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人生恰如戏本 大落又大起 大悲又大喜
“我没有，不是我，不是我。。。”
顾廿一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从噩梦中惊醒，自从被流放至蜀地几乎每日都能梦到以前在京中的种种，往事就像是挥不去的阴霾，死死地笼罩在她心中。
她慢慢地支起身子斜靠在墙上，愣愣地看着漏风的窗户，就坐在那里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怕吵醒了看押的锦衣亲军又为自己招来一顿打。
说起来顾廿一算是顶有面子了，一般的被判流刑的犯人都是由地方长官派人看守，只有她独得宫中贵人忌讳，成了天下唯一一个被锦衣亲军看管的罪人。也是因为此，这些锦衣亲军很是厌恶她，觉着就因着她才来到这么远的川蜀，还得不到重用。就为这，顾廿一挨了不知多少次窝心脚。
顾廿一看着天色，估摸着快到寅时末了，便提着自己脚腕处的镣铐，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先将昨晚轮班的大人们的恭桶提了出去，过了一会又悄悄地走进其他大人们的房中，将所有的恭桶都放在院门口的板车上。她扶着腰，感觉到右腰剧烈的疼痛，不禁苦笑了一下，又强忍着疼痛推着板车去了后院。正值初秋，又在平旦之时，凉风吹在身上已有了寒冬之感，可顾廿一的全身已被汗水浸湿，棕褐色的麻布衣裳被浸得像黑色，被寒风吹着，她不禁打了一个又一个冷颤。
如若她知道那位本该端坐在重华宫的天后便在不远的拐角处看着她，恐怕就不仅仅只是打几个冷颤了。
顾廿一是大行皇帝的第二十一的孩子，是先帝二十四个孩子中唯一一个女孩，若是投生到天后或是其他后宫嫔妃的肚子里，怎么也能千娇万宠着长大，再不济也能衣食无忧。但如今却混成这副模样，不得不说很是不会投胎，居然好死不死投到天后亲阿姊的肚子里，还是用酒迷惑了自己的天子妹夫的那种阿姊。天后曾立志要生出皇帝第一位帝姬，可在连生了四个皇子之后，终于认清现实，决定再搏最后一把，在顾廿一出生的前几天生下了嫡五子，觉着自己确实生不出公主了才停了生育的那颗心。而自己狐媚的阿姊一举得女，这让天后很是气愤，下旨以惑乱宫禁的罪赐死了自己的阿姊。至于那个野种，天后自然以宽宏大度的姿态表示罪不及稚子，在后宫中选了当年因疯魔而见弃于世宗皇帝的王太妃代为抚育。被一个疯子抚养，顾廿一能活到如今委实不容易。
顾廿一脑子昏昏沉沉的，她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却差点把自己甩晕过去。她看着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扶着腰慢慢地蹲了下去，缓了好一阵子又慢慢的站了起来，她知道自己今天的活计还有很多，留给自己休息的时间很少，她没有可以缓口气的时间了。她将板车上的恭桶一个一个地往净房里搬，因着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已然十三岁的身躯还没有恭桶大。搬了一会，顾廿一实在没力气了，就只能用双臂将恭桶抱在胸前进行搬运，小小的人被圆滚滚的恭桶遮的严严实实，连贵不可言的天后站在自己面前也未曾看到。顾廿一又饿又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如今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自己抱着的恭桶上，突然感到恭桶一轻，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到了她这辈子最害怕的那张脸。

顾廿一已然吓呆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远在京师重华宫中的天后会出现在偏远的川蜀，还用手提走了自己抱着的恭桶，当真是魔幻极了。还是在宫里被立的规矩多了，顾廿一的身体比脑子反应得快，看到这位祖宗的同时立马就跪倒在地，俯身至尘埃以示恭谨。膝盖猛击到地面产生的剧痛让顾廿一立马就清醒了，战战兢兢地说道：“臣未曾恭候天后大驾，臣死罪。”
