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十六年，腊月
[ 谁也没料到，一切来得那样快，入冬之后梁王的身子就彻底撑不住了，整日昏睡，醒来的时候极少，偶有清醒的时候，也交代不清楚几句话，那几位导致梁王身体衰败的新宠，都已经被梁太后治了罪，先一步去黄泉等着梁王，一时间前朝后宫人人自危。]
：太后这个动作也太快了。
[ 月余前，太后一纸诏书给屿舟治了太傅萧家的嫡女为妻，就等着过了正月完婚。萧家是当年惠妃的娘家，自她过世后，再不曾送人入过后宫。虽然是个顶有势力的家族，但对我来说却不是什么好的联姻对象。这样的亲家，拉拢不得打压不得，处处制肘。]
[ 屋外大雪飘飞，又是落了一整日的雪，入了夜也未停。屋内炭火熊熊，让人身子暖融融的，手足却发冷。穿着单薄的寝衣坐在暖炕上，乌发批下来，由着阿卿给自己用篦子梳头发。]

：是有不少，这些人想效仿汉武帝，去母留子呢。
[ 冷笑一声，将那些人的龌龊心思挑明了。]
：太后如今也尝着了些手握生杀大权的滋味儿，如何舍得就这么放手，她巴不得这些朝臣上书再多些，好让她能顺水推舟把我除了，名正言顺的当她的太皇太后。
[ 屿舟虽然是她名义上的孙儿，但到底中间还隔着我这个母妃，有亲娘在，哪里轮得到她说话。]
：一丘之貉罢了，存的无非都是要我死的心思。

：诶，我其实早有防备，只是没想到梁王的身子这么不顶用，让我颇有些措手不及。
[ 这里毕竟不是故国，饶是兄长已经在朝中安插了些可用之人，但影响毕竟有限。]
：兄长那边大事将成，正是关键时机，我万万不能在此刻打扰了他，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 我们兄妹筹谋隐忍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今日，兄长举事在即，大仇即将得报，我纵然一死，也决不在这样的时刻打乱兄长的步骤。]
[ 回眸望了他一眼，无奈的苦笑。]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我竟比别人更盼着梁王多活一段时日。

[ 反手抱住他，却是摇了摇头。]
：我不要……
[ 也曾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过，为什么过了那么多年，还对他这般眷恋，甚至随着时日过去，对他的眷恋与日俱增。今时今日走到了路尽头，才恍然察觉，原来是因为跟他在一起的这些时日对我们而言，是那样不真实，就像一个随时都会破灭的梦境，轻轻一触也就碎了。]
：这么多年也已经是多得了，就算走不过去也没什么，我知道你会一直陪着我，我什么也不怕。
[ 抬起头来望着他，在他想要说话前，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唇瓣。]
：你不要劝我，如果我死了，你是一定会陪着我的，我自然也一样。

：我不在乎。
[ 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得十分冷漠，屿舟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但是他的命不好，没有一个能为他全心全意付出的母亲。想来，我与他之间的母子缘分，也就这些年了。]
：我生下他，不过是想要一个像你的孩子，你与我说过，他就算再像，也不是咱们的儿子。
[ 这些年来有他相伴，我的性子平和了不少，但到底深入骨髓的戾气，是无法磨平的。在我的眼里，除了他一个人的命是人命之外，其他人又算什么呢。这个其他人当中，也包括着屿舟。]
：他的出身，能继承大梁，成为一国主君，也算是我对得起他了，至于旁的，我顾不了那么多。

[ 闭上眼不去看他，眼泪从眼角滑落，他所言字字句句都如一柄尖刀刺进我的胸口，刀刀见血。]
：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 身子有些颤抖，之所以不去看他，是因为他此刻满眼乞求，他用自己的命为代价，演了这样一出大戏，现在在求我配合他，求我不要令他的心血白白付出。]
[ 我多想揭露这一切，不管不顾的与他一同赴死，什么梁国晋国，我都不要了，只要与他在一处。可我却不能在这最后的关头任性，他宠了我一辈子，唯独求了我这一件事。]
：你尽管说，我都替你做。

[ 他怎么忍心对我说出这样的话的？我想不出来，也许他自己也无法解释。那么一个从来舍不得我有一点点难过的人，现在他就在那里，字字句句都在折磨着我。]
：阿卿，我是真的以为……
[ 太后死了，梁王也会不日殡天，萧太傅站在我这边，朝里还有一些被兄长安插的其他人手，再没人能危及到我的安危，这一路我算是走了下去。]
[ 转过身幽幽一声叹息，强迫自己向殿外走出去。]
[ 以为可以和你一起走下去，不论是生是死，我们总会在一处的。]

[ 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穿过栏杆去碰他的脸，在感受到温度之后，一口一直提着的气才松了。]
：痛不痛？
[ 来之前就能料到他会受怎样的折磨，我不能保护他，只能暗暗的把这笔账算在动手的人身上。背后指使的太后一族都被诛灭，只有剩下的这些狱卒能叫我一泄恨意。]
：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 只带了缎画一个过来，她红着眼拿着钥匙开了牢门，提着食盒连忙跨进去。]
：你不要担心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今天好好陪陪你，可好？

[ 坐在一旁默默的看着他吃，他伤成这样，其实也吃不下什么，等他放下筷子，缎画已经从外面端来一盆温水，亲手接过软巾浸在铜盆里打湿，轻柔的为他擦去脸上的脏污。]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的。
[ 他身上伤痕累累，叫人不忍多看一眼，我便只望着那双时时凝望着我的双眸，轻扬唇角，笑给他看。]
[ 缎画把带进来的另一个盒子捧了过来，当着他的面打开了盒子，里面的金线描边的正红喜服光彩夺目。]
：你来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

[ 便是在梁国后宫，也曾无数次梦到那场本应在大晋举行的大婚，他骑着高头大马穿越人潮汹涌的长街来接我，我们会在双方父母的祝福下拜天地。会有一双乖巧懂事的儿女，偶尔我也会耍脾性，他每次都会耐着性子好好的哄我，最后一起走过一生，同葬在他家族的坟茔当中。我们的牌位会并立在家族祠堂里，受后代子孙世代供养，那本该是我们的一生。]
[ 在缎画哽咽声中，并肩跪在阴冷潮湿的牢狱当中，无人见证这一次迟来的婚仪。三拜礼成时，眼角划下泪滴，缎画捂着唇奔了出去，将最后的时光留给我们。]
[ 与他牵着手坐在靠墙茅草铺就的床上，望着他的脸舍不得眨眼，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不远处桌案上那一对盛着合卺酒的龙凤杯静立一旁，见证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