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席卷，积累整夏的果实此刻在丛林中似要坠坠悬落。偶时有松果落至松软的土地上，引来小兽捕食藏匿。迈步于丛林中，风吹耳廓留下细细簌簌的声响，负手阔步，自悠然无限。正欲寻一可休憩地界儿落座，忽听不远处似传来女子低声啜泣之音。】
【眉头微紧，侧耳甫再细听一二。循声拾步向那方走去，目光逡巡于葱郁的树林矮丛中，果见有人在枝蔓之间停顿，似是被某物缠绕拖拽。快了步子上前，捕兽夹咬合着脚踝，齿缝间有鲜血渗出。再抬头望去，是她。】
【未有任何寒暄言语，径自上前单膝跪至于地，仔细打量着那夹齿所咬位置深浅。】这夹子看着是逮小兽的，所幸咬合尚浅，我撑开便是。
【两手掰住捕兽夹锯齿，锯齿尖锐至扎进指腹中，还未用力掰开时，先与她言说几句寥作安慰。】我待会儿掰开时，可能会碰到你的伤口，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待她应下话后，方施力将两片锯齿夹子掰开。扎进指腹更甚，此刻手指已有点点血迹不断渗出。十指连心，至此时方解这番痛楚。忍着疼将捕兽夹掰开撇到一边，稍抬头看向她的，泪眼涟涟的模样儿实乃受了惊吓。】
这伤口许是不大，但仍需瞧一瞧，不可耽搁了。你若不介意，我便将你的鞋袜褪下，瞧瞧你的伤势。
【不知她在此处困了多久，但想来即便是片刻也是难挨的。若不是我刚巧路过此处，又不知她一姑娘家要如何从这里脱困。看着她的模样，不由想起了自家的妹妹，这份思虑后，心中总有些不忍与伤怀。故而开口的每一句，都带了更多的柔和与抚慰。】

呦呦，呦呦，你别乱跑，林子里好多坏人，会把你抓起来，然后吃掉！
（小兔最是脱略，一旦纵它扑进丛簿间玩闹便再难觅着行踪，况我的小灰兔是山野间的精灵，它拨开红蕤翠幛追逐着蝴蝶，行经处浅草浮浪蕊，翻起春绿。我的小竹篮里已盛满了绿萼白花，花芯是淡淡的缃色，捧远了粗粗看，像是一卷放久了的文典，不过蕴藏其中的是赏心悦目的花月春风而非耐人寻味又诘屈聱牙的之乎者也。)
(对顽皮的灵兽只能以吓唬的方式谆谆引导，可它被我惯得娇纵，一身反骨偏要拧着来，只能矮身虚拢着双臂为它圈起一片我自以为安适的小天地——其实凶险非常。)
“嘠嗒”
(锈铁的磕碰声被林籁演化清响，笸箩委顿泥壤，碎琼乱洒纷纷扬扬。)
呦呦——（懵怔里好似有藤枝自四面八方破土而出，狰狞着盘裹上脚踝，恣意蔓生，将恐惧的种子不忒错地埋在心口，任悸惘浇溉，无来由地被它曳扑在地——是一只虎齿夹，压着泥垢与尘埃，不知孑然于此蹉跎几多年岁。）
（斯须里神心怖覆，小兽也被拨动神经亟亟奔赴，用它本来蓬松的绒毛去抓让露水浸坏的牙刃，齿津是猩红色的，濡湿了绒毛、一绺一绺攒成缧绁，将呦呦细瘦的小臂捆缚，伤口如蛇信吞吐，毒液将心幌撕扯。颓然跌坐，除了冷，六识五感都被蒙蔽，我好像被一向喜爱的小尘寰孤立在这里，无声无息，无知无闻，小意去握虎齿夹两翼的手柄，耳珰止不住颤抖，在寒风里，在呦呦细碎的呼救声里，在一阵阵咈耳烦襟的低啜声里。可我打不开，稍一使力，啮齿张合宕出啧啧声，那是砭骨的钝头镞，使冷颤连连，只在呼吸的间隙里才能抽剥出附着经络一时时作祟的痛。猎手伏藏在山谷，他们的陷阱总是潦草又笨拙，我却束手无措。）
好痛（促声嘶气，秋凉不解意，直下肺腑纠结心肠，揪住衣裙去看不算可怖的伤口，及看痴了竟像是缀在锦绣间的蔷薇，可这株蔷薇太凶蛮，我何其无辜啊。茫然四顾，风透进心底，彻骨的寒使我不得不蜷起双膝，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万籁萧肃，寂兮寥兮，无干碍兮，仲秋的秾丽与笼罩我的黯恶，这样的色彩冲突会牵绊七哥的眷注，可惜他不在，此时此刻他尚在小蓬窗里参禅，去晤他潜藏在笔墨间的山阿神女，才不乐意特特来救我这个冥顽不化的小童）
（光被蒙遮，将那一点聊以慰藉的和煦屏住，不属于林莽的氤氛扑面，稍偏头珠玉落在颈窝，而我坠入银海，在那里扑打出秋波，思绪乱糟糟的理不清——纨扇、斗笠杯、不识滋味的蓝湖玉露、沉入碗底又翻覆泊在水中央的叶芽、轻绡间嬉闹的晴照、纵遐思蔓衍的黄昏……四山烟沉，丹枫吟诵秋兴，我又陷在黄昏。）
嗯嗯。（懵昧应他的话，手撑在琼花膏沃的土壤里，松果敲落，那木石声泛滥在心口，编贝抵着唇吻，我其实很不怕疼的，只是同七哥一般惧冷，才会禁不住一缩颈倒抽气。）谢谢，穆王哥哥。（将称呼涵混揉在风里，脚踝处的蔷薇开得炽烈，踌躇着应允，到文人搦笔时便成了欲拒还迎。）
嘶，你，你轻些。（伤处跳动着火星子，时而幽隐、时而汹涌，一阵阵地疼。他已是十分温柔、十足耐心，我却难戒惶惶意，耸着肩颈、目光游离无依，不忍直视伤处也不堪同他对望。）

