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伤感而失望地活着。总是带着或深或浅的厌恶。总是面朝没有顶点的墙角走去,不论晴雨。
她把她的活着形容为一种排异反应,世界与她永远互斥。我和许多人都认为这只是青春期短暂又珍贵的忧郁,可是她的青春越来越快地略去了。还是常常在那个恼人的墙角,她蜷着:
“异物感。”
阳光在拂过那片林海梢头时,也该想到若干月后的这个下午。现在它没了那种让物体快速燥热起来的能力。她端着什么东西站在走廊尽头,阳光贴着瞳孔。通过金色她联想到童年,并不只是因为老家有一家叫金色童年的儿童摄影馆。不过她还记得那张会员卡色彩剥落的影像,在她眼里童年也该是一样的斑驳不堪。为什么她在一瞬间想起了一个被过誉的时段?
活着就是一连串链式排异反应。她回到狭小的屋子里,放下手里的物件。台灯光线总是比她想要的暗淡几度,在童年似乎不是这样。习得各种颜色的说法前,她见过最鲜艳的光线来自长在浴室天花板上,不仅光芒剧烈且产热的物件。现在她突然意识到,那些光束是金色的。或许这就是金色和童年在她的语料库中暗自勾结的原因。那时的她和人们放在她细小躯体上的手,也发生着排异反应吗?
“吃什么呢,吃什么呢,” 她的声带发出引人发笑的声音。有时她把原本低沉的声调拉高,那种声音从来不是给她自己听的。她调用许多声音,就像药物滥用的人试百种药来打消痛苦。有人接她的茬,她顺水推舟把工作做下去。
房间终于又沉默了,她开起小差。也许在某个节点前,她都是泡在金色温热的水中,舒适不自知。接着一双手将她抱起,湿漉漉赤裸着摔在瓷砖地上。这个过程重复了许多次,起初她不懈地回到水中,把头没入水下,一切再度金色而温馨。童年一个热水澡的末尾是最难熬的,她回忆。金色乍消失在视网膜,周遭事物比平常暗几倍。快活反光的瓷砖墙一下子失去光泽,风水先生说的那个女鬼可能就在门后呆呆站着。 “对比,” 她思忖,“浴室因颜色的失去变得更加冷。” 她常常因为那几分钟反差不愿洗澡。
她在这些草蛇灰线里寻找作者使她蒙受病痛的动机。数不清的人影拥挤在地板上,往这流去往那流去。她在其中挣扎着不呛水,一面试图想清楚那些事。都怪那个节点,是的,在那之前她是健康的。我对她总是捏着唯心主义药方的行为感到不满,不过能理解,她是病急乱投医了。我看着她在一座座小庙前烧过一柱又一炷香,而后又返回那个墙角,那里她的影子已经有了轮廓。
“难道,真的只能死吗?” 又来了,她在口罩下抿起嘴,无助地盯着潮水。这些浪花和她一样晕头转向,她一直这么觉得。好了,回去吧。天还没黑透,虚弱的太阳慢慢把手落下,苍白的皮肤在天边一点点不见了。“买的什么?”
“番茄肥牛,” 她欢快地说。
那碗番茄肥牛里一半都是金针菇。金,你注意到,她的脑海中又出现金这个字眼了。不过她好像没发觉。我们静静看她狼吞虎咽。
“到底什么意思?她得了什么病?她的童年怎么了?你说得颠三倒四,我根本听不下去。为什么不平铺直叙地讲开,把这团乱麻梳好了再放到别人眼前来?” 你一股脑问出来。
她就是这样一团费解的乱麻,眩晕着被丢到所有人面前,没人征得过她的同意。好吧,我并不是那个她渴求的良医,无法写出她的解药。有些时候我看见她蒙着头撞向别人,幻想谁能医治这种疑难杂症。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等等,你看,她吃完了。纸巾在嘴唇上抹下橙红色残余,接着她轻轻打了个嗝。她应该已经忘记金色这个话题了,这顿饱饭会让她轻松地活上又几个小时。你轻哼一声走开后,我仍坐在那里看着她。浴室的水慢慢没过她脚踝,她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