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力十足】一知半解与机缘巧合（高添/迪兰）

命运不可能眷顾每一个天才。
高添的脑内忽然闪过一丝亮光，旧日的事情在记忆里戏剧性地展开，充斥着他的脑海——昨日在眼前重现。
01.
高添确信，站在马路对面，此刻正徘徊在街口的少年是来自法国的挑战者迪兰·德·波利尼亚克。
精致的白色休闲西装里蓝色衬衫笔挺，金色的鬈发随意地垂落在脸颊两侧，祖母绿色的眼睛在的日光下温柔且明亮。
只是看上去，他似乎更像是来西贡海边度假的富家子弟，而不是一个气势汹汹的挑战者。把一个衣着整洁得仿佛要去参加晚宴的少年和一个在赛场上屡战屡胜、桀骜不驯的世界冠军联系起来是一件颇为困难的事情，更何况此刻他正坐在长凳上，时不时朝着四处张望，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迷惘。
隔着马路，迪兰·德·波利尼亚克看见对面站着红发的青年，青年正低头刷着手机，好像在搜索一些什么，于是他站起身穿过马路，试图和青年攀谈：他是目力所及范围内最有可能交谈的“本地人”，看上去，他似乎就是生长在这里一般，穿着香港人度假时最喜欢的花裤子，长年累月的曝晒皮肤透着健康的黑色。
穿过马路的时候迪兰觉得青年颇有些眼熟，于是在记忆里短暂地检索了一下高添的样貌。他确实和高添有些相同之处，譬如蜷曲的短发，晒得接近小麦色的皮肤，高挺的鼻梁以及耐人寻味的黑眼睛。
然而迪兰还是不敢在心中断然下定论。尽管他是最年轻的世界冠军，但高添说到底还是他的球坛前辈，这是他需要保持理智和尊重的基本原因。他曾经看过高添的比赛录像，知道高添喜怒通常不形于色，面前的青年虽然眼熟，但是一头张扬的蓝色卷毛也许并不符合他要寻找的人的性格。
“您好，请问您听说过附近有一个叫做高添的人吗？”
迪兰发问的时候高添正在手机上搜索有关迪兰的讯息，听到声音他把视线从手机上挪开，自然而然地关掉屏幕，神色平静得简直像一个路人。
他和迪兰的视线进行了短暂的交接。和高添预想的不一样，这位年轻的世界冠军并不总像赛场上那般盛气凌人，反而有着些许难为情。
“高添？嗯，我知道啊，是个挺出名的悠悠球冠军，后来退役了，哦对了，他的家就在这附近。”高添笑了笑，“只是，你看上去不像本地人，为什么要来找他呢？”
“我是来拜访他的。”迪兰挑眉，“虽然这样打听有些不礼貌，但是我和他之前有过约定，只是手机刚好没电了。我只知道他住在附近。
“如果可以，还请麻烦您带路。”
“当然没有问题。”高添装模作样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机械表，语气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这个时间的他可能去海边散步了，不在家。”
“这也难怪。”迪兰点点头，“今天确实是一个适合散步的好天气。”
得益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冬日的西贡天气依然温吞，天空湛蓝，远处三五成群的游客沿着海边的石板路向前，脚步惊起了一片片海鸥，近处明晃晃的日光落在穿着休闲西装的少年身上，闪烁辉芒在他麦金色的发丝上流淌。
“你不去海邊走走麼？”高添问道，“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带你到他家门口，不过很大概率你会吃一个闭门羹。或者沿着海边逛逛，看看能不能遇到他。西贡的冬天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不去海边走走晒晒太阳真是可惜了身上的休闲西装了。”
听到对方在揶揄自己的穿着，略显羞涩的表情浮上了少年的面庞，视线逃避到了别处，翕动的睫毛遮盖了祖母绿色的眼睛，神情颇有几分微妙。
除了对高添，迪兰对于西贡同样充满好奇。这是不是他第一次来香港，却是第一次远离喧嚣的中环和房屋林立的油麻地，只身前往“东方之珠”的边陲——尚未开发的原始岛屿，渔船和游艇停泊在港口，白色的海鸥在船舷上舒展开翅膀。
想来和青年一起散步并不是一个坏主意，又或者在异国他乡遇见某个愿意带领自己游玩、寻路的陌生人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并且看上去这位青年似乎对高添颇为了解。
于是迪兰应允了他的邀请。
他和青年并肩，沿着狭窄的马路前行，绕过鲜花盛放的中央广场。南方吹来的海风带着海水独有的味道，携着恰到好处的暖意在石板路上打着旋儿。温柔的浪花从湛蓝深处涌来，轻轻地拍打着不远处的防波堤。
这样的天气里，海边的街市满是拥挤的人群自然顺理成章。他和青年随着人潮，慢吞吞地走在街市。时不时有兜售贝壳制品的小贩在他面前展示着编制好的商品，索性，他掏钱买了一颗海螺制成的吊坠挂在脖子上。