【将撑开的捕兽夹仍置在旁，一手托着她的脚踝，一手轻柔地将她足下鞋袜层层褪下。眉头拧紧，伴着瑟瑟而过的秋风显得愈发肃穆。听她口中轻微抽气之音，故而将手上的动作又轻柔几分。】
【白皙的脚踝上已被点点伤口缠绕，细密的渗血点好似冬日积雪中绽放的单瓣红梅。指腹在她的脚踝上轻柔按压试探，并未伤及筋骨，只受了些皮肉苦。将她的脚轻轻撂下，又将自己的褂子拽过，大力撕扯下些许绸缎。将撕下的绸缎在她的脚踝处缠裹包扎，稍用力的将末端系紧，试图以此将渗出的血止住。】
伤口不深，也未动筋骨，想来不大碍事。我背你下去叫人找个大夫给你瞧瞧，上些药想来就无大碍了。
【絮絮而出的话语都尽量平缓柔和，以安慰她此时的惊慌。甫从身上掏出了一块帕子，伸手将她脸上的泪痕轻轻拭去。将帕子递到她的手心儿里，伸手示意要抱起她起身，但却并未再进一步，反又补了一句。】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事急从权，也顾不了那许多。

（商声在林荫中转响、缠绵，泪水洇染的脂红沾上他指腹，帕子是靛青，提花是流云，目光被云边一团红日曳扯，转眄已为黄华覆没的虎齿夹，锈铁奋挣出一角，斜晖透过林叶，在钝头上照出一株开老了的山踯躅。）
你……（以手敷面，指尖蘸取的红也一时时烧手，那不是我今日抹的口脂。这声太轻，转瞬消没在风里，他兀自起身又向我援手，一簇山踯躅开在玉做的花枝子上，怯生生地流连人间。）
你受伤了（我望进他那双深邃的泉海，在其中寻到一团蔚郁的轻荷，那眉山峻拔却并不妨碍眼底温和，他似乎感觉不到痛，抑或是我分走了他的痛。将手帕三叠，学他的样子，按在伤处，可他太高了，纵使俯过身来我犹须延颈抻臂，将手帕堪堪覆裹他伤口、把山踯躅藏匿，捻住帕子两端，于指骨处交叠错分，拧实了才旋上，在指腹系上小结，更将冒出的尾巴小意扯了扯，确信它不会松散，方抚了抚心口。）
你的伤口也不要沾水，（细语叮咛里轻轻点头，听他的吩咐做一个乖巧的小木偶，秋叶于行步间断断续续哼着小调，呦呦在我二人的履迹边打转，沿路啄了不少花枝与松果。）
一会，到了山下，你就放我下来，嗯……扶一扶我就好，我可以自己走的
（我是躲过了涉舟的暗哨偷偷出来的，在一个小巷子将聒噪的侍女甩掉，带着呦呦出逃。我更喜欢呆在蓝湖的日子，七哥从不拘着我，靖怀邸则大不相同，崇垣圈起的小江南哪得烟雨中的清趣。她们应在某个街口守株待兔，要小心运筹，不能让她们探知今日这株山踯躅。）

【日光坠坠而落，天色由起初明亮渐转至沉沉暮色。她伸手将帕子系于我的指腹间，被捕兽夹咬齿钉出的细微血引顷刻间被遮盖住，柔帕缠裹时，指腹间的疼痛似乎也轻缓了不少。心中未在意这些许伤痕，她开口嘱咐时也只颔首应下。】
【展臂伸出，拦腰将她抱起。一臂托在她的膝弯处，一臂托在她的脊背上。她体量纤纤，故而两臂间的分量并不沉重。】
【为让她心安，只将这句沉缓道出。】待会儿到了有人的地儿，我自放你下来走，必不会惹来旁的言语。
【目光不敢低垂分毫，只直愣愣的瞧着前方的路途。林深树茂之地，脚下所踏难有平坦之路，因而迈出的每一步都即是谨慎，不敢懈怠丝毫。两人一路无言，似乎连带着半空中的气息都已被屏住。】
【心中思量片刻，甫开口再与她絮言打发着一路沉默。】你这伤势若让家里知道了，怕是定要让他们心疼一阵子呢，说不准都不许你再出门乱跑了。说起来也是该悬心的，若不是我在此处闲逛，你可还不知道该如何呢。

