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自古彩云易散琉璃脆。”
中国人做事,万事讲究一个好兆头,这样的话,本不该说出口。她赠予这对新人一副珠宝、一本华兹华斯的《抒情歌谣集》,珠宝是她亲自设计的一对钻石头饰和男款胸针。贺词落款,竟会不知该从何下笔,她犹豫一瞬,到底是该自称谢家小姐,还是那蒋家秘书。
事实上,她一早知道该如何自称,只是有一股自欺欺人的心态,佯装还有转机,万事可以如意。他还是那个站在震旦公学讲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而她是台下懵懂的年青姑娘。但哪怕如何急切,她都只能不情不愿地写下另一个名字。
第一支华尔兹,她说想和他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她叫谢浣君,他叫蒋靖臣,他们一起结婚,他侧头说,这要看父亲的意思。
第二支华尔兹,她想去英国山脊下的湖畔*「1」,那个所有诗人都甘愿走向覆灭的地方,她叫谢浣君,他叫蒋靖臣,他们一起结婚,他说,请你等我向父亲请辞退婚。
最后一支华尔兹,当时,她想开口说:“我只想要你。”可她仍然被他的目光缄住了嘴,那束目光近在咫尺,像血一样暖和。
男步进左,女步在右,对方徐徐吐出的温息扑面而来,他们几乎是靠在一块,是世俗意义上的心与心贴近,但每在旋律的下一转折部分,她牵着他的手转了一个圈,丝质的天水碧色裙摆在这最后一个圈里漾出了属于她的闪烁,但又随即黯淡了下去。
她脖子上的血管在微微跳动,这是怎样怪异的感受,明明是最贴近的距离,可她却只感受到无穷无尽的束缚从四面八方袭来。随着她的舞步愈来愈近,仿佛要将她紧紧地锁在他的身边,是进三步锁得紧一些,还是退三步锁得更紧一些?想必此刻温德米尔湖旁的那些高耸的山峰,都会为这朵战争中拷上枷锁的玫瑰所哭泣。
她想再挣开他的手,却再也不能了。
心涨得太满。
什么是枷锁?又为什么会有枷锁?
她垂下首,欠欠身,用礼节换回沉默的权利。
烈火炙烤着地表,夏日的黄昏流金溢彩,爬山虎又爬了一墙,门锁上斑驳的锈迹仿佛在提醒她日子又过去许久。可是这样艰难的日子,难道就是她应该承受的吗?
仅仅因为她曾一腔孤勇的爱过他么?
可他明明不是那个从天而降的战士,陪伴她度日消磨时光的,是故梦里那些被打磨成珠翠之珍的记忆,那些还有挚友在身边的日子,可以踩着她的漆红皮鞋,举起香槟。
他说,这是不多得的如意。
她笑问,那么他算不算得上是新诞生的基甸*「2」?
是基甸将她锁在了这间四进的院子里,还是她谢浣君亲手为自己扣上了枷锁?
曾经烫着沪上最时髦的头发,现在已经变直了,没有任何发卡、簪饰,只用发圈束在脑后,别了一支小雏菊。
天光云影一日尽,一切都哑嗓了,杯底也只剩下了茶渣。
尘埃细细,色坏形空,万事万物纠缠没有尽头。*「3」浣君忽然想知道,太平洋彼岸另一个人,如今过得怎么样了。
而她早已心生悔意。
*注:
「1」Lake District, 素有英国“最浪漫之处”的美誉。
「2」基甸是圣经中一位传奇人物的名字。是一个自信心和自尊感薄弱的战士,但得到耶稣的多次信任,最终成长为一位英勇的战士。
「3」出自赖香吟《静到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