路过贩卖雪糕的叮叮车时，青年露出了狡黠的神色，叮嘱迪兰在原地站好，否则走丢的话，就没有人带他去找高添了。不明所以的迪兰只好听从青年的建议在原地等待。
迪兰·德·波利尼亚克有着纯正的法国血统，生着一张轮廓完美得好似雕刻家精心雕琢出来的面容。正午的阳光从侧面洒在他的脸上，在把头发渲染得更加明亮的同时，更加细致地勾勒出了面部的线条——又何况他今日穿着得体的休闲西装，挺括的面料使他的身体更加修长挺拔。
这样的少年站立在街道上无论如何都会吸引旁人的目光，以至于他不得不掏出墨镜躲开好奇的视线。而当高添举着两个甜筒穿过人群时，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带着墨镜的少年。

迪兰·德·波利尼亚克有着纯正的法国血统，生着一张轮廓完美得好似雕刻家精心雕琢出来的面容。正午的阳光从侧面洒在他的脸上，在把头发渲染得更加明亮的同时，更加细致地勾勒出了面部的线条——又何况他今日穿着得体的休闲西装，挺括的面料使他的身体更加修长挺拔。
这样的少年站立在街道上无论如何都会吸引旁人的目光，以至于他不得不掏出墨镜躲开好奇的视线。而当高添举着两个甜筒穿过人群时，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带着墨镜的少年。
他把手里的甜筒递给迪兰，后者那双好看的绿色眼睛里满是难以掩饰的惊讶，高添摇了摇头。
他确实不像一个世界冠军。高添想。那么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他和迪兰找了一处无人的长凳上坐着吃甜筒。穿着休闲西服的少年坐在他的身旁，吹拂的海风从少年的耳畔掠过带来淡淡的香水味，日光之下少年的眉眼柔和。他就坐在少年的身边，等待着少年安静地吃完手里的那根甜筒。
“我还没有问过怎么称呼你？”
“啊，叫我阿添就好了。”那时高添正望着船舷上的白鸥出神，大约是没有料到迪兰突然开口，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惊讶。
“谢谢你的甜筒，阿添。”迪兰说。
高添点头。虽然他早就听说迪兰·德·波利尼亚克是个傲慢的挑战者，但是“阿添”这个称呼从少年的嘴里出来竟然有些亲昵和纯粹。
“喔，说起来，你千里迢迢来拜访高添，是为了什么呢？”
“切磋技术。”迪兰说，“他是一个值得交手的对手。
高添装作有些惊奇地皱起眉头，“切磋技术？你还会玩悠悠球么？”
提到悠悠球的时候，迪兰的表情有了变化。起先他的手平放在膝盖上，此时忽然攥紧，骨节凸起。他眯起眼睛，嘴唇勾起一个颇有意味的弧度——藏在眼底的桀骜，在某些特定的语境里会流露。
“迪兰·德·波利尼亚克，第九届世界全能赛个人组的冠军。”
高添产生了短暂的迟疑。尽管在报纸和互联网上了解迪兰的事迹，当少年自报家门的时候还是产生了复杂的情绪。同样是世界冠军，他当然明白少年的夺冠意味着什么——如果说他拿过的是世界赛性质的冠军，而迪兰·德·波利尼亚克获得的第一个荣誉，几乎是他穷极一辈子也想要得到的。
确实，这位年轻的世界冠军在全能赛上的第一次捧杯就震惊了整个球坛：在参加全能赛前未尝败绩；全能赛后依旧处于不败之地。在采访席捧起奖杯时，少年的嘴角弯成的弧度带着几分年轻人独有的天真和意气——这个时候迪兰已经是最权威赛事中的冠军了。
高添也曾经自诩是个天才，尽管输给了李非有过片刻的消沉，命运依旧眷顾了他：十四岁那年在全国锦标赛上以全胜的战绩拔得头筹，在此之前，他曾经代表香港出征东南亚赛并且取得了该比赛的冠军。无论是恩师，还是本人，都对未来的征程寄予了厚望，要拿下世界冠军对他而言似乎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银沙湾输给李非之后，他度过了半年混沌的日子，失败的阴云散去，他怀着激动的心站在全能赛的舞台上，最终却与这个分量最重的奖杯擦肩而过。
在那个年代并没有人谴责他，毕竟，他几乎代表着整个东南亚球坛的一大进步。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东南亚球员在这项赛事中获得奖牌。虽然没有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他举起鲜花淡淡微笑的神情被相机记录下来，变成了《悠悠日报》的封面——“天才少年？充满希望的亚洲第一人”。
但是，相较于迪兰·德·波利尼亚克的履历，在感慨后生可畏的同时，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涌上了心头，带来心脏似乎不规律跳动产生的不适感：纵使同他一样在全能赛上斩获桂冠，而彼时这位年轻的世界冠军不过是一个首次参加全能赛的少年。
“听起来你好像很了解高添？”在他又一次于回忆里沉沦的时候迪兰开口，略有些蹩脚的中文隔着漫长的回忆化作只言片语荡进脑海里。
