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崔观蘋
[建宣二十一年八月,选秀内监到崔氏家中时,十四岁的崔观蘋正和妹妹坐在月洞窗下绣花,四四方方的一张绢子上套着绣绷子,右下角一朵洁白的苹花很快就要收尾了……那个打头的内监下巴上一点儿胡茬都没有,细声细气地问她:今年多大,家里是做什么的。一海子的话通篇儿问下来,崔观蘋都有些头晕,然他身后执笔的内监却仍旧奋笔疾书。末了只抛下一句:请姑娘和家里人预备着吧,不日宫里就会遣了车马来接。到这会儿崔观蘋还是有些不大清醒,父亲得知了消息姗姗来迟,头顶上的帽子都差点儿跑掉了。那天夜里家里格外清静,还没有板凳高的弟弟缩在祖母怀里,妹妹和她坐在炕上手牵着手,父亲还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自两年前母亲去世后,他就不常笑了,父女相处时也总是沉默居多。父亲或许是不舍,弟妹只知道姐姐要离开,崔观蘋自己想的却是:怎么会选上我呢……离开的那天,崔观蘋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藕荷色裙子,然而甫一到了别院,嬷嬷就拿了一模一样的裙子给她们,藕荷色裙子自然就被抛弃了。这里一开始甚至没有在家里舒服,好几个大姑娘挤在一块儿睡,白天学的又多,一到了时辰挑了灯,正是长个子的姑娘们睡的比谁都快,崔观蘋也不例外。只是她觉轻,时常会被其他人的呼噜声、磨牙声吵起来,头一回她身边儿的女孩儿磨牙,她还以为屋里进了老鼠。只是再到后来,那些打鼾的、磨牙的、打睡拳的姑娘便都不见了,嬷嬷说她们是叫遣回家去了。女孩儿们一开始有些害怕,嬷嬷就道:怕什么,你们好歹也算是一只脚踏进宫的人,就算被遣回去,无福伺候皇爷,但嫁个贡生举人还是够的上的。她们其中不乏有家境贫寒的,听到嬷嬷这么说又高兴了起来,秋筠儿过来扯她的衣角,语气里七八分不屑,却又不敢反驳,声音几乎要虚飘到天外去了:可别听她这么说,贡生举人能比皇爷还好?说罢就牵着崔观蘋的胳膊一起绣花去了。]
[在别院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过年那天,别院里更不要提有多热闹了,都是爱娇爱俏的小姑娘,衣衫没什么不同,就个个儿都在头发上面下功夫,梳的油光水滑的。秋筠儿也想给崔观蘋梳,那梳头的桂花香刚倒在手心里,崔观蘋就溜之大吉了。姑娘们挨着守岁,外头飘着雪花,地龙也暖乎乎的,一群人刚上了亥就撑不住了,眼皮直打架。崔观蘋却没有什么困意,秋筠儿靠着她的肩膀梢儿打瞌睡,半睡半醒地问她怎么不睡,崔观蘋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说她想她娘了。这一哭便把屋里的姑娘吵醒了,纷纷爬到崔观蘋身边问她怎么回事,得悉后也都绷不住脸儿了,抱着哭成一团。崔观蘋哭的有些不好意思,若不是她先引起来,也不至于大过年的哭成这样子,真不吉利……姑娘一茬一茬地走,一个屋就剩下她和秋筠儿了,秋筠儿生了一张瓜子脸,两只眼睛却又大又圆,古灵精怪的,她比崔观蘋大一岁,嘴巴厉害地连嬷嬷都敢说,当然就是私底下了。最后一轮儿筛选前的夜里,秋筠儿问道:宫里是什么样子啊?崔观蘋说她犯傻气,她也没见过呢。秋筠儿就咯咯直笑:那好说,咱们都进了宫,天天逛园子去,我听嬷嬷说皇城里头一步一景哩。早晨一起床,嬷嬷念到名儿的就该走了,秋筠儿第三个就被念到了,哭着冲到房间里收拾东西,崔观蘋也站在门口擦眼泪。秋筠儿拿着包袱在她眼前一站,拿衣袖子擦了擦眼泪,下巴尖都要杵到胸膛里了,两个姑娘对视一眼,抱着哭成了泪人。秋筠儿在她耳朵边儿上愤愤不平地说:是皇爷没福气让我伺候,我走了,你替我好好儿把宫城逛一逛,我是没有机会瞧了!说罢她就一咬牙,头也不回地走了。崔观蘋一行人随着车马进了宫,安置在储秀宫里,宫里与宫外相比,用物便更讲究了。夜里泡澡甚至会往里头撒沉香屑,热热乎乎地泡一会儿,身上也香喷喷的。她夜里躺在床上,自然又想起了秋筠儿,还想起了她的爹娘,想了一会儿又觉得想哭,干脆闭上眼睛数起羊来,不一会儿就陷进了梦里。梦里爹和娘正招呼她吃饭呢,弟弟和妹妹在院子里撒欢儿地跑,秋筠儿撅着嘴看她……然而她一醒就什么都没有了,眼前只剩一块雨过天青的床帏子了。]