煐妹亮开礼,一展手抚去了匣中的枪啸,也惊哑一片哗然。小妹昂头,变作陈三公子,笑眼酷肖喜鹊相,好似在笑他:天下可悲可泣事,岂要一件件管得么?*「1」
他记得,素居从未有过鹊鸣。
小暑,木樨未蒸,他说,我们话得来,至于其他难处,都是毛毛雨。陈虞峰写,母亲大人膝下。
婚讯既定,他私寄回家书一封,徐徐封缄图求心安的冀望,一如既往书白沉意,屡次想,素居是否正满枝荫凉槐绿,母亲未识《金漳兰谱》,也岁岁捧出玉心纤碧。满篇销声的儿不孝、不能接母亲来。事体勿齐头,去票如晤,已不为候慈音。
然后他落笔,起身,因事出门。“昨日微阴今日雨,好春光有限无馀欠”——肯为谁,一时暂?横想没来由,又踅责他不顾窗外暖盎的非为春光,对响晴天赋阴道雨,最后掐头去尾,只留半句吉词。时无馀欠,他静默地自告,夏已尽落沪上了。铲旧锻新时金钞银元的流耗与存蓄,要逐日气壮,老困难应当日日减,像人眼见得电讯千百里飞播,笔听纷纭的探问、诽谑与稽查。是故,两块貌同磁石的人形碑愈近,骨格刻映着革命猩暗的红的数目,载着八字饱胀的长短画,也载阔路上钢轮滚过一日日的朔望弦晦,疾行、缓停,经新娘柔刀小试的更变,终于落成撇,划一记崭钩月来。
往红帖蘸了金粉,新人亲笔书点,聊请八方。小楷最妥帖,互助精诚的良言间仿佛已敦百年静好、欲共谋厥后。越洋或本根的文俗辨不清楚,俱搅在何先生灿烂的宣读中。新郎唯一局促,人后斟给两位男傧相,他们颔首一笑,仿佛都不多想。满堂香有镇日的氛氲,他穆然站定,望裙纱,接皓腕,答誓约,套戒环,四目相碰,无他亦无伊。红毯尽处最醒透,指骨旋牢此证是:人事回圜之嘉礼,牵毫动身之良缘,鸿俦永结的理为中苏之好,鸳谱载明的正是革命之盟。左右是大喜、盛会,辛酉年迟援的好兆头。
新郎好不醒目,纵容一切喧夺,仿若是刻意隐于市的,没有口舌敢发怨,只往人群尽头寻。非要见到本人,从通身黑青软辉的衣色里霎时间辨出些自相矛盾的、清肃的昙白,才能品出三五分主角样。新娘也足尽含蓄,尘世浮英坦白,满腹中洋博闻,生长托存锐意的胸膺,如持绀珠的聪敏。新居初竣,距陈公馆不算远,暖风自陆间海涌来,详看几净瓦青,钥匙叮当,合筑“襄”之一字;他的礼物已备好,七分在面南的床幔书房,三分在小箱:银匣翠罐,牙粉膏皂,更兼湘妃红配丹桂香的花露。是百十主意在脑海里周转一圈择定之,只添这一次,落俗也周详。陈先生坠雾于司丹康发霜、西蒙香粉蜜云云,索性选指专人负责,待其讲至月里嫦娥系列方得头绪。风雷荡后时新的国货,演变自叶氏兄弟的茂昌字号,现今流传已成熟完备。勿在意“理容镜光下”的真伪浓淡,只令朱红新气象,教凶星小人识之避退。唯心也算主义,严整便被扒开一隙,何必客观到底。
水红软绸与盘花篆字就不喜繁冗了,换成舶来晶与欧根纱,满寸满尺的红粉白金,亮盈盈流连在他的山眉间;又借堂前的日辉遁离华宴,熏风里攀上西渡桥,去裁一匹绛紫鎏金的霞。半空际俯瞰,醒世的混沌,好杀一盘三山五岳的乌鹭局——他来尝第一等爱,做第一步棋。忽然有人唤破梦视,新郎不可以不回神。片时镁光铄亮,框来訚訚衎衎的神容,最中心臂腕共挽,声烟后定格成相。
这场婚姻是怎样呢,人人都有权挑灯,剖利析弊,连同身存于世的价色,翻覆韧丝与刀枪的征象,而执行者明晓事理,最知微知彰:溉以和气的、美好的人愿,先淬容避无辜积伤的铁畴。父亲,夫人,某先生,某小姐,他同她这样一双清静的名,讲了近日最多的好字,道了数月最多的谢辞,鞠躬,再鞠躬,大抵也平生第一次,行悉听尊便的冒进事。聂尘英与他向各处去,圆全晚辈昵敬的礼度。眼前是谢伯笔墨,方尺千钧人情,陈聂责无旁贷,然而“救国”与“伉俪”,尚皆担当不起。龙鼠草窠里,他看不见自己,只目睹所有人留人去,许多进出,权当没看到。今日他不再回应,此时此刻,都不质疑。
他笑得也多,不曾吝啬,当下没有惧与忧可言,四方昔来的忧惧,一并先掖进纱褶下、衣袖里。绝不服从的煐妹不急来,主动“缴枪”,他惟有无可奈何的赞喜。西洋乐大多悠扬,他不慎认出,一把琴造来卷裹枯叶的冬风。钦弟是忙忙碌碌的一只影,逢兄长每每对视,眼光难得轻捷,好像总提醒他,贺礼呢,你都收得怎样了?又像是在问,你打算送什么?
倘谁惯做清心剔骨的冰雪,常鉴杯盘狼藉的浮光,便勿晓得真正欢愉的热闹何如。纵然这热闹分明是他的,勾名画姓,是陈同聂的热闹;添酒续电,是沪上群鹰喧嚣。一九二一,薛、蒋、谢、陈的视听与手脚,由缎带系成一束。草树知春不久归,他却两眼一心望断前程般,话里文间演算态势,将某些人名同纸上从无显迹的时秒陈痕齐齐绞碎、烘烘燎尽。曾几度救存的盈怀的清红,似乎也将要倾进熔炉。他又凭直觉似的了解,人间总有些真挚的肺腑会自白昼舞入黑夜,乘一方喜讯发光,发烫,宛如朦胧间,巨磨上的民也能唤起百川浩荡、剑气横秋。然而华亭无明月,惟楼城夹乱流。罢了,总也要借以红替白贪杯,来融开廿年又五一时的睛中雪霁,颊上微醺,同窗同僚、同泽同袍,共旧友新朋一道畅然俯仰;总也要携手并肩,交盏时花了眉眼,欣欣然躬身,尔后日记中添一笔“和乐同欢”。金波里,人影绰绰,那些来日必逢的离散、如麻的审量,他陈虞峰又能窥见几何呢?
只晓得今非山花烂漫时,看轿辇换胶轮,已碾去再一岁的伏邪了。
*注:
「1」改自张恨水《丹凤街》第二章:“这话又说回来了,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天下可悲可泣的事多着呢,我管得了许多吗?”
「2」唱金缕,一指忍冬花,二指《贺新郎(凉)》,三指顾贞观的《金缕曲词二首》,以答段尾压轴句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