“当然。”高添挑眉，“我和高添算是旧交。不过倒是你，年纪轻轻的世界冠军，难怪高添也会对你好奇。”
“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你讲一些高添前辈的故事。”迪兰说，“我听说，高添前辈在参加全能赛之后就选择了退役，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正是最好的时候，是下一届冠军的有力冲击者。
“我一直很期待和高添交手，他的一切对我来说，几乎都是迷。和他交手过的人说他是个神秘的东方高手——我真想知道，曾经战胜过李非的神秘的东方高手，究竟有多强。”
绿色的眼睛在提到东方二字的时候忽然眯起，上挑的眼尾带着淡淡的冷意。迪兰·德·波利尼亚克说这番话的时候，视线在海岸的街道上逡巡，鹰一样追猎着人群，期待和某个叫做高添的人来一场猝不及防的相遇。
他是找不到这个人的。高添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他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腮，静静地看着远方，蓝色的海水翻着银白的浪花，摇晃着白色的帆船。不远处有岛屿，船舶停靠在小镇，穿过镇子，就到上山的地方了。他的故事，也就从这样的场景，渐渐展开。
“你想听高添的故事？”高添笑着对他说，“既然你是个球手，那体力应该很好，不如陪我爬山，我把知道的故事都告诉你。”
然后，他抱着双臂。满意地看着迪兰·德·波利尼亚克因

02.
曾几何时，高添觉得，胜利对于他而言，不过是装在盒子里的东西一般，它们永远在这里等待着他伸出手取出来——如今他以退役在家，过去陪伴自己征战无数比赛的配球被他锁在了窗帘后的盒子里，只有深夜，他偶尔坐在台灯下，在昏黄的灯光下伸出手，却在输入最后一位密码的时候停住了。
直到迪兰·德·波利尼亚克打来一通电话，请求和自己切磋一番的那一刻，高添的心产生了久违的悸动。
跨洋而来的电话在深夜响起，他正坐在桌子前，借着台灯的光芒整理着陈年的报纸。话筒里是少年稍显稚嫩的声音，他几乎可以想象隔着时差，电话一端的人站在桌前，在等待电话被接起时低头看着手里配球的模样。
“如果和前辈切磋技艺，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迪兰·德·波利尼亚克虽然有着纯粹的法国血统，使用英语时却不带太多的口音。英语作为高添的第二语言，他自然听懂了迪兰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那些词汇让他早已平静的心，又一次泛起了不安分的涟漪。
冗长的沉默里，他盯着手边泛黄的报纸，最上面的纸张头版报道了一则消息——《黑马逆境取胜获得锦标赛冠军》，这则报道的主角正是高添自己。
台灯并不明亮的光落在他的手臂上，在报纸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横贯了年轻人被定格的笑容。那时的他看上去尚且稚嫩，穿着有些宽大的运动服，抱着几乎遮盖了半张脸的花束。
“你要知道，我已经退役很久了。”高添抓着话筒，声音格外平静，“如果说技术的话，我大概是不如你的。”
他的指腹慢慢划过少年高添的面颊，指尖触碰纸面传来一阵细碎的沙沙声。
“您是亚洲第一个获得全能赛奖牌的选手。”迪兰沉吟了一会儿，“我还从未和这么厉害的亚洲人交手过。”
“可是说到底，我不过是个银牌选手，而你是最年轻的世界冠军。”高添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李非是东方球坛的第一人，想要挑战，找李非便是了。”
说出这番话的语气如此自然，以至于说完以后，高添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愣神，似乎在怀疑这句话是否真的从他的嘴里说出。
“我听说，你曾经战胜过李非？”
迪兰试探性的询问隔着话筒坠入他的耳朵，将他从失神中猛然惊醒。
沉默里，他盯着手边泛黄的报纸，最上面的纸张头版报道了一则消息——《黑马逆境取胜获得锦标赛冠军》，这则报道的主角正是高添自己。
“我确实战胜过李非。”高添自嘲，“那是他学会天外银龙之前的事情。等到后来他学会天外银龙以后，我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虽然输给李非时候，他们再也没有在任何场合交手过。
他几乎已经记不清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绪。也许是不甘，也许是自嘲，但高添敢肯定不是解脱。他久久地凝视着面前那张印着自己名字的报纸，平静的词句下，是他涌动的，长此难平的心绪。
李非，对于迪兰·德·波利尼亚克而言有着特殊的含义；而对于他而言，更像是一段难以言说的回忆。

03.