天后将手中的恭桶递给一旁伺候的宫人，伸手将顾廿一扶起。这是她第一次碰触到顾廿一，小心翼翼地扶住顾廿一的胳膊，生怕一用力这两条细如竹筷的胳膊就被捏碎了。顾廿一显然不觉得天后在怜惜她，上一次天后对她和颜悦色的时候就是想给她安上谋反罪名，最后判杖脊三十流徙三千里，顾廿一差点就被打死了，因此很是不敢忘。顾廿一全身战栗着，死死地盯着地面，多年的规矩让她谨记不能直面视君，多年的毒打也让她牢记面前的这位是个以折磨他人为乐趣的祖宗。
天后看着顾廿一这个模样，一时心里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静默了半日才缓缓开口道：“天冷了，去行在处坐着吧。”顾廿一只当是天后在同其他的宫人说话，便侧身让了让，却没曾想天后俯下身去将她脚踝处的脚镣解开，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走去。天后的手很暖很软，顾廿一的手却很凉又很糙，但天后没有如往日一般厌弃她，将顾廿一的手紧紧的包裹在自己的手里，想让顾廿一能稍微暖和一点。而顾廿一则是完全被吓懵的状态，被生拉上暖轿坐在天后的身旁。
天后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淡淡的沉水香。顾廿一不禁想起了在重华宫外罚跪的日子，总是能闻到殿里焚烧的沉水香，那个味道总是让顾廿一昏昏沉沉的，容易打瞌睡，可一打瞌睡就会被身后监刑的太监猛地打一闷棍，疼到眼前发黑。顾廿一这会儿可不敢瞌睡，旁边坐的这位祖宗能随时让她生不如死，她怎敢在君前失态。
天后细细地瞧着顾廿一的脸色，除了惊惧竟也看不出其他来，一时百感交集。既庆幸自己醒悟及时，还能有机会弥补孩子，又伤感一个好好的皇家孩子被磋磨至此，也不知身子已经亏损到什么地步了。天后想着顾廿一从昨日起便未曾进一粒食，恐是早就腹中饥饥，便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熬珍来，递到顾廿一的手里。“这是四川巡抚姚世森昨日进献的，你且尝尝味道如何？”
顾廿一被天后突然伸手给吓了一跳，诚惶诚恐地双手接了过来，慢慢地咀嚼了起来。其实顾廿一很不喜欢这么硬的东西，可巡抚上供的，天后赏的物什她也不敢说不好吃，硬生生地吞咽了下去，颤着声音回道：“很好吃。”
天后看着顾廿一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只觉得更为心疼。“你先吃些垫垫肚子，等会到了行在再用膳。”顾廿一听到还有吃的，一时有些高兴，脸上也不自觉的露出了几分喜色。天后一看孩子不再如方才那般拘谨，便知刚刚那句合到了孩子心里，便接着说道：“廿一爱吃些什么，不如这会子点了，教膳房先做着。”
顾廿一平时能吃个不馊的馒头窝头都算天恩浩荡了，教她说出些什么贵人吃的珍馐还真是为难的很，只能回道：“臣都可以，窝窝就行。”天后自幼便是金娇玉贵，从未见过窝窝，也不知顾廿一说的这个物什是什么，只能吩咐在外伺候的宫人备着。这外头的宫人也是一头雾水，这贵人们的膳食里何时出现过贩夫走卒们才吃的物什，又不敢多加言语，只吩咐了膳房去准备。
天后此次来的匆忙，未曾知会各州府，便是四川巡抚也是昨晚才接到天后御驾将至的消息，连夜将清宁七年世宗皇帝巡幸川蜀时所下榻之处收拾了出来。谁知天后一进锦官城便直驱关押东昏侯的元寂院，后来才有宫里的中贵人出来传旨让巡抚及下属官吏皆至行在处候着，京中并未传来过关于东昏侯的谕旨，天后这一出这让姚世森等人一头雾水。其实不仅这些外臣不知内情，便是锁拿看押的锦衣卫也未得到宫里半点消息，连天后半个多月以前便起驾离宫前往四川的事都毫不知晓。
所以顾廿一作为消息最闭塞的豕彘侯，更是在天后出现的时候惊诧不已。
天后在来的路上设想了很多，譬如如何同顾廿一解释，如何待顾廿一好，如何让顾廿一能接受她的弥补。可现在顾廿一便在她的眼前，她却说不出一句自己构思好的辞藻了。原本自恃才辩无双，如今却连一句有关过往的话都不敢同自己的孩子说。摩挲着顾廿一的脊背，思忖了半天，斟酌着字句问道：“廿一的身子可有什么不适，阿娘等会让太医给廿一瞧瞧病可好？”
顾廿一脑子一直不太好使，又加之如今时辰尚早，暖轿甚暖，正是迷迷瞪瞪的时候，被天后的话一惊，没反应过来，竟还反问了一句：“阿娘？”
一句阿娘让天后思绪凝滞，她曾构想过她的廿一迟早有一天会原谅她，唤她一声阿娘，可却没想到就在刚刚，她的廿一便用那稚嫩的嗓音唤了她一声阿娘。和儿子们唤她的嗓音不同，小女孩的声音轻轻脆脆的，可谓是天籁之音。