（蝴蝶停留在他指尖，那是庄生赋予的一场奇幻迷离的梦。）
嗯嗯。
（我记得幼时淘气，喜欢缀在阿玛身后做他甩不掉的小尾巴，在他伏案著书时一掌按在砚石膛心，浓墨四溅，他也不恼，只把我箍在怀里、笑眯眯的在我两靥画上小胡须，揽镜自照，甚属可爱。后来阿玛将呦呦送来兰舟与我做伴，小兽乱窜，一伸腿碰翻玉奁、一挠爪抓坏绣衾，问罪时咄咄抽动鼻息，两侧的小胡须扑扇不休，半立着身子两手虚拢在前又因故僵滞空中，教人不忍责骂，彼时我才明了，阿玛非是不恼，是怒不可遏却于心不忍。）
（他身匝的雪松香舒舒迟迟抚帖着心神，呼吸都和缓，那点细密的痛觉也被摒诸方外。及他展臂来，又入忽恍，偷眼觑着日影披拂间时藏时现的一抹、与黄昏格格不入的柔蓝，我好似离它很近、信手可沾，却仿佛极远遥不可及。）
（耳畔簌簌跫音，呦呦紧蹑履迹，也分外乖巧，只在它忽然驻足向满地枯黄中淘取一朵绒花时，心神微凝——是何时，我已双手环住他颈项，下巴颏儿擦着他肩臂，正抻着脑袋去看呦呦玩闹。倏地缩手，又极小心去窥探他神色。）
（他会如何想？靖怀主教养的女儿原也这样轻佻？不，不对，只是有他我觉得安心，才会生出依赖，欲要辩白，却不知该如何遣词，斟酌复推敲，捋出的词句又不免穿凿太过，恐愈描愈黑，如是蔫头耷脑，甚为沮丧，也怕他因故撇下我，索性自暴自弃偏头靠着他胸膺，继而轻轻揪住人前襟。）
额涅久不见我，定会派人来寻的。额涅惯来疼我，不怕，只是我阿姐好凶，你知道我阿姐嘛？图克敦九龄！
（寂静同那只虎齿夹一起，被误入山林的佳客抛在原处，云雀吵闹不休，我以抱怨为名行炫耀之实，如果阿姐不凶我，那她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却也奇怪，我为何会同他说起阿姐呢，更甚将名讳告知。）

【山间崎路，迈步踏碎黄叶之音尤在耳畔，相挟而来的还有小兽蹑足跟随的簌簌音调。穿过林叶缝隙，西风将她身上的气息卷带着窜进我的鼻腔，与这瑟瑟秋风截然不同。足下迈步稳妥，几乎将每一脚都实实的压进黄叶堆积之中，无半步虚足。】
【听闻她提及姊妹，脑中回想着她所言之人的样貌。靖怀公主府的这两位表妹，自己原是都见过的，只与九龄似仅有一面之缘。】
我当是见过的，但只心里留个影儿，记不大清了。图克敦家的这辈儿，我平日里上朝倒总与九野九霄兄弟俩打个照面儿，私下与客行往来居多，你上回是瞧见的。至于你们这些姊妹，却是见得少了。
【恐她滑落，臂上再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朝自己胸前靠了靠。勾挂在脖颈的纤弱手臂似亦因自己突然抬起的动作而稍遇一惊，沉缓步调，继续向前迈进。】
【脑中忽想起了什么，甫再开口。】这一说来，我倒想起前些日子你家二姐进了昭王府，我还递了礼进去呢。昭王兄英姿俊朗，九英进府也是良配。

原来你知道阿姐啊……
（匝地的秋叶团起小羊角，兀自飏空招摇，他应是在何时何地识得阿姐的？是七年的春浓之宴，是蓝湖酬春之时，抑或是某个寻常黄昏，不经意的擦肩？阿姐从未说起过。是了，她与二姐相伴，尽挹京畿风物，识人稠广，岂会桩桩件件都说与我听？好似晚了些，也不打紧！）
（那一点失落才冒出头，辄消散云际中。呦呦蓦地竖起乱蓬蓬尚挂沾着残叶的双耳，明目张胆将这折轶闻收录。）
（我见过那位昭王，只一面，在二姐归宁时。那日我随额涅与阿姐过图府，巳宴后，坐在檐下共两三个女伴翻花绳玩，重帷锦屏内，长辈们拉着二姐叙话。将正午，昭王从外院正堂来，于廊外见礼要带二姐回王邸，隔得太远，只记得他声音极好听，身量也长，与二姐站在一处确是璧人一双。）
你也好看呀！
（我仰颈，枕着他肩臂，目光在他眉目间徘徊，肆无忌惮地凝瞩着眼前这位俊爽的少年郎，从无数诗篇里寻觅出尚可拟写我此刻心意的一章——吾爱其风骨，粹美无可拣。）
（真奇怪，明明是万物掩覆的秋，却有晴丝暗生，摇漾春如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