与中环的繁华现代不同，西贡保留了原始的森林与岛屿，不紧不慢地跟在这座迅速发展的城市后面。太子、金钟高耸入云的建筑和川流不息的街道和它无关，只有白鸥和海风仍然恋恋不舍地在这块尚未完全开发的土地上游荡。
高添烦请迪兰在栈桥上等候，自己去码头买了两张船票。售票的阿叔笑眯眯地催促他，要快点，两点钟的轮渡马上就要开了。
“迪兰——你快点儿——船要开了！”
迪兰·德·波利尼亚克站在栈桥上，扶着麻绳编织成的栏杆，盯着栈桥下的飞鸟站在礁石上梳理羽毛。高添的声音顺着海风传到他的耳朵，紧接着他就看见青年站在码头边上朝他挥手，另一只手抵在嘴边做成扩音器的模样。
他匆忙从栈桥边上朝码头跑去，在工人们的注视下踏上摇摇晃晃的渡轮。随着他的脚步，离港的船只开始鸣笛，青年伸出搀扶的胳膊让他能够稳稳地坐在座位上。
“谢谢你，阿添。”迪兰说。
高添摇了摇头，把靠近船边的位置让给了他。
从码头到岛屿不过是二十分钟的路程。渡轮晃晃悠悠地在海面上行驶，雪白的浪絮在行进的路上留下长长的拖尾。天气晴好，时不时有云朵在天空浮动，蓝色的海洋里悄悄落下它们的影子。
迪兰曾经在迈克的口中“偶然”听到高添的传闻，这名荣誉等身的球手在被发掘之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西贡人。优渥的家庭没法给予他过多的陪伴，于是他把年少的时光送给了西贡的山野。
坐在轮渡上，耳畔掠过的温柔海风搅动脸颊侧的发丝，金色的发尾在海风里摇晃，迪兰凝视着舷窗外一望无际的海洋——
在迈克收留他之前，没有人觉得迪兰·德·波利尼亚克天赋异禀，甚至有人怀疑这样一个看似精美而脆弱的孩子怎么能够完成体育运动。迈克在许多人里选中了他，并且将自己最大的心愿化作严厉和信念寄托在他的身上。
迈克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输给了李非，不能证明西方的技术是最正统的，他希望迪兰能够帮助他在这道证明题的最后写上完美的结论。
年少的时候就天赋异禀，恰逢迈克惜败李非，自负的世界高手退役之后便把自己收做关门弟子。迪兰·德·波利尼亚克的童年是在训练室度过的。他是也许生来的天才，却不是天选的世界冠军，在获得荣誉之前，迪兰已经数不清自己因为迈克的责备于深夜的训练室里流过多少眼泪。
纽约的月光曾经跃过窗棱落在记载着动作技巧的纸页，清晨的日光穿过空荡荡的室内惊起细碎的尘埃。年轻的迪兰·德·波利尼亚克站在空无一人的训练室里，眼前是比他还要高的器械，汗水打湿了缠绕在指肚的线绳。
他从来不把自己的努力告诉媒体，任凭他们把自己刻画成了一个不世出的天才。
在网页上浏览有关高添的讯息时，迪兰的内心突兀地萌发出了几乎不属于自己的羡慕。如果说他是一个既有天赋，又加上辛勤挥洒汗水锻炼出来的世界冠军，那么互联网一端的高添就是命运与生俱来的宠儿。
他很好奇高添是在什么环境生长，究竟天赋可以到何种程度，这成了他来到香港的实际动因。
倘若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他。迪兰把手平放在膝盖上时这样想，说到底，他是一个“天赋异禀”的世界冠军。

十五分钟以后渡轮停靠在岛屿码头。从船边到码头，需要走过一段木栈道。海风带来的腥咸的海水味浸透了已有年头的枕木，走在上面传来闷闷的声响。
栈道的尽头，是一片相对原始的村庄，村庄的背面有通往山顶的小径。这里不常有游客，高添和迪兰前后穿过枕木栈道时，渔民的狗跑过来在高添的身边细细地闻。
高添蹲下身子，小黄狗立刻把下巴搭在他的膝盖上，任凭高添摸它毛茸茸的头顶。或许是因为高兴，短短的狗尾巴在身后得意地摇晃。
“它认识你？”迪兰惊奇地问。他杵在和小狗玩得甚是欢乐的高添身边，犹豫着要不要也伸手去摸摸这条狗。
高添把狗爪子搭在自己膝盖上，“认识啊，以前我和高添呢，就经常坐船到这里爬山，这条狗是码头的阿叔养的。每次我们来，它就到栈道上迎接我们。”
