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霁时】
“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最难挨的。这样吧,明日我请假去趟南苑。精神上的无处着落须时间来解,生活上的需要,校长应尽一份力。哪个学校好意思总让学生们捐财捐物。”
湘觉或许随口一讲,何霁时却不能无动于衷地听:她那群同学里,通共嫌疑者,何止甄璧因。
掩饰地,向她投去带笑的一眼,似另有所指,也浑若只是调侃:“照这样下去,你要吃很久的馄饨了。”
馄饨摊老板听了非要插口,我家馄饨可从未涨过价钱,几文钱就可以吃到肉味,我看这位小姐天天来吃也没叫腻,你不要坏我生意撒。
“行行,我不说,这年头做生意不易。老板,以后她来这里,都记我的账。”
一张嘴要喂四只耳朵,爱情让人昏头转向又耳目聪明,实话也显好浮夸。埋单,快快埋单,为两碗见底的馄饨,为老板太敢说的嘴巴。
何生付账时,皮鞋踏近、站定,低低一哂:黄老板,真会做生意。老板两手摊开,各自摞起高碗,嘴里咬根卷烟,乜了何生一眼,吐开烟圈,敞气道:“年轻人,上海人啊?那是不知道,我们山城人,老江湖咯。眼光一贯准,认定绝不会错。错也是命。可以认错,不可以认命。”
何霁时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实在无奈,还要点头应是。偷偷转瞥去,湘觉立在月光下,笑得却比月牙弯。
真是要命。
四零年巴黎沦陷,报纸刊登香榭丽舍大道上德军行进照片。纳 粹旗帜扬在埃菲尔塔顶,这座自由、浪漫、文艺之城,在那个秋天,林荫大道空旷无人,只满满涂着一个词:FAIM(饥饿)。饥饿的城市再多粉饰,也只对应一个真相:死亡。这个答案何霁时不必推理。外国的麦子也只长一茬,面包不比米饭省粮。旭日旗插在东北,黑土地要遍地焦尸,而那年逃亡的上海人,不敢回头再望:这样记忆里就永远是茉莉花开小城模样。于是何霁时学会食辣,辣子碾碎涂进馒头,咬下去又干又烧。但肚子被唬住了,空虚的刺痛混合辣烈的灼烧,几滴汗滑下额头,镜片后的一双眼眨一眨,光亮就又浮了上来。
只将巴黎作童话的湘觉,爱银太胜过爱人,好天真,再过二十年也有足够底气选择作天真的湘觉,本不该在战乱年代,要他不顾一切地牵作爱人。
却也不似爱人。
不止爱人。
何霁时本没想过爱情。丹心会上,纷纷说,最快活不过:革 命伙伴,同生共死,不辜大好青春。何生须承认,他正青春、亦有炽热心神。但青春不懂中国,爱情也归健康人。畸病的城,畸病的人,怎知爱情真正模样:不是冲动、不是激情,而该是,底气。
他之爱她,胜如世人爱神。
她之视他,却非神怜世人。
难道人之爱,也可以无私对自私、广阔对幽深。
与湘觉走在甬巷中,遥遥地,传来几声凶狠的犬吠。何霁时见她忽然僵住步,也止了身形。前路仍是茫茫的黑,回头的路已不可闻。月光洒下来,漫漫地,匀到小巷中,不解渴,轻描淡写一抹影;湘觉就藏在他的瘦影里,侧望过去,黯淡,轻盈,误入歧途一只鹿。
何霁时在这一眼里,不知宇宙银河、群外星云以光年的速度变换过几轮,只是觉得这一刻好静,静到像是老天终于又点了点他的肩,抛出滴溜溜一颗骰子。
他曾弃理转工、弃国外守国内、弃科学入军政、弃真理对现实……
好罢。好罢。
如同每一次的叹息,每一个夜晚的怅惘,每一眼的欲言又止里,他终究难掩牵动的唇角,细碎的笑混在绝望主义者的希冀中,一个黑夜里的独行人选择闭上了眼:要玩火自焚,要火中取栗,又何妨再痛些、在火焰中,选择保全一颗冰。
多痛快。
他吻住了她。
“对不起。”
那一吻轻得实在是法式湿吻的反义词。
何霁时怕她慌乱中逃走,攥住她的手腕,却不敢用力。
“小觉,”低下颈,去找她的鹿眼。
找得不够,他掣开右腿,单膝跪了下去。
“请允许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