,能寻个归处就不容易啦。”
                        埋在心底的话脱口而出,她自己反倒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觑着那人的脸色,慌忙絮絮地藏,权当开句玩笑。阮小姐从未做过越界的事,她知道先生喜欢她知礼数懂进退,安安分分待在他身边做一个漂亮女孩。
                        阮小姐还记得先生请她吃广州大叔烧的煲仔饭,重庆阿婆的手搓冰粉,最后带她去百福金店帮忙掌掌眼。阮小姐心里想着礼物自然是越贵越好咯,伸手点在金如意上,先生蹙了蹙眉说你这个年纪的女孩也会喜欢么,阮小姐恍然大悟,指了指一排金色小花,说女孩子哪有不喜欢花的呀,先生思忖片刻,挑了三条坠子,又问她喜欢哪个。她睇了一眼柜台小姐,说劳烦先生替我买朵银色的吧,我喜欢银的。次日,有位姓郑的淑女找上门来,踏着柔软皮制高跟鞋,穿着考究的洋装,少女年轻光滑的双腿肆意露在外面,打量她许久,冷冷地丢下句也不过三分相似。阮小姐柔柔地道,阮文心只是阮文心,并不像谁。那位淑女便又好生瞧了她一眼,笑嘻嘻地说咱俩名中有一字相同,兴许还能称你一声姐姐。
                        “恭喜,文心。改日送贺礼给你,还是寄到这里么?”
                        阮小姐说不必啦,明日我就辞职走掉了您再也找不到啦,这些年很感激您的照顾,若是可以的话就把烟盒送给我纪念吧。
                        先生离开后阮小姐推开烟盒,里面还有两支烟,她抽出一支在桌沿上敲了敲,点火引燃。对方家里早就在催她离职,找个体面的住处安顿,可她还是想见先生最后一面,亲口告诉他,看看他作何反应。如今看来,还真的当做嫁女儿了呀。
                        阮小姐新婚后便大吵过一架,对方把烟盒翻出来,丢在桌上,说这不是我的吧,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一定是我的吧。她大大方方嘴硬道,我从前做什么的你不知道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虽然这么说着,眼泪却一颗一颗断了线似的,落在桌上,要砸出洞来。对方慌了,蹲下恳求原谅,阮小姐不由分说赶他出门,气得打颤。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受了潮,打火机点不燃,呛得她泪流满面。
                        我问,后来呢。后来呢,阮小姐说,我把烟扔啦,烟盒还留着,等我穷到揭不开锅了就卖掉,不过我先生家里倒是还不缺钱哦。


                        来自iPhone客户端114楼2021-09-10 1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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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二)
                          《身后事》
                          台/革/命/党/第二代最/高/领/导/人郑知衡,一生忠于党/国事业,然其生前未著传记,亦未留存书信笔墨*「1」,平生轶事鲜有传闻。
                          曾有幸采访郑文因女士,她表示,“父亲政见功过已尽数记录在册,以供后人评述。其行事不愿自论,为儿女者应尊父辈所愿。”
                          相较郑先生颇令人称道的外表,生活中的郑先生更令人好奇,这或能从其次女陈玉汝所著回忆录中窥见一二。
                          ……父亲总是不苟言笑,却并不严厉。一日姊姊与他大吵一架,原因是当时兴染发,姊姊素来“敢为人先”。我躲在一旁吃糖,听他二人有来有回,谁也说服不了谁。突然父亲拍桌道:“郑文因,你最好别后悔。”姊姊当即愣住,我知她心虚,只是想同父亲呛声,并不很想染的,谁料她发现了我,便扬起她的柳叶眉道:“陈玉汝,你不是也说想染红色嘛!”可怜,可怜,实在是无妄之灾。
                          ……夏秋交替时,我们爱在院子里的树下做功课(当时还在戒/严),讲到党/义,姊姊突然站起来说:“君子群而不党,结/党是为营私,专干坏事,实在可恶。”陈沧(并不叫这个名字,只是父亲开的玩笑,却被我们记下)也站起来说:“我觉得,你讲的有失偏颇。”恰好父亲路过,便在陈沧背上拍了一巴掌,让他挺起脊梁说话。陈沧站直了说:“如果一个人有爱国之志,只是不愿受他人领导,要另立组织,同样也是为国为民,有什么不对呢。”他就又挨了一巴掌,父亲说他讲得不错,今后不许再说了,便罚他俩在树荫底下站成一排唱校歌给他听。
                          ……粤系美食,我最钟爱虾饺。晶莹剔透的、糯糯弹弹的皮,包裹一整颗虾。有时林叔替我们买回家,在饭桌上,我们央父亲教说粤语,有时朵朵也在,我们便一起冲着父亲喊:“哈——搞——”
                          *注
                          「1」:其实郑先生并非只字未留,例如其黑皮笔记中记有几道菜品名称;在其夫人的遗物中,有两张婚礼请柬,对照笔迹,应为郑先生所写。


                          来自iPhone客户端116楼2021-09-10 1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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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知衡篇·剧终


                            来自iPhone客户端117楼2021-09-10 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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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夫妻,半生疏离》
                              陈思蕤


                              来自iPhone客户端118楼2021-09-10 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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