“喔。”迪兰点点头，弯下腰注视着小狗在高添身边磨蹭，怯怯伸手，谁知道小狗抢在他之前，用爪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腿。
“它好像把你当成朋友了。”高添平静地撒谎，“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和我一起来的人。”
“高添？”迪兰有些震惊，“是高添前辈？”
面对迪兰的回答，他笑笑，不以为意，倒是觉得少年惊讶时圆溜溜的眼睛和平日散发出的气质颇有些反差。
高添不催促正在和小狗玩得正欢的迪兰，甚至还挺喜欢少年的这幅模样。或多或少，他从各种渠道了解过有关迪兰·德·波利尼亚克的信息，在互联网的描述里，这位年轻的世界冠军桀骜不驯，难以接近，才华横溢。而当他真的接下迪兰的挑战，真正和少年同行时，高添才承认自己带有偏见。
“所以你说，高添前辈的童年是在西贡度过的，和你一起，乘船来到岛上？”
行走在山道上，迪兰·德·波利尼亚克问道。
西贡的天气很好，海岛上的天空是一片澄澈的碧蓝，在常青树的掩映下分外可爱。光束穿过冬日里仍然茂密的林野打在山道上，在地面和迪兰的脸上留下一片细碎的光斑。
“嗯。”身后传来高添不置可否的嗯哼一声。
“真好。”迪兰语气淡淡，细碎的音节被海风卷进了林叶，继而飘向了大海。
“你说什么真好？”他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于是他回头，对上了高添那双永远看不透的棕黑色眼睛。
“我说高添啊。”迪兰莞尔，“真羡慕他。”
高添反问：“高添有什么好羡慕的么？”

迪兰·德·波利尼亚克叹了口气，露出了犹疑的表情。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和自己相对而立的、几个小时前在认识的“阿添”，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虽然只是认识几个小时而已，但是这种相处的舒适依旧让迪兰感受到心安。那种感觉不同于和迈克并肩穿过训练室时涌起的紧张，也没有高手之间见面的生分。不同的相处模式带给他别样的刺激以及不可思议。
他在心里承认面前留着一头蓝色鬈发，皮肤透着健康黑色，目光狡黠明亮的年轻人确实是个好的想处对象。那对棕黑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流转出的美丽光泽吸引着自己对着青年倾诉过去的事情。
迪兰·德·波利尼亚克从不祈求他人的理解。在世俗的采访里，他是与生俱来的天才。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用“天赋过人”来描述方才取得全能赛冠军的他，而他就像猫一样，懒洋洋地躺在赞美编织成的阳光里晒太阳。
“你为什么会羡慕高添呢？”被称作阿添的青年站在他的对面，柔声问道。
他的语气里带着涉世未深的好奇和真诚。倘若说，遇见迪兰是打开尘封过去的密码，而他则是开启迪兰内心深处的钥匙。
“到前面的平台歇歇吧。”迪兰摇了摇头，酝酿了一会儿情绪，好似在做什么困难的决断，“说来有些话长，还是希望阿添不要介意才是。”
“世界冠军的体力原来还不能轻松应付这座山吗？”高添打趣道。
他当然知道征服这座山对他而言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此刻他无心观赏两侧的风景，也不愿去幻想是否在某个拐弯处邂逅阿添记忆里的伙伴——他甚至不知道高添究竟是谁、住在哪、长什么样子；倒是记忆的阀门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拧开。
他和高添并肩绕过盘曲的山道。山体的一侧是蓝色的海洋——天气晴好，海风穿过碧蓝色的海面冲向山峰，朝着他的脸吹来。

04.
