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在你看,陈邦隽是怎样的人?”
关于瀛台之秋最后的印象,是光绪二十四年间的遗事了。他始终没能忘却,那年是戊戌。桂子闲落,补桐书屋翼然于渚,阑外的汩汩滩声似经久不息的凉闇龙吟。皇上凭临栏楯,拿茕然的背影问他。
眼睛蛰在顶戴檐下的一线晦黯里,偏有许多的影子要挤进这陿促的一线间来。有闽地“英语学堂”*「1」前一身清峻的寒苦艺童,有治远舰甲板上任凭渫血牺 牲、却永倒不下的青年管带,还有檄文里的剿之不绝、任之不甘的 残 贼 匪 党。陈邦隽、陈潮深、陈邦隽……影子们往来憧憧,脸上血光时隐时现,现时杀 心未已,隐时悲辛无尽。
“邦之隽杰,彦今时 局。一介孤臣,尚还担不起此名。”
在上个戊戌年,谢松影如是回话。两广总督加兵部尚书郎,心头血般的照殿红与翙翙似栩的双目雀翎,身膺疆寄,他合该对那影子冷眼一眄,正如在琰君清赡的唇齿文章里、细如松腴涓滴却又丝丝露白的豪末隐文。
“不怪你,你不了解他。”
他老了,对于年轻时未全能藏掖好的心气,也便窥破而不道破了。锦江春色来也罢,玉垒浮云去也好,谈过了几番天地、古今,他最终只能负起手来,同被豢养在心堑之底的影子们讲:“应作如是观。”
但仍会有风潇雨晦的某一瞬时节,银河翻雪,搅同着涫涫汤汤一径而来的“三十功名”,统统潨泻进心牢里,很快便湮漫过了头。在海面砰然炸开的如麻雷鼗里,许多长歌当哭的记忆如碎萍一般滥汜,匝匝叠叠、翕翕散散,最终一齐糜为尘与土。而他谢松影,却只能站在岸畔瞰船翻。一撇滩潬里,隐隐有人从目断处如昼的烽燧水天间打马而来。那人最终攀上了坍圮已半的炮台,半面杀心未已,半面悲辛无尽,齿间一字一顿地朝他咬出了一句话:“制台大人,旌旗十万,只剩我一孤魂了!”
谢松影知道。
他还知道,不仅是旌旗十万,还有几万万两寒光皑皑、凛如冻铁的雪花银,还有旅顺晖晖惨白的月躔下、万又八千不得长眠的“新鬼烦冤旧鬼哭”,还有一个在沧流尽头怅盼他崚峋背膂的台 湾。在隧风唳雨里,只剩他一影孤魂。孤魂对孤魂,他谢舜初还能再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讲出口吗?
“聂锵*「2」与宋继兴*「3」二逆均已伏诛,陈彦今孤掌难鸣,成不了气候。”戊戌年间的谢松影追述道。可正值此际,影子蓦然讲话了,如经年前一样:“大人,吾等不可败与倭人!“
他心上的一记震讋,被颠扑拿捏良久,忽焉思散,终如倾斛之珠般溃作遍地。恰窗明几净、和光同尘,佩阿酣饱玄光,郁磔砑透笺香,他屏息泐下——“十年驱驰海色寒,孤臣于此望宸銮。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
聂锵之女,宋继兴子,如今都已冠了陈姓,立在一檐下、阖家团圝。已是民 国十年了,陈彦今早不再做前朝的孤臣,而他谢松影,却对一句“革 命”讳莫如深依旧。说到底,谁更落得一个“孤”字呢?
他携了英氏的手,随步绕过人群,终在背静处坐定。人潮涌趯中,纷遝而现的影子们,终在一人身上拓出了炤晰至刻削的轮廓。谢松影倏然忆起,如若皇上尚在,也已应至满堂嗣孙承欢膝下的年纪;而瀛台仙友,大约也已如窗外老桐般虬根苍耈、茂盖如阴。
“夫人,那幅字,便劳你交与陈将军的大公子,算作贺礼。”
最后一笔浓玄转定时,铁画银钩间跃然纸上:“赠救 国伉俪。”
*注:
「1」英语学堂,即船政学堂前学堂。
「2」聂锵,聂尘英之父,革 命 党 先 烈,牺 牲于清末武 装 起 义,与宋启兴、陈彦今为结拜兄弟,三人被并称为“禾城三杰”。
「3」宋启兴,陈虞峰生父,革 命 党 先 烈,牺 牲于清 末 武 装 起 义,与陈彦今、聂锵为结拜兄弟,三人被并称为“禾城三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