当然，顾廿一是在反问，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有资格可以唤天后一声娘，不过看天后很是受用的样子，一时间很是迷惑。天后很明显没有听出来顾廿一刚刚是在反问，既高兴顾廿一能唤她一声阿娘，又心疼这孩子如此懂得察言观色，讨人欢心。天后叹了一口气，伸手将顾廿一揽在怀里，缓缓说道：“廿一，你还记得住在储秀宫的郑贵妃吗？”
顾廿一很是搞不懂这位主子，一会儿说这个，另一会子又说那个，当真是烦得很，可又不敢不回话：“臣记得，郑贵妃敬慎持恭，侍奉大行皇帝与天后事事恭谨。”天后不禁嗤笑出声：“可惜她的恭谨都是表面功夫，私底下却是个蛇蝎毒妇。”说罢，松开抱住顾廿一的手，双手抚至顾廿一的双颊，又下移至下巴，将顾廿一的头抬起，迫使顾廿一与她对视。看着顾廿一眼中的惊恐难安，不禁泣道：“那个毒妇竟在阿娘生产时，买通稳婆宫人，偷梁换柱，将廿一同阿娘阿姊所诞之子进行替换。阿娘糊涂，竟教他们那起子小人蒙蔽至今，教我儿在外孤苦多年。”顾廿一心下一凉，显然天后并不知晓大行皇帝死前曾将实情一一吐露与她，天后这般说辞明显将大行皇帝和当今择了个干净，到底是有意隐瞒还是原不知情，真是可待探究一二。
可天后既然未说当年替换之事与大行皇帝有关，顾廿一自然乐得装个懵懂，便酝酿了一番，故作惊讶道：“臣不是庶人林氏之女吗？怎会是天后您的....”
天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阿娘此前并不知情，直到一个月前那毒妇之子交通外臣，意图谋反，被皇帝锁拿下狱，为了保住她儿子一条性命，她才将此事全盘托出，以自己的性命换儿子苟延残喘。这些年是阿娘对不住你，教你平白受了这么多辛苦。”说罢便哽咽难言。
很明显，这是天后编撰的谎言。顾廿一读书虽少，可也并非心智缺失之人，若是偷换皇嗣这等大事，合盘托出恐怕不仅救不出慎郡王，说不定还能给她儿子挣个革去宗室加凌迟的结局。必然这位郑贵妃是为了救子，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知了天后，但事系重大，有辱圣明，故而郑贵妃准备替圣人们担下这泼天大罪，一命换一命。至于顾廿一如何能推测至此，全赖景熙十七年大行皇帝崩逝之前，曾召其入乾清宫，将前尘往事尽数展露于她。
顾廿一确实是被人故意替换，不过不是郑贵妃，而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当时的圣明天子，如今已然仙逝的大行皇帝，景熙帝顾载衍。这位天子是大景朝难得的情种，钟情于发妻元后林氏，不仅与元后连生了四位嫡子，还为了元后能与其共治天下，将林氏一族安插于朝堂各部，终于在执政后的第五年为元后争取到了天后的尊荣，自此出现了一帝一后共治四海的局面。乃至于到了元贞朝，天后嫡长子顾元宬已然践祚，朝政大权与边军、锦衣亲军、暗衣卫的掌控权仍在天后手中。可就是因了这感天泣地的帝王深情，顾廿一才沦落到这般田地。天后先天不足，又加之连年生产，虽有宫中太医嬷嬷们精心伺候，终究是亏损良多。太医令曾告知皇帝天后寿元不长，按照皇帝那爱妻如命的性子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发妻早早玉殒，便听从苗医的建议，以亲子心头血蓄养蛊虫。可此时四子已然长成，已不再适合养蛊，正巧天后遇喜。皇帝为了天后能心安理得地喝下每月的延元药，便将计就计同意欲勾引天子的天后阿姊林馥京暗结珠胎，在其有孕八个月之后，令太医下了催产药诞下如今的睿亲王顾元审，没过几日，天后便足月生产下了顾廿一。此时皇帝便按照之前安排好的将顾廿一与顾元审进行替换，在天后震怒不仅要处死林馥京还要顺便弄死顾廿一的时候，又适时地说一句稚子无辜，顺理成章地将顾廿一藏在深宫之中，水到渠成地让顾廿一成为了药人。在整个过程中，郑贵妃扮演的不过是皇帝的棋子，替皇帝迷惑天后罢了。皇帝说这些事时，如今的皇帝当时的太子也在跟前，皇帝还细细地嘱咐太子莫要让天后知晓，待天后大愈之后也不要告知，另外若顾廿一能活到天后大愈，便将其送出宫去，保其周全。可先帝怎么也没想到，皇帝没来得及送她出去，反倒是天后看她甚是不顺眼，给编排了个谋逆的罪名，命大没被打死，得了恩典流放到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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