迈克曾不止一次在空旷的训练室里抚摸迪兰·德·波利尼亚克的双手。每当这个时候，他习惯把灯光开得很暗：训练室四角的灯光次第熄灭，唯有顶端一盏并不明亮的灯拓开一片并不明亮的光晕。
他让少年坐在自己的身边，然后，命令他把双手放在灯光之下。惨白的光线一瞬间爬满了双手，将薄薄的皮肤渲染得带着几分病态的透明。
他喜欢端详迪兰·德·波利尼亚克的双手，带着爱意、希冀、嫉妒，把玩着它们：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苍白可以看见青蓝色的血管。在中指的下部，有一圈绯红色的痕迹，远远看上去仿佛一道暧昧的戒痕。于是，他习惯性地伸出手，用指腹反复摩挲这道痕迹，尔后，再用手指穿过对方的指缝，稍稍用力让指甲在对方的手背上留下细细的红色月牙形压痕。
他把这双手视作珍宝，不惜熄灭了全部的灯只留下沙发顶上悬着的这一盏，让所有的光源尽数落在这双手上。仿佛在一间博物馆里，所有的灯光只倾注在最耀眼的那件镇馆之宝上。
沙发的背后有一整面墙，从上到下一共七层，记载了他从初入球坛到退役的全部功绩。灯光全部亮起的时候，数不清的奖杯和奖牌在陈列柜上闪着金灿灿的光。为了这双手，这些荣誉的主人，竟然甘心让它们在黑暗中沉默。
对于迈克而言，这些都不重要。曾经获得的奖励都属于过去，而继承了他的理想、立志要把西方技术发扬光大的未来，全都系在这双带着赤红色痕迹的手上：修长且灵活，反应速度极快，极具观赏价值，迪兰·德·波利尼亚克的手，是他引以为傲的收藏。
……
这双手对于迪兰·德·波利尼亚克以及迈克来说，不知道是祝福，还是诅咒。迈克将这双手视为理想的寄托，迪兰则是在参加的比赛里一帆风顺、未尝败绩。
理想可以找到寄托固然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比赛的胜利亦让人欢欣鼓舞，仿佛执念的实现就是下一秒的事情。但并非所有的愿景实现都像脑内预演的一般按部就班，更多的时候，命运会在某个有意思的时间段叩响大门。
一个小时以前，迪兰正在领奖台边接受媒体的采访，兴高采烈地展示着自己新使用的配球，一个小时以后，在场馆的门口，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和他撞了个满怀，失去重心让他不得不伸手撑在地上。
意识到迪兰有一阵子没有回来的迈克冲出场馆，只见承载着自己理想的少年坐在台阶上笨拙地用长袖外套包扎手腕。等到他走到近处的时候才发现，淤青自手腕朝苍白的手背蔓延，手腕以后拉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触目惊心的红色扎在他的心头。
在医院里，迈克坐在迪兰的身边，指尖交叠抵在额头，盯着反光的大理石地板一言不发。

迪兰·德·波利尼亚克从未见过迈克出现这样的表情，眼睛通红，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眉头狠狠地拧在一起。他坐长椅的一侧凝视了许久的地板，尔后意味深长地把目光挪到了自己打着绷带的手上。
“师傅……？”躺在病床上，迪兰试探性地和长椅上的迈克对话。
阴郁，蜷曲的长发在脸上切割出生硬的影子，赤红色眼睛连眼眶都泛着湿漉漉的红色，交叠在一起的双手——仿佛方才受伤的人是他，那双手不是迪兰·德·波利尼亚克的手而是他自己的一般。
沉默了许久以后，迈克忽然抬眼，凝视着迪兰的眼睛。
钉子一般的视线扎进他的眼睛里。
“你的手还好吗？”病房里，迈克有些阴郁地问道。
迪兰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别过头去，不想再看和迈克对视，生怕这样做会招来迈克的责备。
已经接近当地时间十点，夜晚查房的护士伸手熄灭了病房里的灯，房间倏地暗了下来。黑暗降临的那一刻，迪兰·德·波利尼亚克总能想起训练室——
他知道迈克有多么喜欢这双手，也知道师傅曾经把它视为理想的寄托。在漆黑的房间里，就着那一盏并不明亮的灯光，迈克抚摸着他的手，讲述着他在江海的故事，神色颇有些阴郁——他说，尽管自己荣誉加身，输给李非依然是心中过不去的坎。
“如果我以后不能弹琴，也不能继续训练了，师傅你会不会很难过？”
他的声音落在阴暗且寂静的房间里。朝着花园开放的窗户，月亮的辉光点亮了房间小小的一隅。月色下的花园景致很好，夜蛾和萤火虫在不知名的草叶间扇动翅膀。
屋内的沉默如同月光照不进的角落一般深邃且凝重。
医生同迪兰·德·波利尼亚克交谈的时候，迈克正巧在门口打电话，差人送一套新的睡衣来医院。诊室浅蓝色的门隔绝了门内和门外的世界。迪兰·德·波利尼亚克坐在医生的对面，安静地等待对方下判决。
“所以医生，如果手恢复了，我还可以继续训练吗？”
医生用蘸水笔在病历上书写着看不懂的拉丁文，听见询问，他从惨白的纸叶间抬起头来。
“你是个球手？”他说，“还是你要继续弹琴？”
尚且没有等到迪兰回答，医生合上病历，神情颇有些复杂。
“只是可怜这双手了。真的要恢复，需要一点运气。至于能够通过勤奋训练达到的程度，应该不受影响。”
——只是可怜这双手了。迪兰想。他不敢把实情告诉迈克，尽管从诊室到住院楼的路上和迈克并肩前行，他依旧保持了相当礼貌的克制，不把实情说出去，也不让迈克有理由问他。
“我不想这件事情是真的。”黑暗中，迈克叹了口气。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想要摸一包烟，又忽然意识到这是病房似的，把烟塞回口袋里。
他低着头，玩弄着手间的打火机。
“许多年前我们在波利尼亚克庄园的门厅相遇时，我刚取得了个人赛的冠军，只是冠军对我来说已经索然无味，尽管战胜了对手，我还是输给了李非。
“那个时候，你在弹琴，我穿过门厅站在墙边听你弹琴。你的反应速度和先天条件，是我见过最独特的，于是我想，这是不是实现理想的契机——迪兰，你知道吗，那一刻，我感觉命运似乎眷顾了我，天使在我的面前降临。
“我多么不希望这件事情发生。”迈克有些哽咽，“至少不是在我能预料的范围里发生。”
……

留着齐肩黑发的青年穿着笔挺的西装，走过长长的门厅时，迪兰翻过乐谱，准备演奏李斯特的《钟》。他的步履如此轻盈，皮鞋鞋跟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被钢琴声掩盖，迪兰俯首于琴键之间，而迈克刚好被琴声吸引，抱着胳膊倚靠在门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手指在黑白色的琴键上，迅速且优美地移动。
面前的少年抓住了了他的注意。倒不是音乐有多么摄人心魄，迈克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双苍白修长的手上，此刻它们正在黑白的琴键之间灵巧地游移。
“你的手指很灵活。”
琴声的终末，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沉浸在乐曲里的迪兰乍然听到人声，从曲谱中抬起头来。
“我见过你。”他合上琴盖起身，朝门边的人鞠躬，“你叫迈克，那个厉害的美国冠军，对么？”
“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门边的人笑着回答，语气沉沉，“我叫迈克，如你所见，获得过加州赛的冠军，不过至于很厉害，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起来，你钢琴弹得不错，看起来手似乎特别灵活。”
他兀自走进门厅，站在迪兰的面前。窗户渗进的光将他的影子拉长，然后静静地投射在迪兰身上。阴影之下，迪兰几乎看不透迈克的表情，只见对方灼灼的目光正钉在自己脸上。
“你想尝试一下，做一个像我一样的球手吗？”
……
“你很在意这双手吗？”回忆涌入脑海的一刹，迪兰的疑问脱口而出，“它真的有这么重要么？”
是不是没有这双手，也就无从实现你的理想了？
“若非天赋异禀，何谈打败李非呢？”迈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我愿意付出更多的努力，那是否还有打败李非的可能？”
迈克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怎么可能知道呢？打败李非，那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往后他付出了更多的努力，甚至不惜用了恶劣的手段，在李非面前仍然兵败如山倒。
曾经他也想过通过努力战胜李非，于是他把辛苦和汗水隐藏在那副面无表情的傲慢外壳里，然而，当他见到七彩的圣光横亘在天穹，那种无力的感觉席卷了他。
迈克以为，天赋和努力可以完成很多的事情，直到遇到了李非。
迪兰·德·波利尼亚克是他苦苦寻觅的希望之光。可惜在迪兰问他是不是会失落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那扇浅蓝色的门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他确实有愧于迪兰。倘若那天他跟出去，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就不会在医院里凝视着几乎凝固的黑暗，连喘气都困难。
那双手对他很重要，可是这句话无论如何，他都很难说出口。
“没能保护好你，我很后悔。”迈克低低地说，“我真的很后悔。”
“如果你还想继续下去，等康复以后，你就来训练室找我。我承认，这双手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是迪兰，你比它更重要。”

手伤对他而言已经不是太大的事情了，伤痛是每个球手的家常便饭，只是他更能真切地感受到疼痛而已。迪兰·德·波利尼亚克习惯了同伤病共存——哪怕伤病陪伴着他，纠缠着他，世界赛的冠军仍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疼痛、无力会伴随着他的成长而成长，最终成为宝贵经历的一部分。
“高添会很期待和你交手的。”坐在他身边的青年眼底笑意深深，“他不想胜之不武。”
“喔，说起来，你怎么这么了解高添呀？”迪兰·德·波利尼亚克问出了心底埋藏了很久的疑问。
既然阿添只是高添的朋友的话，为什么会知道高添有一个“他知道却从未见过”的盒子？既然阿添没有见过，高添又想把那段回忆封存起来，又为什么阿添会知道呢？
可是他还是没有办法把面前的人和高添联系起来，没有办法和那个年轻时轻而易举地取得三连冠军的人联系起来。阿添看上去比高添更加乖张，性格却是他不愿相信的，有趣。
青年看着对方那张好看的脸，翠绿的眼睛里带着怀疑与好奇，他越想越觉得有趣，撑着下巴，嘴角挂起一个颇有意味的弧度，然后，朗笑出声。
“因为我就是高添呀～”

06.番外
迪兰·德·波利尼亚克从未想到要在高添身上翻车两次，第一次是被牵着鼻子陪人好吃好逛，第二次就是现在。他曾经设想过高添很强，但是毕竟是退役的上一代选手了，却没想到自己会被逼出绝招。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球绳，选择曼陀罗而并不是更加完美的沙漠之鹰，随意地调试了一下，眯眯眼睛，嘴角带着一副蛮不在意的笑容，哪怕是在做招的时候依旧胸有成竹。
那明明是一只新球，在高添的手里却像在自己的手里一样。强劲的空转，手指在球绳之间灵活地移动，完美地上线。流泻而出的气流尽数打在球体的两侧，于是，沙漠之鹰在线绳上摇摇欲坠。
世界大赛的对手从未让他的球有从绳上跌落的危险，他们喜欢进攻，却永远没有比自己更快。高添的进攻比他预想中更加聪明——不喜欢快攻，喜欢找奇怪的角度，等到自己回防的时候，又转头寻找别处的破绽了。
迪兰不确定李非时代的球手究竟是怎么样的深不见底。早些的时候，他在训练室竭尽全力战胜了迈克，面对高添，他一直在寻找进攻的机会，一直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他无法通过高添的表情判断对方是一个怎样的状态。高添的表情一直都很平静。要么勾起嘴角，要么变成一个平稳的弧度，视线落在手里的线上。
当他在沉吟的时候高添忽然抓住了机会。方才拿在手里的球召唤出的炫光比曼陀罗在迪兰手里时还要绚烂。迪兰曾经自诩“曼陀罗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球，而在自己手里能发挥最大的威力”，直到高添手里闪着光芒，布满荆棘的巨大盾牌从天而降，扎向他的眼睛。
眼睛里，盾牌毫不犹豫地下坠，撕裂开的气流闪这夺目的光。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旋转倒挂！”
手里的沙漠之鹰骤然向前飞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